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月後,他们才由一位牧牛小童那兒,得知严嵩正住在一间已失香火的破庙里。
他们走了一段山路,又穿过几个乱葬岗,才找到那座在风雨中半倾的庙。
无门无户亦无人,已是夏尾,山上的叶子闻秋,纷纷枯落。子峻想起北京严家的红门朱瓦,里面的金碧辉煌和眼前的破落,简直是天差地别。
这比从前严家柴房都不如的地方,严嵩真能住得下去吗?
他们往里走,绕过失去神像的案桌,後回的屋子倒意外地乾净,窗上有竹帘,桌椅俱全,一张矮床罩着纱帐,一个老人躺在上面,呼吸十分浓重。
“那是严嵩吗?”郭谏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的确是,只是当年威仪赫赫的首辅,如今瘫痪成一团,发须枯白又斑布满脸,简直不成人形。虽然他是恶有恶报,但见一垂死之人景况如此凄惨,亦不禁令人欷吁。
“严大人……”子峻俯下身轻唤,但老人并无反应,只传来微微的臭味。
“他到底是活是死呀?”任良问。
“还活着,但生不如死。”郭谏臣回答。
又喊了几声,但老人皆未回应,三人见问不出什麽,便到庙外去等待。
太阳隐没,凉风乍起,山路上来了个人。三人立刻站直,只见一名农妇手提食篮,缓缓的走近庙门。
她见到三个陌生人出现,不禁吓了一大跳,转身就要跑,但子峻哪会放过她,前後一夹抄,马上挡住她的去路。
“这位大嫂,你是给严相国送饭来的吧?”子峻问。
“我……我不知道什麽严相国,放我走吧!”农妇战战兢兢的说。
“别骗我们了,在这方圆百里内,就庙里一个老人,你不送饭给他,又是给谁呢?”郭谏臣说。
子峻更有耐心地说:“大嫂,你听着,我原是严家的孙女婿,知道严家遭了大祸,才来探探严相国,绝无恶意。”
“孙女婿?”她仔细看他说:“我还以为严家的人都跑光了呢!他原本有几个孙子媳妇,却都不再出现,你真是他的孙女婿?”
“我没骗你!以严家目前的情况,若不是真的,谁会来认亲呢?”子峻恳切的说:“你知道严家孙二小姐严鹃吗?她就是我的妻子。”
农妇摇摇头,“我其实对严家并不清楚。”
“那你怎麽会来接济严相国呢?想必是同情他啰?”郭谏臣猜测道。
“不!不!”农妇猛否认,“是……是有人拿钱雇我,要我早晚给严老先生煮饭、梳洗和翻身,除此以外,什麽都没有了。”
“是谁雇用你?”子峻紧张的问。
“一个道姑。”农妇回答。
“道姑?小萍也做道姑呢!”任良大叫。
“那位道姑住在哪里?”子峻急急地又问。
“我真的不知道,也不见得每次都是同一个人,她们偶尔会来一次,除了送钱来之外,也会来探望一下老先生,但都待不久,说怕会有危险。”
子峻直觉那些道姑中必有严家的女眷,也必知茉兒的下落。“大嫂,那些道姑中有我的亲人,我必须找到她们,你晓得她们什麽时候会再来吗?”
“总不一定。”农妇想想说:“你们等中秋吧!八月十五亲人团聚,也许会有人来看老先生吧!”
八月十五,还有两旬,他们除了等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郭谏臣因公务的关系,先回省城。
子峻主仆数着月缺到月圆,八月十五又上山。
严嵩仍是那副活死人的模样,他们受不住屋内的气味,只得坐在庙前。过中午时,果然有人骑驴出现。
驴上坐了一位妇人,全黑袍子、头束冠带,却仍不掩她的贵气。随着驴走的小厮身上则背着行囊,一步步地爬上来。
子峻走向前,很快就认出那道姑,她就是茉兒的姊姊,也是以泼辣著名的严莺。
严莺一见到他,可用“花容失色”四个字来形容。
踏破铁鞋无觅处,子峻两三下就制住毛驴,对她说:“严大小姐,请下来吧!”
“你……你这狼心狗肺的负心汉,给我们严家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你……你今天又来做什麽?”严莺抬起下巴,就偏偏不动。
“你们把茉兒葬在哪里?我到你们严家墓园去,却发现她的墓里竟是空的,这怎麽回事?”子峻心急的质问道。
“空的又与你何干?你关心吗?用三不义休妻,你还有脸现身?”严莺脾气又上来了,“我最恨你们这些假道学的伪君子,我们严家得权时,就拚命巴结,无尽地搜刮利用;等到严家倒了,就全拍拍屁股走人。哼!我就不信你们会有好下场,那个袁应枢不就被流放了?你别以为有徐阶可以当靠山,徐阶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我父亲,总有一天报应会临到他头上的!”
“你说完了没有?”子峻不客气地将她拉下驴子,“茉兒到底在哪里?”
“我为什麽要说?你已经休了她,还找她是有何居心?”严莺挣扎着,往後跳一步,但任良挡在那里,让她无处可退。
“我只想将茉兒的坟迁回松江,无论如何,她还是任家媳妇,但没有她……她的棺,自然行不通。”子峻说。
“别假惺惺了,生前不珍惜,死後再来这一套,看了就让人觉得恶心。”严莺脸色不善的说:“我相信茉兒死也不想去松江府的。”
子峻的脸僵硬起来,冷冷地说:“那我们就耗在这里,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只要你不说出茉兒的下落,就走不了,十天半个月,我都奉陪!”
“你疯啦?你真要在这兒待十天、半个月?”严莺惊讶的叫道。
“直到你说出答案。”子峻讲完,还真踏上一块大石头,迳自闭目养神去了。
“当然是真的,我们公子连三年都等了,何况是这几天。”任良也凑上来说:“对了,大小姐,你那兒有没有道姑俗名叫小萍的?她可是差点成为我的妻子哩!”
严莺杏眼睁圆,来回瞪这两个不速之客,“你们真是疯子,不可理喻的疯子!”
子峻不理她,任良则是笑咪咪的。她气得跺脚说:“任子峻,你要记得,当初休书是你写的,你就没资格回来找茉兒!”
“休书不是我写的,是我爹请人模仿我的笔迹,我从来没有要休离茉兒的意思。今天带她回松江,也是想表明我的心迹。”子峻望着天空,一脸落寞的说。
严莺愣在那里,好一会兒,突然低泣起来,大概也是在感怀身世吧!泪止了後才说:“告诉你也是白搭,还不知道茉兒愿不愿见你呢!”
子峻有好一会兒没听懂她的话,随即又跳起来,心像要停顿般的说:“茉兒见我?你的意思是……茉兒并没有死?”
“如果死了,棺木里就有她的人了。”严莺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棺木里没人,所以……所以茉兒没死?”子峻觉得自己快乐得就要飞起来了,他对着四周山林,似要确定般的不断喊着,“茉兒没有死……茉兒没有死……茉兒没有死……”
像要抒发三年来的悲痛及沉郁,他又狂笑出来。哈哈哈!茉兒没死,这世事的奇妙莫过於此了,更胜过金榜题名、胜过洞房花烛……不!与茉兒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无可比拟、无可替代的!
只是,为何要以一小小的坟诓他?害他伤心欲绝,耗了许多心神、失了许多魂魄。或许是惩罚吧?罚够了,茉兒又会回到他的身边,不是吗?
淳化大湖旁,秋雾起兮。
仿佛云落下,也彷沸水气起,氤氲成白茫茫的一片,一会兒飘东,遮住了山脉;一会兒飘西,掩过了树林,若非熟悉这浩湖水道,还真会迷失了方向。
几只水鸭游过,欸乃一声,烟蒙蒙中出现一艘扁舟,舟上有一青衣女子,撑长篙,气定神闲地立在湖山之间。
她看到岸边有些蕨菜和纯菜,轻划过去,摘在自己的菜篮里。嗯!桂花飘香,或许可采一些回去做甜甜的桂花糕。
看了看篮子已满,长篙一撑,舟往来时路划去。突然,烟深之处,一楝倚水楼宇,漫漫地矗立在湖旁。她站直了身子,眸中有微微的光影闪动。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
尽管已来了许多遍,但每一次经过,舟总随心转,转到天步楼下,而她也总要爬上去,摸摸窗牖、拂拂桌几,回忆着京城的繁华和那永远回不了的过去,及见不到的人。
她停了舟,小心地踩木梯,到了楼台,推门而进。子峻用过的竹帘、竹床、桌椅,都还在原位,只是书册及墙上的诗联画轴已收拾一空。不过,这都不妨碍她的想像,五年前初遇他的秋天,这一屋子曾有的热闹与心动,皆不断在她脑海里重忆着。
“姑娘算是任某今日的贵人,还不知如何称呼?又家住何处?”年轻的子峻,一脸潇洒地问。
“我叫茉兒……茉莉的茉……”她回答。
“茉兒。”他跟着念一声,脸上的笑容更大。
贵人?怎知这贵人,会成为他生命中痛苦的根源呢?
当她欢天喜地的嫁给意中人时,还温柔地告诉他——
“严鹃的小名叫茉兒,茉兒就是严鹃。”
“当茉兒是严鹃时,就是我在世上最不想见的人!”他冷酷地说。
“茉兒,你的执意和初衷,真是一连串灾祸啊!”他狂笑地说。
每当想到这里,她总要到窗边去深吸一口气,否则无法承受那窒闷感。因为,接着是一连串的冷漠及敌意。
她哭泣的恳求,最後有些灰心地说:“你把我当成妻子吗?”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们不是夫妻,又是什麽?”他充满无奈的说。
於是,他们陷入爱恨不清的纠葛之中,期盼天长地久,又不敢奢望真有白首之盟。
“你真的不会休我?”她害怕地问。
“我任子峻一向重义,绝不做离弃之事。”他说。
结果,他仍然写了休书,由父母出面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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