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凌乱的头发看去,只见这间屋子方圆不过三四丈,屏风应该是在正中间的。四面都有窗户,窗外绿树连绵,却只看得到树冠,不知是在什么楼上。
刚扶着墙想要站起,忽然听见一个突兀的男声:“醒了?”原来屏风那边有人,大约是一直没动,他此刻尚虚,竟未察觉到。
展昭没有说话,只是等着。他觉得这声音略有些耳熟,但不知这人是否刻意放粗了嗓门,一时想不起是谁。
那人等了一阵没听见回应,朝这边走来,似要查看。刚露出半截靴尖,又缩了回去,走到屏风中间,从缝中窥视。展昭立即垂下手装作晕迷,依旧不出一声。那人咂了两下嘴,走回之前的位置;不一会儿,又走到屏风边看,像是不能确定展昭此时的情形。
耳听得他来回走了几遍,终于忍不住走过了屏风,极警惕地站在面前丈许远处。展昭将眼睁开一线,看见一双做工精致的八成新小牛皮靴,靴面却被磨出了好几个毛岔,显然这人并不怎么在乎它。顺着往上,束腿上沾满了已干的泥泞,膝盖下方有个破洞。再往上,便看不见了。
那人又等了一会,慢慢蹲下身来,伸手去撩开挡在展昭面前的头发。展昭闭上眼,感到这人仔细地观察了自己一阵,又将手往鼻子下伸来。心念一动,屏住了呼吸。
那人一探没觉到气息,大吃一惊,连忙去摸他脉搏,匆忙间搭了好几次才搭准。感到脉搏还算有力,微微一愣,已知不妙。才要退开,展昭手腕一翻,已扣住了他脉门。他半身立时酸软,急提劲要挣开时,只觉身子一僵,原来展昭另一只手已霎时间封了他五六处大穴。
见这人跌坐在地动弹不得,展昭才抬起头来,看向他的脸。这张脸苍白如纸,正是上次树林中韩彰跟踪的那人。此刻他直直盯着展昭,目光中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想起韩彰的话,展昭迟疑了一下,还是摸向他颌下。指尖来回轻触几次,果然觉到那里有一道细缝。小心地探入一撕,这层面具应手而落,露出下面这人的真面目来。
尽管已听说过,猛然看了个确实,展昭还是吃了一吓。
这人两颊如刀削一般,线条分明,神情冷厉,分明是本该已被庄氏设计而死的秦明虚。
白玉堂眼睁睁地看着舟中人翻身坐起,肺都要气炸了:巨阙上那剑穗展昭解下来给芊芊玩去了,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怎么竟一时大意,看不出其中有诈。面前这人一脸阴婺,眼神中带着一丝值得玩味的讥讽。只见他伸指弹了几下,便解开了艄公的穴道,命其继续。又回头看了一眼刚反应过来正大声吩咐追赶的蔡铎,冷笑一声,挥手掷了个什么东西入水。砰的一声大响,湖中水被炸起三丈多高,艄公趁势一撑,扁舟飞一般射了出去。待到水面重新平静,蔡铎已被甩得不见人影。
这一番折腾只弄得白玉堂恶心欲呕,无奈气血被封,想吐也吐不出来。也暗暗运气尝试自行冲脉,丹田却始终空荡荡的,只得暂且作罢。
“你不必白费心思,”那人忽然开口,声音好像破铁一样,“我这是独门手法,你解不开的。”
白玉堂听得一阵难受,哼了一声,也不理会。那人却好似突然来了兴趣,蹲下来对着白玉堂左看右看,摇头道:“奇怪,看你便像个有钱的,却不像个值钱的,也不知道他要你干什么。”白玉堂冲口怒道:“胡说八道!有本事的解开爷穴道再打过!”那人哈哈一笑:“手下败将何足言勇?输便是输,你可别怪我用计。这种伎俩你能上当,只能说明你脑子有问题。”“呸!”白玉堂怒视着他,“这也叫计?最多不过是小人之术!”那人悠然道:“韩非子有云,兵不厌诈。只要能赢便是了,管他君子小人?你定要说我是小人,那么你比小人还不如,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你……”白玉堂心知若不是身在水上,又太关心展昭安危,本来不至于这么容易被制。但眼下事实既成,这番缘由又万万不能说,就算气得说不出话,也只好认了。那人见他语塞,更是得意,把玩着一个小球,仰头看天,意示不屑。
艄公在旁笑道:“我说吴老二,从来不见你和人谈笑的,今天怎么转了性子?”那人脸一板,道:“还不是你划得太慢?你若能快点到地方,我怎至于如此无聊?还有吴老二也是你叫的?”艄公吓得头一缩,连连赔笑致歉,不敢再多话。
白玉堂冷眼看着,心里怒气已慢慢平复下来。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眼前晃悠,仔细一看,是那人手中抛着的小球。那小球通体黑色,直径不足半寸,看上去是铁铸的,中间隐隐有道红线,顶上还有一截伸出来。
“这东西长得……”白玉堂皱眉想道,“似乎是……啊!二哥有次兴起,给我讲过火药有许多种,其中有种差不多就是这样……莫非真是火弹?他刚才扔的是不是这个东西——”
正胡思乱想间,忽觉小舟轻轻一晃便停下了,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地方。那姓吴的一手将白玉堂扯起,挟着他跨过船舷上岸。艄公荡了一桨,自己划开。
岸上不远便是一幢楼,三层三檐,黄瓦红墙,与前方两座亭子成品字形,既精巧又宏伟,直叫人叹为观止。然而这般好景致,竟一个游人也没有,不免有些怪异。
走近了方见到楼下有几个人来回巡视,面色不善,显然是不许人随便近前。那几人看到这姓吴的,都赔笑着打招呼道:“二哥好。”却全似没看见白玉堂。姓吴的冷着脸点了点头,带着白玉堂径往楼上去。白玉堂两腿不能动弹,被这姓吴的如拎小鸡一般提在手中,脚尖离地足有三四寸,心下不禁羞恼,又忍不住有几分佩服。
直上到三楼,入目便是一架屏风,将屋子隔成两半。靠门这半边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壶酒,桌边两张椅子,却不见人。这姓吴的将白玉堂往其中一张椅子上一扔,对屏风那边道:“老大,人带来了。”
那边窸窸窣窣响了一阵,才听得人答道:“好,我一会就过去。”停了一停,又道,“吴良,你把门关好。”
吴良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照吩咐做了。那人又道:“把他穴道解开。”吴良一愣,道:“为什么?”那人似有些不耐烦,道:“不为什么。”吴良哼了一声:“我好不容易才制住他,要放你自己放。”说罢抱臂走到窗前,意甚不满。
那人走到屏风旁边就站住了,皱眉对吴良道:“叫你解你就解,哪里来那么多话?”吴良抬头瞪了他一眼,道:“你说得轻巧,岂不知纵虎容易,再缚就难了?”那人眉头皱得更紧,道:“笑话,你说他是虎?我看就是只老鼠!都到了这里还怕他飞上天去不成?传出去没得污了我的名头。”吴良气结,冷笑道:“我辛辛苦苦给你办事,什么都捞不着,就落得一个污了你的名头?”那人眉头已经皱得快要夹死苍蝇了,急道:“我是你大哥,你怎不听我吩咐?”吴良仰头笑道:“我乐意时你便是我大哥,不乐意时你便做我仆从我也不要。秦明虚,你莫忘了,你的镖局子已经垮啦!这次的报酬只怕你还拿不出来呢!”
“秦明虚”三字入耳,白玉堂猛地一惊,无奈头转不过去也看不到。秦明虚自己也是一惊,当下便有些口不择言:“吴良!你是打算反水?”吴良本来已经不满,听了这一喝更是不悦,回身就向门走去。
白玉堂听秦明虚呼吸不稳,声音也是越来越焦急,略觉奇怪,眼珠一转,忽然笑道:“你既是他大哥,自然本事大过他了。若要解我穴道,自己来就是啊。”吴良一手放在门把上,冷笑道:“正是。你好本事,你自己去解。”秦明虚脚动了一下,像是要去拦他,却又缩了回来,道:“你不解,我便抬他去找珠姨了。”
“你说什么!”吴良大吃一惊,差点扑了过来。秦明虚退后一步,连连眨眼,道:“还不解开?”吴良急于听下去,头也不回反手弹出,白玉堂被封穴道立时解了。
“你!”秦明虚脸色大变,又气又急,“我是叫你……你……竟是什么也不记得!”但吴良根本没听见这话,只顾同时急急问道:“你说什么?她在哪——”一句话没说完,就觉脑后受了重重一击,自然是满腹不爽的白玉堂毫不客气地顺手抓过酒壶将他打晕了。
秦明虚如被霜打的茄子一般垂下头来,连连跺脚。白玉堂揉了揉酸麻的四肢,抬眼就看见秦明虚背后一脸无奈神情的展昭。
“我说这家伙怎么吞吞吐吐的……”白玉堂瞪着展昭。展昭叹了口气,拍拍秦明虚的肩膀,道:“虽然我看不见你是怎么挤眉弄眼的,但也想得到……记得下次找个聪明点的办事。”
秦明虚恨恨地踢了一下晕过去的吴良,什么也没说。白玉堂眨了眨眼,问道:“你本来和他约定,说解开穴道的时候,他应该做什么?”秦明虚摇了摇头,忽又挺直了身子,道:“我落入你们手中,是我技不如人;有此……同伴,是我识人不清。因此我谁也不怪,你们爱怎样便怎样。只是休想从我口中掏出一个字来。”
“你没事吗?”展昭问白玉堂道。白玉堂横了他一眼:“你没被人扒了皮,我怎么会先出事!”展昭一笑,道:“那么走吧。”白玉堂道:“我走不动。”展昭道:“你有力气打晕人,没力气走路?”白玉堂道:“你若也被点上穴道扔船里晃上个把时辰,就不会问出这种问题了。”展昭道:“好吧,那么我背你走如何?”白玉堂嗤地一笑,啐道:“你不会去雇顶轿子来?”展昭道:“我在湖中过了一道,那些散碎银子都掉出去了。”白玉堂抬起下巴,冲吴良点了点:“你去他怀中摸摸看,我想雇顶轿子的钱还是有的。”
两人一搭一唱,竟像是没听见秦明虚的话,倒弄得秦明虚满腹疑虑起来。正要开口问时,却见展昭放开自己,果然去吴良怀中摸出几两银子,拉了白玉堂开门。
“你们……”秦明虚忍不住出声。展昭啊了一声,回过头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应该问你点什么?”秦明虚昂首道:“你们要问便问,但我是不会答的。”展昭道:“那倒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想问,这是什么地方。你既然不答,我下去问别人也是一样。”
秦明虚愕然,道:“这里是岳阳楼,你下去就能看见匾额。”他眼睛里写满了戒备,“但你真的只想问这个?”
“多谢。”展昭居然还拱手作了一礼,“我是没什么可问你的了。”
“我倒是有个问题。”白玉堂也回过头来,扫了一眼地上趴着的吴良,才对上秦明虚立即又满怀了戒备的双眼,“就你这种技不如人、识人不清的货色,究竟是怎么把源顺镖局维持了这么久的?”
两人相视一笑,扬长而去,徒留秦明虚一张脸涨得猪肝也似,恨不得将吴良直接一脚踹进洞庭湖里。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个故事叫做……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x一样的队友=。=
第26章 四、饮酒那得留残
展昭在一楼停下,并没出去。见白玉堂还有些步履不稳,问他道:“你如何来的?”
白玉堂简单地提了提蔡铎,又问:“我到的时候你制住他多久了?”展昭道:“也没多久。我本来想问他到底想做什么,还没想好怎么问,就听见有人上来了。”白玉堂撇嘴道:“你声音也真够小的,就那么点地方我竟没听见。”展昭道:“我发现你情况不对,只跟他说了放人二字,此后一直没出声。”白玉堂哦了一声,抬头看看,道:“你猜那家伙醒了没?”
展昭也抬头看看,悄没声地折返二楼,从窗口借力攀上房梁,躲在檐下听楼上动静。白玉堂跟着跃上,轻声笑道:“猫儿,上房本事真不赖,想是平日爬惯了?”展昭斜了他一眼,低声道:“嘘,他醒了。”
果然听得头顶一阵响动,大约是吴良揉着脑袋爬起身来。随后是秦明虚没好气的声音:“怎么没敲死你?”吴良呆了一会,急急反问:“她在哪?”秦明虚道:“刚才那两个人知道,可惜却被你放走了。”吴良怒道:“不是你叫我解穴的……么……”他好像终于记起原本的约定,也记起了当时秦明虚脸上不同寻常刻意做出的奇怪表情,不禁泄了气,声音也低了下来。秦明虚冷笑道:“是啊,我叫你解穴,我他妈有这么蠢让你解穴!”吴良道:“别说这个了,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吧。”秦明虚道:“我能怎么办,回去向滕大人请罪呗。”吴良道:“我呢?”秦明虚道:“我管你呢。”
一时的沉默。
就在展昭和白玉堂听见秦明虚的脚步声已到达楼梯口的时候,吴良忽然道:“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条命。”秦明虚猛然刹住脚步,道:“你真以为那种烂计划能杀得死我?”吴良道:“计划固然满是纰漏,我手段却不是假的。你要不要现在试试?”秦明虚道:“怎么,你还打算炸了岳阳楼不成?”吴良道:“岳阳楼我是不敢炸,但下到洞庭湖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