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她心里很空,像是喜怒哀乐都一并给掏了出来,一时间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孟瑜张了张口,却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以后……”
以后?
哪里还敢奢谈以后。
吃过中饭,孟瑜坐车回学校了。
孟遥也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出发回旦城。
王丽梅在厨房,不知道忙什么。
孟遥提着行李袋,立在门口,向着厨房里看了一眼。
她背门而立,身影已有几分佝偻。
孟遥沉默,最终只说了一句,“妈,我走了。”
王丽梅身影顿了片刻,却没回过头来。
孟遥拉开门。
淡白雨雾之中,邹城像是褪了色。
孟遥撑着伞,向苏家走去。经过三道桥时,她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去想。
苏家,檐角落雨,滴滴答答。
孟遥立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依稀还记得那晚,檐下一排的白灯笼,让雨雾晕开,一团一团浅白色的光。
孟遥上前一步,按了门铃。
没一会儿,“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陈素月立在门口,肩上搭着一块深蓝色的披肩,脸色素缟,眼窝深陷。
“陈阿姨。”
陈素月立着,一言未发。
孟遥弯下腰,从行李袋里,掏出一只袋子,递给陈素月。
陈素月往里瞟了一眼,接过。
“我都看过了,曼真……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愿。日记还给您,你们想念她的时候,可以看一看。”
陈素月微抿着唇。
“从小到大,受您和叔叔诸多照顾,这份恩情,一时半会儿,大约也还不清。但欠的差的,我一定一点一点补上。”
她顿了顿,“你跟苏叔叔多保重身体。”
陈素月缓缓抬眼,看着孟遥,“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遥没答,“外面下雨,湿气大,您进屋吧。”
她微微向陈素月鞠了一躬,弯腰提起地上的行李袋,拿起伞,转身走了。
陈素月张口,还是没发出声来。
她站在门口,看着孟遥渐渐消失在雨幕中,清瘦的一道身影,像是拿毛笔沾水轻点的一笔。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袋子,伸手将五本日记捞出来,一顿——袋子里还有个信封。
拿出信封,拆开一看,里面一张银行卡,上面贴了个条儿,写着密码。
陈素月捏着卡,一时五味杂陈,向着雨里又看了一眼,只有白茫茫的雾气。
·
中午吃饭的时候,丁卓情绪才稍微缓和了一点。
刘颖华觑着儿子的神色说:“怎么了?情况不好?”
丁卓目光沉沉,“……分了。”
刘颖华一愣,“为什么啊?就为了孟家反对?还是苏家反对?这我可就不服气了,他苏家算个什么东西,还干涉到我家头上了……”
“妈,”丁卓打断她,“不为这……”
“那为了什么?”
丁卓沉默着,摇了摇头。
刘颖华叹一声气,“我了解,你这人,要不是碰上真喜欢,你不会向人家出手……现在……就这样了?”
丁卓没吭声。
他只是想给这一段死路争取一个峰回路转。然而世殊时异,哪有什么事情是说得准的呢?
下午,丁卓出发去火车站之前,先去了一趟苏家。
遥遥的便看见苏家大门开着,一道身影立在门口。丁卓走近几步,发现那是陈素月。
陈素月正要进屋,看见丁卓了,顿了一下,“小丁。”
“陈阿姨。”
陈素月见他手里提着行李,“要回旦城了?”
“嗯。过来跟您说两句话。”
陈素月忙说,“那进屋说吧……”
“不麻烦您了,就在这儿说吧。”
陈素月顿了顿,把手里提的袋子放在脚边,裹了裹披肩。
“阿姨,我跟孟遥分开了。”
陈素月愣了一下。
丁卓神色平淡,“倒不是因为你们反对,而是为孟遥。她从小到大受你们照顾,又跟曼真亲如姐妹,出事了,她的难受一点儿也不比你们少。”
他知道所有担子都压下来是什么滋味,结果到头来自己也成了孟遥的又一重负担……
“……阿姨,是我主动跟孟遥在一起的,如果非要有人担这个指责,那就我来吧。”
陈素月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低头往袋子里的信封看了一眼。
檐角雨落下来,敲打着青石板的地面,一声一声。
“阿姨,外面下雨,您赶紧进去吧,我赶去车站,先走了。”
陈素月一阵恍惚,两人,连这句话都几乎一模一样。
陈素月张了张口,“刚孟遥来过了。”
丁卓身影一滞。
“就在你前脚来的……”陈素月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你们两个是个什么意思,我没想当这个恶人,你俩要是一定要在一起,我也没那个本事非把你俩分开。”
“阿姨,”丁卓打断她,“我说了,不为您,为了孟遥。”
他住了声,忽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毫无意义。
来,也不过是希望尽己所能,给孟遥减轻点负担。
可要是言辞就能达到目的,世间便不会再有那些病入膏肓,那些无谓蹉跎。
丁卓不再说什么,提上行李,道别之后,转身走了。
苏宅在身后越来越远,他没有回头。
动车向着旦城方向疾驰而去,田野、村落、城市,飞快地奔向身后。
别无所求,只愿时间流逝,亦能如此迅速。
到旦城已是深夜,丁卓提着行李,走到博士楼下。
楼下草丛里,散落着些海棠花瓣。
他从前从没注意到这些,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那儿看了很久。
一种难言的苦涩,一点一点,蔓延开去。
他掏出包烟,抽出一支点燃。
风吹散烟雾,向着面颊拂来,他闭了闭眼,后颈上有些凉,树枝上的雨水落了下来。
·
第二天早上,刚到医院,几个护士议论在议论昨晚上妇产科有个重症子痫的孕妇,分娩中途死了的事。
她们瞧见丁卓过来,打了声招呼,“丁医生,刚刚方医生来找过你……”
丁卓道了声谢,换上白大褂,上楼去心外科。
到值班室,方竞航正趴在桌上。
“老方。”
方竞航动了一下,抬起头。
他眼窝深陷,挂着两个黑眼圈,“早。”
“怎么看着跟吸了毒一样,昨晚上没睡?”
方竞航打了个呵欠,“睡了几个小时。”
“找我什么事?”
方竞航顿了一下,“瞅你回来没有,想跟你说两句话。”
丁卓沉默一瞬,“阮恬的事?”
方竞航神情颓然。
阮恬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了,一直在ICU里,靠着呼吸机维持,一整天都是昏睡,醒也就那么一会儿。
醒着的时候,反而跟更加痛苦。
每次,进ICU看阮恬,对方竞航而言都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原本那样可爱的姑娘全身浮肿,望着他,想说话已然说不出来。只有那样眼睛,还没让病痛蒙上阴翳。
唯独在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方竞航才能觉得自己还能坚持下去。
丁卓沉默,不知道怎么安慰。
方竞航仰头,靠着椅背,“医院有个去美国交流的项目,听说了吗?”
“没,什么项目?”
“主要是外科,给副高以下的,一共四个名额,具体你问问你导……”
话音还没落,门外忽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个护士高声喊道:“方医生!ICU病人阮恬心电监护出现室颤!”
第48章 (48)死别
方竞航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拔腿就跑。
一时之间,整个心外科都仿佛震动气起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都向着都ICU而去。
丁卓心里也惶惶不定,没急着回普外科,到走廊那端去等结果。
远远的,他看见阮恬的父母,紧紧趴在透明玻璃外向内看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忽然爆发出一声撕裂的痛哭——
丁卓一怔,赶紧加快脚步走过去。他往里看了一眼,却见方竞航整个瘫坐在了床边地上,心电监视器上,一条没有任何起伏的直线。
门打开了,阮恬父母踉踉跄跄地跑了进去,互相搀扶着,到了跟前,阮恬妈妈脚下一软,扑在床上,喉咙里发出凄厉嘶哑的哭声……
丁卓顿了顿,走进,伸手抓住方竞航的手臂。
方竞航坐在地上,身体像是袋沉重的水泥。
丁卓一咬牙,手伸到他胁下,用力将他搀扶起来。
方竞航呆愣着,看着床上仿佛仅仅只是睡着了的阮恬。
丁卓半拖半搀,将他带出了重症监护室。
方竞航挣扎了一下,蜇摸着还想回去,“老丁,你放开我……”
方竞航不理。
“老丁,你他妈放开我!”
沿路,病人护士纷纷侧目。
丁卓咬着牙,半拖半拽,将他带回了值班室,猛一下摔上门。
方竞航怒吼:“你什么意思!”
“你他妈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是个医生!”
方竞航愣了一下,退后一步,身形一颓。
他背过身去,抬起手,像是盖住了自己的脸,而后缓缓蹲下……
他肩膀剧烈抽动着,从臂间,传来一阵压抑的痛哭……
就在昨天晚上,阮恬难得精神好了一些,对他说道,“方医生,你再给我讲一遍《快乐王子》故事吧。”
方竞航没带着王尔德的书,然而这个故事,他跟阮恬读过三遍,都快要倒背如流了。
快乐王子让燕子送走了自己雕塑上所有值钱东西,去帮助那些困苦的人,最后自己只剩下一颗铅心。没了宝石和黄金装饰的快乐王子,因为太过丑陋被人推倒,而燕子也由于错过了过冬的时间冻死了。
方竞航不明白,阮恬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惨兮兮的故事。
“因为我和快乐王子一样被困在这儿,可是快乐王子帮了那么多人的人……我的存在却没有一点价值。”阮恬戴着呼吸机,费力地解释。
“瞎说。”
“再说,多好啊,燕子和快乐王子可以在天堂里永生。”
“那都是用来骗你们这些小屁孩儿的。”
阮恬笑了一声,病痛让她笑起来都有些困难,“姑且这样相信吧,是真是假,也说不定呢?”
方竞航看着她,“你难受吗?难受就少说一点话吧。”
反正他的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还好,感觉最近一直在睡,好一阵没跟方医生这样说话了。”
“还想说什么,我陪着你。”
“嗯……还想跟你打牌,不过现在估计没办法了……”
“等你好些了,我就再陪你打。”
这话,说得违心,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阮恬笑了笑,轻声说,“我在想啊,如果真的要离开的话,清明节倒是一个不错的日子。这样,大家只用每年纪念我一次……”
方竞航赶紧打断她,“胡说八道什么。”
阮恬嘿嘿笑了一声。
“方医生,我一直有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
“说出来,你别笑话我哦。”
“说吧,我还不了解你吗,多稀奇古怪的心愿,我也不觉得意外。”
阮恬微微侧了一下头,白色灯光下,她清亮的眼睛,像是含着一泓泉水。
方竞航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狠狠地颤了一下。
阮恬没说话,只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的轮廓,他的眼,他的发……都深深地印在她那颗已经不太管用的心里。
方竞航也没说话,一动不动。
他要极其费力,才能不让自己流露出一点儿悲伤。
许久,阮恬轻声一笑,“还是算啦,不说了,也不是凡事都一定要圆满的。”
方竞航低声说:“说吧,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帮你完成。”
然而阮恬却摇摇头,仿佛已然打定了主意。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阮恬体力不支,就又睡了过去。
方竞航将她被子里的手拿了出来,轻轻地攥在手中。
她手指原本细细长长,握住的时候,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将它捏碎。
她现在全身浮肿,手背静脉上,一排细细的针孔。
一种难言的绞痛,攫住了方竞航的心脏。
他不敢用爱坦诚,更不敢以吻起誓。
他只希望,这个小姑娘,没有负担地离开。
他早就听见了这段相逢倒计时的声音,只是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
方竞航轻轻抬起她的手,凑近,认真虔诚,将一个吻印在她的手背上……
来生。
如果有来生。
不让她做看尽了悲苦的快乐王子,他也不做蠢兮兮的燕子。
两个人,当两棵树吧,长在深山也好,栽在路边也好,开几季花,结几季果……
最后,叶子落在脚边,他们在冰雪覆盖的冬天,互相伸展的枝桠取暖,等下一年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