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真的一点也不觉得委屈。被他爱,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即使有痛,也是那么酸酸甜甜的痛法吧!
※※※
对珣美而言,这是个美得叫人心醉的秋天,能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做满意的工作,就是遍地霜红的枯叶,也洋溢着诗情画意。
与季襄的会面,比她预期的来得多。因为他总在暗沉沉的夜里,用石子敲她的窗。
有月或无月,下着雨或亮着星,冷风袭落叶或狂风吹树梢,似乎都阻止不了也。
“我很忙,过几天再来看你。”他总是说。
可是,往往第二天晚上,他又会出现。
“没办法,不见你,睡不着觉。”他极不自在地说。
如果日子这样过去也很好,他平安,她也平安,寻常百姓的快乐。她祈祷变动的时刻不要到来,他们之间没有分离的字眼。
然而,长天星移,她知道季襄一直在计划暗杀曾世虎,只是还找不到最妥善的计策。
重阳节方过,倒是珣美这里有了意外的变化,她的父亲因为生意之故,到上海来访。
他来的第二日,便差人送了一张条子到教会。
珣美吾儿:父已至上海,住永安的大东旅社,午后来见,务必到。
珣美的第一反应是逃。但逃什么?又逃去哪里呢?父亲既已原谅她,想必不会再押她回去。
而且她未依时报到,依父亲的脾气,恐怕还会连累了罗勃牧师。
抱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珣美来到永安公司。由穿着白衣的侍者,领她经舞厅、茶室,来到铺着地毯,挂着玻璃洋灯的豪华旅舍。
段允昌住在极昂贵的套房,有自来水龙头、四脚浴缸、水晶灯、电话和大而柔软的西洋铜柱床。
可是珣美第一眼所见的,却是父亲歪在躺椅上,吸着长筒鸦片的模样。她轻叹一口气,难怪季襄要说,物质上的西化很容易,但精神上的更新,如老牛拖车,一个寸步,就要挨上好久。
“珣美呀!来!来!”段允昌一见她便叫,脸上没有不悦之色,“让我瞧瞧,我这最聪明的女儿,逃家逃出什么结果来啦!”
“爹,女儿私自离家,是女儿的错,但我还是很高兴不必嫁给马仕群。”珣美依照以前的技俩,先低头哄哄父亲开心,再说出自己的道理。
“我才不管你想不想嫁谁,但违抗父命,我就该痛打你一顿,”段允昌板起了脸孔,“不过你娘说你在外头吃了一些苦。瞧你身上穿的,灰不灰,蓝不蓝,你们学校是养难民吗?我给你的那些钱呢?”
“爹,这是学校的制服,每个人都要穿的。”她说。
“看你这样,还不如跟我回家好。你的妹妹珊美听父母的话,命比你好上百倍。”
段允昌吐了一口烟说:“倘若你现在有了悔意,也还来得及,爹又帮你找了一门更好的亲事,保证你会喜欢……”
珣美心一沉,正想抗议,门打开来,四姨娘娇滴滴的声音接着传出,“瞧那西洋的花布,色样美又质料好。还有那蕾丝花边,做得多细呀,我们那土手工哪里赶得上嘛!”
她后头跟着一位穿金带玉的贵妇人,还有手拿大包小包的侍者。
四姨娘付了小费,打发了侍者,才发现珣美,表情夸张地叫着:“哟!这不是我们那位娇贵的三小姐吗?”
“这就是三小姐?多标致的姑娘呀!”贵妇人立刻上下打量她,口里赞美着说。
“珣美,还不跟曾家二夫人行行礼。”段允昌催促着。
“瞧你穿的,二夫人看了都要笑话。”四姨娘在一旁说:“我们珣美自幼就不爱打扮,光是爱捧著书看。”
“这身衣裳我认得,我那出嫁的女儿宜顺就穿过。”曾二夫人迳自对珣美说:“你是念崇贞女塾,对不对?”
“是的。”珣美点点头说。
“那可是一所高级学校呀!能进去念是时髦,出来以后,多少世家子弟抢着要呀!”
曾二夫人很有经验地说。
珣美没说,她是不属于付昂贵学费的那一群。
“真的?”段允昌放下烟枪,特意说:“那我家珣美,是配得上你家的端民少爷了?”
“配!配!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呢!”曾二夫人眉开眼笑地说:“这样好了,今晚你们就带珣美来赴宴,端民也在,就让他们两个先认识认识,培养感情,如何?”
珣美开口要表明自己没空,却被段允昌挡着,他说:“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好了!我们还没去逛珠宝店呢!”四姨娘拿起皮包,又要出门。
“对了!我说好要带你去看西洋长串珍珠项,每一颗又圆又大,漂亮极了!”曾二夫人也挽起皮包说。
“你们两个可别胡买,外滩的仓库刚炸掉,我和世虎兄损失了一大笔钱,你们女人家可要俭省些。”段允昌半开玩笑地说。
“嘿!我不花,世虎还不是把钱都给了那狐媚子的五姨太?我才不那么傻呢!”曾二夫人说。
“可不是,我要尽量花,把老爷您要纳五姨太的老本都掏光。”四姨娘也加一句。
在段允昌笑呵呵声中,两个女人扭腰摆臀地走出去。
房内一恢复安静,珣美立刻说:“爹,我不去参加今晚的宴会,更不想去见什么端民少爷。”
“你又来了!”段允昌脸一翻,生气地说:“以前一个马仕群,你嫌他老、没学识、妾又多,结果擅自离家,差点气死我,我念在父女情份,原谅了你,可现在这个曾端民,是曾世虎最宠的儿子,在天津念书,年轻有为又一表人才,我不知道你要反对什么?”
“光他是曾世虎的儿子,就令人厌恶。”她说。
“曾世虎有什么不好?家大业大,上海有一半是他的。你当了曾家少奶奶,吃穿不尽,要什么有什么,到时珊美来替你提鞋都不配。”段允昌劝诱地说。
“他家大业大是怎么来的?还不是卖鸦片,走私军火,用中国百姓的命换来的。”
珣美顶撞说。
“闭嘴!”段允昌气得青筋直爆,一巴掌就打过去,吼着:“你忘了家规家法吗?
你一个女孩家,吃饱闭嘴,绝不能管男人的生意,更不能用这种口气对你老子说话,小心我一枪毙了你!”
珣美捂着肿痛的左颊,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但仍然很倔强地说:“那你就枪毙我好了!”
“别以为我不敢,横竖留你也是祸害。”段允昌愤愤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我不准你回学校了,等我生意做完,你就跟我一起离开上海,永远不许再回来!”
“爹,你答应过娘的……”她抗议地说。
“我没答应什么!”段允昌不为她的泪所动,只说:“你想再读书,可以,除非你同意今晚到西纯别墅赴宴,并且愿意和曾端民做朋友!”
西纯别墅?那不是曾世虎的郊区住宅吗?自从爆炸案后,他就隐居在那里,四周环绕着侍卫及保镖,一般人很难靠近。季襄一直在烦恼不得其门而入,她如今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呢?
珣美藏住内心的计划,用很心不甘情不愿的口吻说:“好吧!我去。”
段允昌横竖的眉毛放松了,他怒脸转笑脸,高兴地说:“好!这才识相!我是你老子,一切都是为你着想,怎么会害你呢!”
“我还是可以回学校念书罗?”她必须先确定。
“当然。不过爹在上海的半个月,你可要请假陪爹呀!”段允昌好心情地说:“你会很忙的。等一会儿,还要叫你四姨娘陪你去买些衣裳,打扮一下,让大家羡慕我有一个又聪明又貌美如花的女儿。呵!呵!呵!”
半个月?好,她一定要在这期间,弄清楚西纯别墅的里里外外,让季襄轻而易举逮到曾世虎。她这段允昌女儿的身份,也算有了正面的用途了。
※※※
季襄面对秦先生送来的密件愁着眉。日影渐移,他仿佛呆坐许久。其实他真正忧烦的,不是上级希望在年底前解决曾世虎的事,而是珣美。
连着两个夜,他到孤儿院,看到的都是她漆黑紧闭的窗。他不愿去胡思乱想,总认定她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但这样不吭一声,好像是一堵砖墙直直朝他砸来,几乎乱了他所有的方寸。
他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在乎。他承认了爱情,也说出爱情,以为能得必能舍,但他太高估理智。珣美一天天拉扯他的心,如远扬的风筝,不胜风力,在失控边缘,线一左一右的摆弄,都狠狠划出钻心之痛。
他真到了不能一日不见她的地步吗?
日己当中,史恩到教会打探消息,迟迟未归。
他起身泡一杯茶,才要坐下,陈若萍大步进来,往他桌上丢了一份报纸,说:“你看,段珣美参加曾家晚宴的照片。她和曾端民状似亲密,俨然是社交界的一对新才子佳人。”
那纸上的黑白照片十分模糊,但仍可看出珣美穿着时髦,身上是蕾丝的西式洋装,发式卷曲,还系着柔软飘逸的丝中,美艳不可方物。
“哼!你们见色心喜,都被她骗了,现在狐狸尾巴可露出来了吧?”陈若萍得意的对几个围过来的男生说。
季襄紧咬着牙,不让自己显示内心的激动。但他实在无法再看一眼,尤其那一旁冲着珣美直笑的年轻男子。
“我在猜呀!上回爆炸案,曾世虎临时不来,逃过了那一劫,搞不好还是段珣美通风报信的呢!”陈若萍乘机强调说。
“不要危言耸听,制造不实谣言!”季襄瞪着她说:“珣美有没有卷入,你最清楚。
第一,她根本不知道我们上次的行动,,第二,如果她知会曾世虎,曾世虎不会只顾生命,而白白损失那些价值连城的军火船货。”
“哎呀!这些花边新闻最无聊的,不值得一看。”杜建荣说着,要将报纸往字纸篓丢。
恰好史恩进门,顺手一接,他把尖尖的鼻子凑向照片,吹声口哨声:“珣美果然是个小美人儿。”
他的“儿”还没卷完音,季襄就逼问他说:“这张照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简单。珣美的爸爸到上海,她请两个礼拜的假,陪他四处交际应酬,曾世虎那里是必然去的。”史恩下结论说。
“不!珣美不会去这种应酬,她一定是被强迫的。”季襄拉着史恩说:“我们去找她,她此刻正需要我们的帮忙,我们非救她出来不可。”
季襄交代好报社的事,就和史恩往大东旅社出发。
陈若萍开了窗,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弯角,忍不住跺脚说:“这个季襄真是中邪了,他再如此执迷不悟,总有一天,会死在珣美的手上。”
“正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杜建荣注解说。
“不!应该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黄康笑嘻嘻地说。
“你们这群臭男人,真是无药可救!想想中国还要靠他的,也真可悲!”陈若萍怒不可遏地说。
两个男人不敢再答腔,一个前门,一个后门,各自去避难。
报社又安静了。陈若萍轻叹一口气想:为什么季襄不能爱上她呢?是她爱得不够,还是放弃太早呢?
同样的,季襄爱上珣美,她也不懂。因为在她眼里,全世界的女人,没有一个配得上季襄。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除了说珣美幸运,季襄一时糊涂,又能如何呢?
※※※
这是一家高级茶楼,室内铺着地毯,桌椅都是细致的红木。
珣美百般无聊地和一干贵夫人喝茶,耳朵听完了古筝的“湖上春晓”、“梅花三弄”,眼睛浏览完墙上的名画,那些碎嘴子话题仍然没有结束。
“瞧,那白得跟鬼一样的洋人直盯着我们看,那眼珠子还是透明的,像可以穿过去似地。”四姨娘小声说。
“啊!他向我们走过来了!”曾二夫人挤着眼说。
珣美一抬头,才发现是史恩。还来不及惊诧,他已到桌前,很绅士地行个礼,并递出一个荷包,对她说:“我相信这是小姐方才掉的。”
珣美接过来一看,是她的月牙蔷薇!哦,季襄!一定是他找她!
还来不及说谢,也无心去听女人们的叽叽咕咕,她忙到化妆间看个究竟。荷包里只有季襄的一张字条,写着:散池轩,不见不散。
她出来时,史恩已经离去。
她用方才想的借口说:“四姨娘,我想去买些书笔,就先告退了。”
一听到书和笔,几个女人都没兴趣。曾二夫人笑着说:“果然是爱念书的孩子,不怪我们端民喜欢。你去吧!不过别忘了晚上要听戏,是梅兰芳的“游龙戏凤”哟!”
一出茶搂,珣美也不顾丝质洋装,长绸中及扎脚鞋子,半跑了起来。
两天不见,她好想他,也积了很多话在心里头。
散池轩是一间书斋,里面有文房四宝、古玩、古画及一些精品书,表面上是做生意的,但同时也是南方政府的联络站之一。
珣美穿过店面,和老板点个头,就走到后面。
小房间内是季襄。她一看见他,就不由分说地扑到他的怀里,她可以感觉那比以往强烈的手劲,所以,他也是想念她的。
季襄捧起她的脸,略施脂粉,又香又美,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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