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还是四处找找她,她不可能走太远的,一定就在这附近。”他坚持说。
直到天色全黑,夜风夹带着海潮的湿气扑面而来,杜建荣才瑟缩着身子,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回报社。
珣美就这样失去了踪迹。
杜建荣有预感,无论事情真相如何,季襄都会大发雷霆的。因为,他本身虽不是什么神经敏锐之人,但居于一种男性对珣美喜爱的心理,他隐约明白,季襄是非常在乎珣美的。
※※※
季襄一个星期后由福州回来,一进报社,尚未去掉风尘仆仆,就迫不及待发表此行的感想。
“款项筹得如何?”陈若萍第一句话便问。
“那些华侨和企业家都很热心,可惜军政府飘摇不定,人人都拿不定主意,议论分歧,我们只有自求多福了。”季襄说。
“怎么会?军政府不是有很多支持者吗?”杜建荣说。
“支持者有什么用?政权全部操纵在地方派系手上,他们说穿了,也不脱军阀占地为王的想法,视军政府为傀儡,废立凭他们高兴。”季襄说:“大元帅就常感慨,革命空有理想,没有自己的军事力量,实在寸步难行。”
“我们是早该有革命军队了。”黄康说:“像我们现在寄人篱下,或用打游击的方式,根本是以赤手空拳在打天下。”
“打什么天下?我们为的是救国救民!”陈若萍说。
季襄笑笑,往厨房方向瞄一眼,怎么不见珣美呢?她向来对这些言论最有兴趣,总要抢着来听,今天倒躲起来了。
“现在北方情势有变,段祺瑞向日本借款,买武器练新军,整个政局有一触即发的危险。我们目前对付曾世虎,希望长江中下游的火并,上面叫我们一定要谨慎,若一个弄不好,连南方都要牵扯进去。”季襄继续说,但已有些心不在焉。
大家围在桌旁,翻着南方最新的书报手册。季襄前后绕一圈,就是不见忙上忙下的珣美。
人人面面相觑,表情都很怪异。
“珣美呢?”季襄再问一次。
“她……她跑了!”陈若萍大声地说。
“她跑了?你是什么意思?”季襄的眼睛眯了起来,看起来十分严厉。
“我们揭穿她是军火贩子段允昌女儿的身份,她老羞成怒就跑啦!”陈若萍说,很清楚他发怒的前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依旧是那危险的表情。
“是蕴明姊写信来,她还警告我们要小心段珣美。”陈若萍连忙将信取出,平摊在他面前。
季襄很快地把信看一遍,再瞪着她说:“就这封信?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她一时舌头打结,还是杜建荣替她回答:“若萍当面指责珣美是曾世虎派来的奸细,两人起了争执,珣美由后面楼梯跑掉,我们就再也没有看见她了。”
“奸细?珣美怎么可能是奸细?这太可笑了!”季襄用力将信一丢,就往女生的睡房走去。
三人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全跟了去。只见季襄瞪着空荡荡的床发呆,没一会儿竟到处翻找,好像珣美就藏在里面一样。
“季襄,你太过份了……”
陈若萍尚未说完,他已经看到那只蔷薇荷包,往桌上一倒,所有的金饰原封不动。
他的脸几乎是铁青的,话由齿缝中吐出,是骇人的:“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我太了解珣美,月牙蔷薇是她的宝贝,她或许不要这些金饰,但荷包不会不带走的!”
三人都吓住了,除了提到杀父仇人,他们都不曾见过季襄这种咬牙切齿的模样。
“她……她就是跑了,不敢再回来了嘛!”陈若萍强迫自己要理直气壮。
“不!珣美不是轻易就放弃的人!”季襄向她走近一步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要你的答案!”
“我……我只说,你押她当人质,想用她和她父亲交换赏银……我是不是破坏你的计划了?”陈若萍支吾地说。
“你真的这样对她说?”季襄的声音都哑了。
陈若萍点点头。
难怪珣美不敢回来,难怪她连荷包都不要,她真以为他要出卖她吗?但上海那么大,她身无分文,没亲没故的,能去哪里呢?“你们找过她吗?”他问两个男生。
“找过了。这一星期来,我们有一空,就大街小巷找,连曾世虎那儿都查过,就是没有……”黄康说。
“天呀!一星期,整整七天……”季襄不敢再想下去。
他无法想像她会发生什么意外,那超出他能忍受的范围。
从那天起,季襄的心有一大半都在找寻珣美。他到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徘徊黄埔江畔,穿梭在城隍庙附近闹街,人海茫茫,就是不见她的芳踪。
他甚至混在乞丐堆中,夜宿在火车站及船码头,把自己弄得狼狈至极,只为了找珣美。接着,他牵上黑道的人口贩子,由“长三堂子”的头等妓女,找到“碱内庄”的下等妓女,皆徒劳无功。最后,他和租界及中国巡捕都攀上交情,去看那一具横死的女尸。
季襄知道自己有些走火入魔了。他的生命中已存在着太多必须优先考虑的人及事,一个仅仅和他有三个月师生关系的女学生,实在不具有任何份量。
到上海,是她硬要跟随;离开报社,也是她的自由意志,所有的危险性她都很清楚,他真的不必负道义或良心上的责任。
可是他为什么那么痛苦呢?夜里辗转反侧是为她,白日无心工作是为她;寝食难安是为她,苦闷烦躁是为她,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以为无关紧要的珣美呀!
好!他承认,从富塘镇开始,他就很乐意让她跟;到了上海,若她不提,他也会将她带回报社。他对她是有些粗鲁冷淡、不假辞色,但她不会真相信若萍的话,永远不肯再见他了吧?
三月、四月过去,天候己不再寒冷,处处春暖花开。季襄停伫在黄埔江头,看忙碌的货轮进进出出。海天一线不再苍茫,鸥鸟一只只由南方归来,身后的上海,除去了霜雪,更加明艳多彩。
面对这繁华盛景,面对他的理想抱负,在所有的冲劲中都留着一股空虚。他无法真正解释什么,珣美出现在生命中仍是奇怪的,只是由她,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系一个人的滋味。
第五章五月初由北京传出的学生罢课风潮,到六月时已达到全国鼎沸的地步。事情起因于巴黎召开的和会,北洋政府想把青岛及山东的主权让予日本。
中国早非清末的中国,民智己开的老百姓,不可能再忍受这种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所以纷纷起来抗议。
上海是个国际性的大城市,自有领头的效果。知识分子高喊著“打倒军阀,统一中国”,工人商人拿著“抵制日货,爱用国货”的旗帜。由上而下的民族觉醒,日日在街头上演着。
崇贞女塾是基督教学校,原属中立态度,但罗勃牧师居于爱中国的心,也带着身穿灰衣蓝裙的女学生,为示威游行的人呐喊助阵。
珣美热爱这种场合,她还自制很多布条,要大家拿在手上挥舞着。
多奇特的经验呀!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学生罢课,全心只为解救中国。
她们随着队伍动着,因为警察已经半管不管的,所以有些混乱,没多久人便散掉了。
珣美东张西望,只找到一个叫古瑾华的同学,两人退进小巷,暂时喘一口气。
“待会我们只好自己回学校了。”古瑾华拍着胸脯说。
珣美没有回答,她的眼睛被地上散落的一份刊物吸引住了,她太熟悉那名称及格式,因为是属于季襄的报社。
她离开他也快四个月了吧!
那日,她踩着后巷泥泞的青石板地离开,恰好遇见一辆停着的黄包车,她想也不想就喊出“沪江运输行”的地名,车夫飞快地拉着,她就这样轻易地逃出险境。
如今回忆起来,她还算满幸运的。碰到一个善良的车夫,阿标又正好在运输行内,没有使她流落街头。
“三小姐,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一直在等你呢!”阿标一见她就说。
看到阿标那黝黑憨直的脸,珣美如见亲人,鼻子不禁发酸。但她自尊心极强,只轻描淡写地说:“我母亲没说吗?我是和一位唐老师出来的。我在他的报社工作两个月,因为……因为理念不同,想想还是来找你比较好。”
阿标从小看着珣美长大,知道她藏心事的习惯,也不多问,只说:“无论如何,我终于可以给你母亲回消息了。三小姐……”
“我不是什么三小姐,叫我珣美就好。”她要求着,又说:“我来,会不会很打扰你呢?”
“怎么会呢?”阿标很义气地说:“你和你母亲对我有恩,就算我拚了最后一口气,也不会让你饿着!”
说归说,首先住就发生问题。
阿标住在简陋的单身宿舍,一堆男人睡在一块儿,当然不适合珣美。她身上又没钱,不能租屋或住舒服的旅社,最后是以阿标妹妹的身份,暂挤外乡人临时搭盖的木屋。
她四周都是做最低贱工作的苦力,妇女多半是帮佣或打临时工,白天看他们忧愁忍耐的脸,夜里听犬吠及孩子的哭声,真要抹去她逃家后所有的信心。
第一晚在湿冷的被窝中,她就哭了,想到季襄,她更是愈哭愈难过。
她原本就知道他是不可以信任的人,偏偏一直美化他,认为他是革命英雄、爱国志士,必有圣人的道德标准。没想到他也是使好耍诈的凡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欺骗、伪装、引诱、绑架的手段都来,这不是和那些杀人放火的盗匪没两样吗?
只怪自己太笨太傻了。她想到自己流露的崇敬,不顾一切救他的那一幕,恳切地说出内心理想的那一幕,甚至要把全部身家都奉献上去……他根本不当一回事,还在背后嘲笑她、算计她。被处以凌迟的酷刑,大概也没那么痛吧?
她在木屋待了七天,就哭了七天。始终分析不出来,为什么季襄绊她的这一跤,会让她受重伤似地,无力再爬起来。
第八天时,阿标跑来找她,说:“有免费的晚餐,我们快点去吃。”
“哪有这么好的事?”珣美闷闷地说。
“基督教堂,耶稣请客啦!”他笑嘻嘻地说。
原来教会为了吸引群众,不时在礼拜日布施一些点心或饭菜,附近的工人就会结伴同来,顺便唱诗歌,也听听讲道。
那天的讲题是“回来吧!迷途的羔羊”,珣美正在彷徨无措之际,听了颇有感触,便主动和罗勃牧师攀谈。一聊之下,才发现他竟然认识吴蕴明校长。
“我在广州传教时见过她,她是非常特别的一位女性,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褐发夹白的罗勃牧师用标准的国语说。
“我一直希望像她一样,能当个启发民智的教育家。”珣美用期盼的口吻说。
“真的吗?我们的教会正在办学,有训练教师的课程,你愿意参加吗?”罗勃牧师眼睛一亮说。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仿佛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在几经摆弄之后,又将她推回到光明之中。
崇贞女塾供吃供住,她只需要在课余时间到孤儿院帮忙,就算付过学费了。
日子上了轨道,就逐渐充实起来。她如海绵般,吸收每一种课程,尤其以前未曾接触到的英语、科学及教育哲学。说实在的,有了一番生活体认和心情转折后,她念书的态度,比在仰德学堂认真,也严肃多了。
然而,仰德仍是她闭塞生活中的重要启蒙,所以当她由璇芝信里,知道她的出走造成仰德的解散时,内心难过得不得了。并且,很多同学因而迫嫁,包括璇芝在内,她的怅恨更是无法言喻,连作梦都巴不得自己忽获神助,有翻云覆雨之力,能将封建那腐朽阴晦的宇顶掀开,让其中吃蚀的烂菌毒虫见光而死。
由于感激罗勃牧师,珣美也开始上教堂,参加唱诗班。可是旧约圣经开宗名义的亚当夏娃故事,提到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珣美就有些不以为然;再加上天主及那稣都是男性,对父权社会厌倦透顶的她,再将命运完全交托给教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她可费了千辛万苦才夺回自己对人生的主宰权呢!
不过可敬的基督,供她衣食,助她受教育,总是比摧毁她梦想、践踏她尊严、夺去她金钱的唐季襄好太多了。
想到他,她的心上仍像插了一把刀。
瞪着刊物半晌,仅管恨着咒着,她还是拾起来仔细翻看。那字里行间,跃然的爱国情操及血性热情,依然深深地感动她的心。
为了工作,他是否和从前一样,衣不解带,疲于奔命,饭都来不及吃呢?
唉!又何必在乎他呢?为了中国,他可以牺牲一切,更可以出卖她,把心肠系于这样的人,徒然浪费生命而已……“珣美,我好像看到牧师了!”古瑾华拉着她说。
她忙丢下手中的杂志,又回到人群里。游行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来来去去,依旧是川流不息,她只看见一大堆人头,没有一个褐发的。
季襄就站在对面一排红砖楼房的转角,他正兴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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