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这一行,多交朋友有助於业务上的推展,她欣然接受庞博佳这一段小插曲。
午后美好的阳光穿透过九重葛层层的枝叶,此时一阵凉风吹来,智美忍不住闭上眼睛,享受微风吹拂。
博佳注意到头顶上的棚架,心想这里的九重葛长得挺好。
回过神,他说:“像这样的周末下午,实在不该浪费在这样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智美顺口接这:“应该去看场电影,逛逛街也不错。”
“或是在家喝喝茶,种种花。”博佳欣赏著智美韵味十足的五官。
微风消逝。智美睁开眼睛。“既然你不想结婚,怎麽还来相亲?”
想起恼人的事,博佳说:“是我姊姊们的意思。”
智美眼中闪著好奇的光芒。
博佳继续说:“我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上面有三个姊姊,都已经结婚,她们老是提醒我身为家中唯一的儿子,有责任传承家庭命脉。今天的相亲是我二姊安排的,我父母早逝,我可以说是由她们三人带大的,长姊如母,我不想公然违抗。”
可是你私下违抗。智美想。否则也不至於丢下楼下的女孩不管,跑到楼上来避难了。
这庞博佳的遭遇竟跟她如此相似,真是天涯沦落人。
注意到智美脸上的表情变化,为求公平,博佳问:“听完了我的故事,该说说你的了吧?”
智美用轻松的语气道:“跟你很像,但我是长女,而且家里有一票肉粽似的亲戚虽然每次过年红包都拿很多,但我年纪渐渐老大,女人年纪一大,就免不了得面对结不结婚的问题,几年前我那票亲戚开始怂恿我爸妈早点把我嫁出去,免得我年纪愈大会愈难嫁,你知道的,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他们都很热心,最糟糕的是,我底下两个弟妹已经声称要效法我的榜样,只要我一日不结婚,我妈就不可能放过我。”
庞博佳打量著智美。“你肖什麽?”
智美马上知道他想问什麽。“我近二十九。”然後她睨著他道:“没有人跟你说女人的年龄是秘密吗?”
博佳忍不住脸红了。“对不起,因为你说……我只是好奇。你看起来不老。”
智美笑道:“我没有说我自己老。事实上,我不觉得年过三十就算老了,我的生活才刚刚步入轨道。”
从她的谈吐看来,博佳马上知道他眼前的这个女子不仅是风,她还是火。他相信她真的认为一个人的单身生活非常适合她,而且她一点都不打算改变。
这麽特别的一个人。
“你有男友吗?”问出口,他才愕然发现这个问题太私密。
他有些忐忑地看著智美。
智美先是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有料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恢复思考後,她笑道:“我喜欢跳舞,跳双人舞时不能够没有舞伴。”
他直直地望进她的眼,觉得这个女孩真奇怪。前一刻他看著她,以为她是个简单热情的人;下一刻再看著她,他却突然看不透她了。
他忍不住想到一个结婚多年的老友曾经告诉他的话——
每个女人都是两种物质以上的混合体。她有时是冰,有时是火,但最後你会发觉,她其实是雾——男人看不透的雾。
此刻他再没有更贴切的感受了。
“如果你改变主意要结婚,你的舞伴应该会是最现成的人选吧?”他应该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子身边不可能没有仰慕者。
她摇头说:“不,我从没有考虑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
他好奇了。“为什麽?”
“物以类聚呀,我们都是不结婚的人。”她搅动著杯里的冰块道:“我不想结婚,那太麻烦了,责任、无尽的责任,麻烦啊。”
看了看表,她“呀”了声。
他也注意到了。“我溜上来太久了,有机会再聊。”
“我跟你一起下去吧。”她站起来。“毕竟,我们不想结婚不是qi书+奇书…齐书对方的错,说再见的风度总还是必要的。”
他笑了笑。“如果可以,真想请你去看电影,但是我待会儿得送对方回家。”
智美一点也不介意。“我无所谓,记得吗,我有不少舞伴。祝你相亲愉快。”
“谢谢,你也是。”
他们一前一後走下楼,各自回到久候他们多时的地方。
拉开椅子坐下。
童妈妈低声道:“你补妆怎麽补这麽久?”
智美笑笑不答。听见後方桌一个声音问:“电话打完了?”
庞博佳微微笑说:“是啊,很重要的一通电话。”
第二章
童智美告诉庞博佳的话并非出於虚构。
的确,她身边不乏男友,但没有一个愿意结婚——也没有一个人适合。
他们全都乐得当黄金单身汉,没有一个人胆敢步入婚姻的牢笼。而且他们比她幸运太多。
起码没有人在他们耳边耳提面命地要他们早日结婚。
上回在丽榭的相亲宣告失败,智美高高兴兴地到日本出差了两个礼拜,原以为自己可以暂时清静一阵子,没想到她才一回来,就感受到比以往多更多的逼婚压力。
彷佛永远也相不完的相亲大会像马拉松一样地展开。
她家的亲戚实在太多了,自告奋勇当介绍人的更是不计其数。
智美被逼得一下班就赶紧逃进一家健身俱乐部里,不敢直接回她那层位於台北东区的高级公寓。
俱乐部采会员制,非会员不能进入。
这家俱乐部堪称是她的避难圣地。
在游泳池里游了两圈後,她趴在池畔向朋友抱怨。
苏安桐是智美的记者朋友,两人是在一场知名化妆品的产品发表会上认识的,当时活动由智美策画,安桐是受邀采访的记者。
智美被家人逼婚的事,她早有耳闻。
智美为人一向乐观开朗,安桐还是头一次看她这样愁眉苦脸。
“真有那麽惨呀?”俗话说虎毒不食子,童家人真把智美逼到这种地步?
智美点点头,她苦笑道:“我现在可算是尝到有家归不得的滋味了。我怕我一回家,我妈就坐在公寓里等著逮我。”
“结婚真有那麽可怕吗?”安桐不解地问。她才刚满二十五岁,虽是个走在流行尖端的现代女性,却仍对爱情和结婚有著憧憬,她恋家,不能了解为什麽智美如此抗拒步入婚姻。
智美看著她,摇摇头。“不是可怕。”她说:“婚姻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所带来的不便与不自由。你想想,我有那麽多理想还未完成,如果我结婚了,我必须要顾虑家庭、丈夫,甚至是孩子,我会被家庭绑住,永远失去我的自由,直到某一天那个家庭终於不再需要我可能是孩子长大了,或是先生挂了——可那时我也老得走不动了,我怎麽再去实现我的理想?”
“但家庭可以提供温暖,婚姻可以提供保障……”安桐不确定地说。
智美并不否认结婚也有一些好处。“这就是有得必有失了,问题就在於每个人的选择不尽相同,自由对我来说比什麽都重要,其馀的都可以放弃,没有关系。”
“是这样啊……”安桐点点头说:“我懂了。”
智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为什麽他们就是不能懂?”
安桐安慰她说:“出自於关心和善意呀。”
智美耸耸肩。“所以我才勉强自己去相亲,可我真不能够忍受他们逼得这麽紧,也得让我喘口气嘛。”
安桐建议道:“如果真受不了了,乾脆你就顺他们的意,找个人嫁了算了。”
智美瞪大眼。“怎麽可能?我躲都来不及了,还自投罗网?”
安桐觉得事情没有智美以为的那样严重。“为什麽不可能,如果你不想结婚只是因为不想失去宝贵的自由,那很简单呀,找一个跟你一样热爱自由的男人结婚,约定互不干涉彼此、不生孩子,你也自由,他也自由,事情不就解决了。”
智美闻言,不禁愣了一下。
“我要再游几圈。”安桐戴上蛙镜,重新回到水里,像蝴蝶般优雅地在池水里划动身躯。
智美敲了敲脑袋,刚刚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但再回神时已经捉不回来了。
放弃再烦恼,她也回到水中,透过运动来放松她紧绷的情绪。
只希望待会儿回家时,不会有人等在那里。
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久了也会厌烦。她不喜欢当老鼠——更正确的说,她从来都没喜欢过。
※※※
“博佳,你今天一定要去。”
博佳专心照料著他的香草圃,仔细地为围内的植物去除虫害、施肥,并观察植株的生长情况,为之记录。他是一名植物学家,但他喜欢园丁这个职称。
对他来说,照顾生病的植物比照顾女人容易,也有趣多了。
“博佳,你三十了,不能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花花草草上,它们不能提供你温暖,你需要正常的交际生活,你需要一个可以照顾你的女人。”
博佳不作声,继续著手边的工作。
“博佳……”
庞家三姊妹站在竹篱笆外,对著蹲在泥泞里的弟弟感到束手无策。
博佳从茴香丛里站了起来,拍去身上的泥土,他看向他的姊姊。
他知道她们觉得自己对他有一分责任在,她们担心他、爱护他,他都知道,但他没有办法说服她们不要再把他视为一分责任。他三十了。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很知道怎麽让自己在这世上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试著想让她们了解。“我不需要一个可以照顾我的女人,大姊、二姊、三姊,你们知道我可以照顾自己,而且照顾得非常好,我不认为我目前的生活有什麽地方需要改变,我非常安於现状。”
但她们不愿意听。“但你……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
一辈子,他没想那麽远。他说:“也许我的缘分未到。”
庞三姊别开脸低语:“不,是错过了,五年前……”
庞二姊点头。“没错,如果我们不催催他,他一辈子都不会结婚。”
庞大姊忧心地说:“如果博佳变成同性恋,我们庞家就要绝後了。”
三个女人忧虑的安慰彼此:“不会的,博佳没说他不爱女人,我们会想出办法让他结婚的。”
看著姊姊们,他皱起眉:“你们每个礼拜往我这里跑,姊夫在家恐怕会怨我,小孩没人照顾,多可怜。”
三姊妹抬起头,坚定而一致地说:“事情要解决很简单,我们只要你结婚。”
沟通不良,博佳无奈地耸耸肩。“我不管了,以後老公跑掉,不要怨我。”
“博佳!”
庞博佳举白棋投降。“好吧好吧,要去哪里、见什麽人,都由你们吧。”
反正反对也无效。
三票对一票,他永远是输家。
※※※
这个世界上,不见得人人都有相同的理想,就像是有人渴望家庭,有人则不。
婚姻是一座围城,不曾进此围城的人,永远无法窥见在那重重的城墙里究竟藏了些什麽束西。
然而进了围城却又逃出城外的那些人们,他们的证词又只能供作参考。
恶梦?或许。
美梦?或许。
这是个恒久存在於人们心中的疑问,它没有真正的答案。
童智美不关心围城里究竟有些什麽。
她只是烦——被家人烦、被亲戚烦、被相亲的对象烦。
她现在只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躲起来,她快受不了家人的逼婚所带来的压力了。
又是个美好的周末。前一夜她投靠男友A,在他家宿了一晚,早上回自己的公寓时,发现屋里已有一小群人在等候,想必是哪个人又用了她的名义向管理员借了钥匙。这下子她又得找时间换新锁了!
她老早交代管理员老王别把她房子的钥匙交给其他人,他总是点头说好。但每回她家人露面,那老王便把她的交代忘得一乾二净了。
她机警地在屋里的人发现她回来之前,悄悄地离开。
接下来一整个上午,她就穿著前一天的衣服在街上乱晃。
狠狠地买了几套新装来安慰郁闷的心情後,脚也走酸了,她坐在路边候车亭的椅子上,一边喝著珍珠奶茶,一边下了个决定——
非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不可!
一日不结婚,她真会被那群逼著她嫁人的亲友给烦死。
只不过,决心有是有,但要怎麽做,却还没个谱。
各路的公车一辆又一辆地驶过眼前,除了废气以外,什麽也没留下来。
智美忍不住叹了又叹,右手高举,将空罐子扔进三尺外的垃圾桶里。
哇咧,没丢中。她跳起来,生气地弯下腰捡起空罐,用力地扔进垃圾桶。然後转头看向新到的一班公车,接著,她愣住了——
公车在她眼前开走,她的视线则越过车道,直直望向对街。
一小群男男女女从一家午茶馆走了出来,智美看著其中一名高瘦的身影,眯起了眼。
庞博佳!
那个园丁。同时也是一个跟她一样不想结婚,却又被迫结婚的人。
“上帝,我太爱你了!”尤其是现在——虽然她大多时候都是个无神论者。
如果这个计画可行……
顺利的话,她或许可以永久摆脱掉烦人的相亲大会,又不至於失去了她宝贵的自由。
嗯,值得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