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子虽大,却也就是几个院子错综复杂地连在一起,倒有点儿像是迷宫,他们就重复走过好几个地方。夏烨煊安抚地拍了拍她,道:“或许就在前面,再往前走走吧。”
“也不见个下人来,你还能说你祖母不是成心的?”
夏烨煊张嘴回道:“祖母该是喜静不愿人打扰,这儿才没什么下人的吧?”
“不是‘没什么下人’,而是压根就没人。”
夏烨煊努了努嘴,可诗青说得有理,他的辩驳站不住脚。诗青站定,略提了气,声音不大却似乎能传得远远地。“右相大人,耍我们那么久,该现身了吧?看别人妻夫和睦,恩恩爱爱难不成是您的一项癖好?煊儿身子不好,您就快快出来,他要是腿酸那晚上不还得我给他揉着?”
“哈哈哈……”
一声朗笑后,不知从哪个地方闪出个人来,待夏烨煊看清,才发现那便是右相。此时的她精神特好地站在他们面前,手指着诗青不客气地道:“你这臭丫头,我说了七朝回门的时候要顺溜地叫我祖母,你又喊我右相,我要出来才怪!”
“这不是出来了?”诗青慵懒地道:“窝在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视线不佳,出来看个仔细不更好?”
“哼,那是我心疼我义孙子。”右相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怕他腿酸我才出来。不过要是他真的腿酸了,你必须得给他揉,不准怕累着!听见没有臭丫头?”
诗青好笑地连答了几声“是”,夏烨煊脸红地不行,福身低声唤了句“祖母”后便垂下了头,只觉得脸颊发烫。
右相欣慰地点头:“还是乖孙懂事孝顺,不像某个臭丫头,一点都不尊老,到现在还不喊我,也不给我请安行礼。”
诗青素来知道右相这人八面玲珑。为官公正,为人却洒脱,诗青知道她一本正经起来确实非常正经,就像劝诫她不要娶夏烨煊为正君的时候一样,一板一眼,大道理一堆。可她不正经起来,却又是古怪非常,歪理一片。此时的右相就像是个讨不到糖吃的孩子一般,泼皮无赖,插科打诨,诱着诗青定要她伏低做小,自己要摆摆祖母的款。
诗青故作委屈地请安,叫了声“祖母”,惹得右相哈哈大笑。
“你个臭丫头,你祖母我看了你那么多年的冷脸,终于看到你今日这个样子了。哈哈哈……”
诗青倒是无所谓右相的打趣。虽然让右相认夏烨煊为义孙是权宜之计,是为了给夏烨煊一个后台靠山,但毕竟是“义孙”,表面上的东西都是虚的。要是夏烨煊真的能得到右相的喜爱,坐实了祖孙的辈分,有了这等情义,那对夏烨煊来说便更加好了。
“您高兴就好,别再耍弄我们这些小辈了成不?”诗青牵着夏烨煊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套张石桌石凳,道:“祖母大人,去那边坐坐?”
“坐就坐,你祖母我还没训孙媳呢!”
右相不客气地先行,一屁股坐下后冲着院墙那边吼道:“没听到摄政王她祖母说什么吗?要坐!坐就要有茶喝!还不快上茶来!”
那边“扑通”几声后,闷闷传来了应答声,不一会儿便有几个侍卫打扮的女子端了茶来,上完茶后又隐退了下去。
诗青似笑非笑地看着右相,夏烨煊早已站起为她们二人洗杯涤盏,一一斟茶。右相坦然自若地喝了口茶,斜睨诗青说:“臭丫头,看你祖母我做什么?”
“您就不解释解释,今儿可是煊儿七朝回门,正屋不去倒引我们来这儿喝茶,是何道理?还有,院墙那边听墙角的人不少吧,也都是您老安排的?您从我跟煊儿进来起就开始跟在我们身边,可听够我们打情骂俏了?”
夏烨煊整张脸都红了,头垂地越发得低,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不断,手指不断来回搅着。他根本不知道右相就在他们身边,那、那他和诗青说的话不全都入了右相的耳?诗青也真是的,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开始就戳破?
“你说你这个臭丫头,你祖母我住哪儿哪儿就是正屋……”
“哦?这儿是正屋?”
“那当然,你祖母我……”
“打住。”诗青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无奈地说:“从我在这叫您祖母起,您那自称就换成了‘你祖母我’,我说右相大人,您至于口口声声提醒我啊?这院墙外的人可还听着呢,您也不嫌搅得慌。”
“我乐意。”右相轻哼道:“谁叫你这臭丫头以前目中无人,跟个冰块儿似的。现在我压你两头,可得把这口气顺回来。”
诗青哭笑不得:“我哪儿惹着您了?”
“偏不告诉你。”
右相得意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因为自己有这小秘密而沾沾自喜。诗青好笑地摇头,试了试夏烨煊身前茶水的温度,柔和了眉眼道:“温度适中,走了那么远的路你也该渴了,趁热喝吧,待会儿凉了可就不好了,会伤胃的。”
夏烨煊微微抬头轻轻地笑,伸手握住茶杯杯身啜饮了起来。
“哎哟,牙疼……”
右相眉眼俱是笑意,打趣的话任谁都能听出来。夏烨煊放下茶杯不好意思地笑,抿了唇细声地说:“祖母快别打趣我们了……”
“呵呵,烨煊不好意思了。”
右相自认了孙子以来还从来没叫过夏烨煊的名字,这一声“烨煊”虽说带了打趣的口吻,但却让夏烨煊瞬间热泪盈眶。比起魏老爹每每叫他总会拉长了声调添一个叹息词,唤他“烨煊啊。”更比起她亲娘平板地叫他“夏烨煊”来说,这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多么亲切温暖。
“诶,祖母。”
夏烨煊泛红的眼眶落入右相眼中,让本是偷乐着打趣的老人一怔。诗青听闻他带了哭腔的声音忙转头去看他,却也立马明白了他的心情,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盖住他放在桌上的手,轻轻地握住,以此来安慰他。
“对不起,让祖母看笑话了。”
夏烨煊抽噎了两下擦了泪,笑着抬头说:“烨煊会做点心,这儿可有厨房?让烨煊给祖母做份糕点可好?”
右相沉默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说:“那我让人带你去,小心着点儿,别把这身新衣裳给弄花了,要是你妻主要我赔,那我可赔不起。”
夏烨煊“扑哧”一笑,被泪水洗过的晶亮的眼眸似是闪着光。右相叫来了人,夏烨煊复又问道:“祖母喜欢吃什么口味的糕点?烨煊也好准备。”
“我不拘那些,什么都能吃,你做简单些就好。”夏烨煊点了点头,又望向诗青说:“你还是吃芙蓉糕配翠涛蜜饯?”
诗青挑眉:“到了祖母府里,自然是顺着祖母的口味。煊儿随便做做就好,不需要依着我的习惯。”
夏烨煊随着人走了,这院子只留下诗青和右相二人。两人俱是沉默着不说话。石桌左前方有一处开拓出来的草地,上面开着一些不知名的花,小巧的花瓣却密密麻麻,布满了整块地方。
“你娶了个好夫君。”
右相率先开口,声音里有喟叹,有欣慰,随即又吊儿郎当地说:“哎,这好夫君可是我的孙子啊!”
“多谢祖母。”诗青却是一本正经地说:“多谢祖母当初应承了我的请求,认了煊儿为孙,给了他一个右相之孙的身份。”
“举手之劳而已,我一份力未出,得了个乖孙,多了个孙媳妇,经过我手还过了那么一大笔嫁妆,甚至还白得了那么多的聘礼,我才是获利最多的那个。”右相喜滋滋地数着:“前头我还愁养老的银子从哪儿出,这下可是吃喝不愁啊,哈哈哈……”
“煊儿重情重义,对您也是尊敬有加的。即使我当时确实是利用了您,存了让您做煊儿依靠的主意,但如今您也知道,煊儿他必定会待您如亲祖母,孝敬侍奉。”
“你这丫头从进来起就知道我在边上,却没有开口说破,想来就是要让我听烨煊说话,让我知道他处处维护我。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右相笑道:“好个心思玲珑的摄政王,凡事都逃不过你的眼。不过,你就那么确定烨煊不会顺着你诋毁我的话说下去?”
“祖母说笑了。”诗青也笑道:“煊儿心诚心善,只会处处为别人着想,更何况您还是长辈,他怎么会还说您的坏话?不过,祖母那般肯定,我所说的都是‘诋毁’您的话?”
右相哼了声,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回道:“我躲着不出来是想看看你对我的乖孙好不好,哪像你,那么多花花肠子。”
“可别,‘花花肠子’这四字小辈委实不敢当。”
“啧,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我大荣堂堂摄政王,竟然还是个‘夫管严’?”右相乐呵呵地拍掌:“这可是一大奇闻啊!哪天我出去一说,这大荣的说书先生不知又多了多少题材,那可不得可着劲儿地感激我?说不准还会自动上门给我送银子。”
诗青好笑地看着她在那乐呵,摇了摇头给她斟茶。
她自然知道右相不会这样做。当初她执意要娶夏烨煊为正君,是右相一番说辞让她退而求其次地将夏烨煊“纳”为侧君。这侧君之位也不是右相主张的,右相当时说的是“侍君”,比侧君还低了一个等级。那句“有的时候,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才能得到一些东西”一直萦绕在诗青耳边。
怕被人算计,怕被人惦记,只能把人放在相对较低的位置,保他无虞。如果夏烨煊没有那等过往还好,可他有这样的过往,这就仿若是定时炸弹,一旦炸开,堂堂摄政王正君,正房夫君居然是残花败柳,那天下之人除了唾弃他,便只会针对上诗青,说她“慧眼识人”,丢尽了大荣的脸面。
所以她妥协了,将他“纳”为侧室,但就是侧君这样的份位也引得奴晓之流起了歪心思要恶意中伤他从而中伤诗青。还有多少看不见的,在暗处的人想着要伤害他?诗青不敢想,却不得不想,不得不做好一切防范措施和应对准备。
他还是菟丝草,没有能力独自面对直面而来的轻视嘲讽甚至是诋毁,他会被流言所伤。她无法肯定地说会阻挡住一切对他的伤害,但是她在努力,她渴望能够在她无法阻挡那些伤害来临之前,帮助他慢慢成长、成熟,让他自信、自强、无愧无心、无惧于人地立于天地。她相信她能做到,她在努力,而他,又何尝没有在努力?
“听说昨儿夏家在这京里的宅子烧起来了。”右相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提到:“烧得面目全非地,那火光可是冲天呐。”
“哦?”诗青挑了下眉:“这我可不知道,昨儿回府后就睡了,今儿一早可是巴巴地就爬起来来拜访您了。”
“不是你让人放的?”
“自然不是。”诗青不屑地道:“那种手段,我才不屑于用。”忽然眉头一锁,声音里竟然没有本该有的喜悦:“您说的是……烧得面目全非?”
“一丝不剩。”右相敲了敲石桌,淡淡看了诗青一眼,道:“宅子没了,自然,没地方住了。”
诗青脸色转为凝重,重哼一声:“自断退路。”
“那是因为知道会有新路。”右相叹息一声:“烨煊心软,这事该赶紧办。”
诗青点了点头,脑子里一转,轻声问道:“祖母可知,火是谁放的?”
“夏三仕亲手放的。”右相转着茶杯,眉眼一凛:“不过,据那宅子里的下人说,建议烧宅子的,可是她的一位公子,就你让去北狄使馆的那个。”
“夏修景。”
诗青轻轻吐出这三个字,瞬间的杀气让右相也微微一震。诗青到底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铁血的气质不是没有,只不过因为夏烨煊太过柔顺,她也就被化为绕指柔了。如今夏烨煊不在,这怒意一发,顿时有些凝滞空气。
“这个人,太不识抬举。”
诗青沉沉地下了定论,右相看着茶杯,略顿了顿才开口说:“你下手慢了,最初打算斩草除根的时候就不该拖到如今。现在要瞒着烨煊是很容易,摄政王府门槛高,他们不一定进得去,但烨煊亲爹那儿可就不一样了。要是烨煊亲爹求上门来,你能拦着?所以,如今你要想办法瞒着烨煊,确实困难。”
“当时恰逢左相倒台,出现的一系列矛盾需要化解,河工策略的事情也需要处理,洛阳瘟疫更要人善后,与北狄之战的后续工作不得不做,再加上科举制兴,国学院创,我每日太忙,无暇顾及此事。他们又是烨煊亲人,下手的时候就带了犹豫。是我疏忽了。”
“亲人?他们也配得上此等称呼?”右相冷嗤一声:“你是饮过血的军人,不可手软。”
诗青眉眼凝重,思索片刻却又蓦然笑了:“祖母说的是,孙媳受教了。”
看着诗青居然还有心思笑,右相顿时骂道:“没心没肺的臭丫头,现在跟你说正事你还笑?要是那些人全都涌上了你摄政王府看你到时候怎么办!还不赶紧想办法!”
诗青邪邪一笑:“煊儿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