这遣散一部分家仆也是必要之举。
烟雨让浮萍从库房里抬了几箱笼的铜板出来,自愿离开宣家的,都可以领上五吊钱,拿了自己的卖身契离开。
愿意留下来的,就各自领两吊钱,回去收拾行礼准备搬家。
这到也是个看看众人忠心程度的好时候。
烟雨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站在春日暖阳照着的院子里,看着聚在院中的家仆,“如今宣家有难,也不能勉强大家一定要跟着宣家。如果你们有好的去处,只管在这儿领了上半年的月例,去奔个好前程。若是你们没有去处,宣家也不会一定要将你们赶出去。只是打这儿以后,月例减半。好了,我话说在前面,有缘分咱们好聚好散,大家各自看着办吧。”
烟雨说完,便转身回了上房,怕她们碍着自己在,不好意思拿钱,便不在一边看着。
宣绍正窝在软榻上翻着书,笑看她一眼,“你也不怕人都跑光了?”
烟雨笑着摇头,“跑光了说明咱们做人也太失败了,连个人都留不住。”
烟雨打发宣绍院子里的家仆之前,是跟宣夫人打了招呼的,正院这时候也在打发下人,且给的份例都差不多。
三天的时间很紧,第一天只有很少的人拿了五吊钱,带着自己的行礼离开了宣家。
众多的家仆都没有走。
不过宣家不复以往,没落之言,已经在临安传开。
宣家上下也都在打点行装。
宣家宅子里的东西大多是圣上赏下来的,这些东西既不能带走,也不能卖掉。
第二日宣家开始往城北般家,搬走的多是一些杂物。也不见什么稀罕物件。第二日傍晚,便又有一些人拿了钱离开了宣家。
第三日,宣家的主子们也总算是出了宣府的大门,出现了在临安人好奇打量的视线里。
只见宣家搬家也颇为凄凉,原想着看一看曾经一度是圣上面前最的宠的重臣家中都有什么稀罕物件的人,注定是要失望了。
大件的物件,家具什么的一概没有。拉行李的马车也只有两辆,据说车上装的还都是宣夫人,宣少夫人的嫁妆。
跟着的家仆身上背着的行囊看着也是瘪瘪的,一个个多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从宣府到城北,倒是要走上不近的路。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这一路上,倒是没少遇见昔日或攀附宣家,或嫉妒宣家的同僚。
冷嘲热讽之语不在少数。
不管是前面马车里坐着的宣大人和宣夫人,还是后面马车里的宣绍,烟雨,都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烟雨是因猜到了宣绍的用意。
而宣夫人在外人面前一向是持重之人,断不会为此失态。
宣家搬到城北的宅子以后,跟来的家仆见这里宅子确实不能与之前的宣府相比,便又有人动了想走的心思。
悄悄摸摸打听了那五吊钱还做不做数,往浮萍那儿领了银子,拿了卖身契,又有不少人在这时候离开了宣家。
浮萍看着账册,低声对烟雨道:“少夫人也是太好心,这些人要走就走,凭什么还给他们银子?不就是过的不如以前一点么?不就是住的地方小了一点么?主子都能忍,他们有什么人忍不了?我不信他们离了这儿,还能找到像主子这么宽厚的人?”
烟雨轻笑,“怎就不能找到?宽厚的人多了去了,你又伺候过几家主子?”
浮萍抿嘴,“我虽没伺候过几家主子,但我被路大人搭救以前,也是看惯了世态炎凉的。能在这时候,还给下人们发遣散之钱财的主子,可是不多。这一笔花销花出去,也不是少数了!老爷被罚俸一年,公子也没了官职,府里好多东西都带不出来,往后要花钱的地方可多了!少夫人您也不打算打算么?何必将这钱财浪费在这些背信弃义的人身上?”
烟雨微微摇头,“这些人拿了银子离开宣家,日后就算是到别的府上当差,也断然不能说出宣家刻薄他们的话来。与老爷公子的名声有好处。钱财是死的,人是活的,日后节俭些花销就是了。”
浮萍哦了一声,眉头纠结在一起,看着手中账册,还是心疼不已。
搬到城北的宅子,对烟雨来讲,最大的不同便是同宣大人宣夫人,不是隔着那么远同是一个宣府里住着,却像是两家人一样。
如今这三进的院子,不似曾经的宣府那么宽绰,一家人住在一起,这才像是真的一家人一般。
烟雨第二日便早早起了去给宣夫人请安。
宣绍也被她拖着一同去了。
一家人在新家里第一次一同用了早膳,单瞧坐上之人面色,怎么也不像是遭了贬谪,忽从权利顶峰跌落的权臣。
早膳虽寂寂无声,不言不语,但宣大人面色沉静和煦,宣夫人时不时看看自己的相公儿子,脸上也不似有不甘之色。
烟雨与宣绍自是不必说。
用完了早膳。
一家人还一起坐着,宣绍喜饭后饮些淡茶,此时便端着茶盏,一面吹着茶叶,一面啜饮着茶水。
“今日你该到衙门里去点卯了吧?”宣文秉看着宣绍道。
宣绍闻言,这才在脸上显出一个有些纠结的表情,“是该去了。”
昔日皇城司总指挥使之子,别说在临安,在禁宫之中都是横着走的宣绍,如今倒要去衙门里做个小吏,不得不说,皇帝还真是很有想法的。
宣绍几乎已经可以想见,自己会面对何等让他尴尬的情形。
“昔日的脾气如今得收敛着些,皇上还是念着旧情的。”宣文秉又说道。
宣绍这次没答话,只看着茶盏中的茶水,默默出神。
“我知道这件事你委屈,为父早劝过你在皇上面前要收敛,你从不听,向来我行我素,如今倒是磨砺你那一身臭脾气的时机。”宣文秉缓声嘱咐。
宣绍抬眼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却意外从父亲眼中看见隐藏的笑意,“爹爹是要我在人前人气吞声?”
宣文秉摇了摇头,“倒也不必太过忍气吞声,想来你是有分寸的,总不能什么人都欺负到你的头上来。不过总得让皇上心里好受了才行。”
宣绍点了点头,“不早了,儿子先走了。”
宣绍起身,冲宣文秉和宣夫人行了礼,便转身离开。
烟雨将他送出了二门,又回到宣夫人身边。
她虽瞧着宣夫人面色平静,但如今住在一处,不同与以往,婆媳之间好好相处,虽宣夫人许是不需她安慰,但她陪一陪也是好的。
她折返回来之时,宣文秉已经不在正房里了。
宣夫人身边的刘嬷嬷正指挥着小丫鬟们继续收拾房间。
烟雨进来之时,宣夫人正打算往外走。
瞧见她,便冲她点头道:“她们收拾屋子,咱们在外面坐吧,你若觉得冷,便加个披风。”
这是默许她陪着的意思了!
她原以为宣夫人会撵她走呢。
“如今春光正好,不算得冷。”烟雨上前搀扶住宣夫人。
宣夫人看了看她隆起的小腹,“让人扶好了你就成,哪有那么多规矩。”
烟雨笑笑放开了手,让浮萍搀扶着她,和宣夫人一前一后走到一侧回廊里坐了。
“生产之时,怕是天都很热了,一应所需的东西都备了么?”宣夫人问道。
烟雨点点头,“浮萍已经开始准备了。”
“倒也不必叫她都准备什么,我这里一应都给你备下了,你用的,孩子用的,刘嬷嬷伺候过我,都有经验。”宣夫人说道。
“多谢母亲。”烟雨赶忙说道。
“府医瞧出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了么?”不用烟雨来找话题,宣夫人的话就没有离开过孩子。
烟雨摇了摇头,“府医说瞧不准。”
宣夫人倒是笑了笑,“无妨,你们还年轻,男孩女孩儿都好。”
“是啊!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儿,将来抱过来给夫人养着,那都是一样的亲。公子和少夫人感情好,日后宣府里可就热闹了。”刘嬷嬷在一旁笑着说道。
烟雨的心却顿时一跳,抱过来给夫人养着?这话什么意思?
却见宣夫人闻言只是淡淡抬头看了眼刘嬷嬷。
刘嬷嬷笑着给两位主子添了茶,脸上表情再自然不过,好似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烟雨心下却是隐隐有不安之感。
“宣家突逢这样的变故,我原想你定会心绪不宁,不过好在绍儿这几日都在家中,如今看你气色不错,想来这事儿也没有太过影响到你。”宣夫人并会理会刘嬷嬷的话,或是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反而直接岔到了旁的话题上。
烟雨一时有些分不清,刘嬷嬷刚才的话,究竟是无心之语,是她自己私底下的想法,还是宣夫人有过什么暗示,她揣度着主子的心意,故意试探之语?
“是,宣家的荣宠都是皇上给的,如今皇上觉宣家办事不利,将赏赐收回去,也是皇恩浩荡,孩儿心中并无什么不平。且如今这日子,较之平常人家,还是好的太多,孩子再有什么不平,就是不知足了。”烟雨颔首应声,“且如今一家人能住在一起,离得近了,朝夕相见,倒是更好些。”
宣夫人看着烟雨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宣夫人又几番关怀她的身体,问了她如今吃食上有何特殊的口味。
她说喜欢吃酸,宣夫人便掩口而笑。
一旁宣夫人房里的丫鬟就说道:“老话儿说,酸儿辣女,少夫人如今怀的定是位小公子。”
烟雨也跟着笑。
刘嬷嬷那一句抱到夫人身边养的话,倒是再未提及。
宣夫人房里收拾妥当,烟雨也陪着坐了不短的时候,宣夫人让她回去歇着。
她便没有推辞,起身离开了宣夫人的院子。
如今宅子小,宣夫人的院子,离着她和宣绍所住的院子也没多远的距离。
便是走的慢,一刻钟也足以走回了。
烟雨在自己房中坐了,却仍旧有些心神不宁。做祖母的,将自己嫡亲的孙子孙女抱来身边养,这也是常有之事,做儿子媳妇的非但不能反对,反而应该觉得高兴。
长辈愿意和孩子亲厚,那是荣幸之至的事。将来她和宣绍的孩子生下来,宣夫人如果要抱到身边养着,放哪儿都是说的通的。可是她这做母亲的又如何舍得和自己的孩子分开?倒也不是说分开,宣夫人就算把孩子抱到她身边养着,也定然不会不让自己见。可是自己的孩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若是不能由自己来朝夕看顾,总觉得心里别扭。
是她太过自私了?
还是做母亲的都会有像她一样的反应?
就算孩子到了宣夫人身边,宣夫人定然会照顾的很好,这一点毋庸置疑。她不是对宣夫人不放心。
宣夫人只生养了宣绍一个儿子,也曾在她面前流露出过对旁人儿孙绕膝的羡慕之情。按说,她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宣夫人跟前养着,算是陪婆婆打发无聊的光景,让婆婆心中得有慰藉,是一个好儿媳应该做的事。哪怕宣夫人不说,她也应该主动去做的事。
可她觉得自己真的,真的是做不到。
她承认,自己的孩子,她只想霸揽在自己身边。
“主子,想什么呢?”浮萍拿着花样子在烟雨面前站了良久,都不见烟雨抬头看她,便忍不住唤道。
烟雨闻声,怔怔抬头,“你说什么?”
“奴婢是问,这个肚兜是做成圆边的,还是做成荷叶边的?”浮萍又将手中的花样子并着挑出来做肚兜的布料往前递了几分。
烟雨瞧着那布料,忽而笑了笑,“走,咱们去问问母亲。”
“嗯?”浮萍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么一点小事儿,用得着去问夫人么?少夫人是有主意的人,便是大得多的事儿,也不见她一定要跑去问夫人,怎的这芝麻蒜皮的事儿,倒是要跑上一趟?
再说,她们不是刚从夫人院中回来么?
浮萍还没反应过来,烟雨已经起身向外走去,她便只好将布料放下,去搀扶烟雨。
烟雨回头一看,她空着手,便指了指身后,“将这些花样子,裁好的,没裁的布料针线的,都带上!”
“少夫人这是要做什么?”浮萍纳闷。
“想来母亲闲着也是闲着,你们就带着东西,往母亲院子里去。一来我可以陪陪母亲,二来有什么问题,也好直接向母亲请教。”
浮萍似懂非懂。
烟雨的嘴角却已经向上扬起。
一行人又提着针线箩筐往宣夫人院中去了。
“夫人,少夫人来了。”宣夫人身边的小丫鬟在门口禀道。
宣夫人一怔,“不是刚回去么?”
“是,又过来了。”那小丫鬟也不知为何。
宣夫人却是抬眼瞧了瞧一旁的刘嬷嬷,拿指尖点了点她,“你呀!”
刘嬷嬷低头一笑,“少夫人是个孝顺的,定然舍不得您寂寞。”
刘嬷嬷这话,自然就钻进了烟雨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