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视著天花板,有花玻璃的暗灯,像一屋顶的彩霞。房子是冠群帮他买的,晓芙帮他室内设计的。他们夫妇配合得很好,丈夫经营建筑,太太做室内设计。房子在“云峰大厦”十一楼,居高临下,可看到台北的车水马龙。但是……他环顾室内,多空旷的卧室啊!除了晓芙设计好的橱柜床椅之外,他没有在房里增加任何东西!墙上没有字画,桌上没有摆饰,架子上没有音响……这栋屋子,简直没有“人味”!
就是这样,这屋子没人味!将近八十平米的面积,徒有三间卧室一间书房和一个大客厅,却只有顾飞帆一个人!不,他自嘲的微笑,他连“一个人”都算不上,他只能算半个人,另外半个,他还没找回来。他又想起访萍那天真而孩子气的问话:“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丢了?丢到印度去了?”
丢到哪儿去了?他眯起眼睛感到胸口压著一样沉甸甸的东西,那东西厚、重、阴冷……他对这东西很熟悉,自从离开微珊,他就对这样东西熟悉起来,这东西无所不在,像影子似的追著他,追到美国、追到印度、追到台湾,追他一直追到海角天涯,它的名字叫“寂寞”。
他叹了口气,下意识的看看手表,晚上八点钟。
八点!正是台北灯火辉煌,家家欢聚的时刻。他这个“打老虎的英雄”却像僵尸一样躺在床上,陪伴他的,是那个最忠于他,永不会和他离婚的妻子:“寂寞”。
他又微笑了,自嘲的微笑。想起亚沛,亚沛崇拜他,认为他是“情圣”。“人家追一个都追不到,他可以连娶三个,好像天下女人由他挑似的!”
他很感激冠群夫妇,他们从不把他那些历史拿出来渲染,即使对自己的家人兄弟,他们也三缄其口,这使他免掉许多尴尬。因为,他最怕别人问他“结婚没有”。亚沛对他的事一知半解,这一知半解造成的效果竟是崇拜,这也是件滑稽事。人生,想穿了,滑稽的事实在太多!
他沉思著,不想动,不想说话。晚上八点钟,台北华灯初上,歌舞喧哗……他却拥抱著“寂寞”,躺在一张精致而豪华的双人床上。门铃蓦然响了,清脆的“叮咚”声敲碎了一屋子的沉寂,他被这突然的铃声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早上,大厦管理员就通知过要来收公共管理费,因为他白天不在家,“家”里总是空无一人,他们很难收钱。他跳下床来,伸了个懒腰。信不信由你,“寂寞”也会让人疲倦!他真有倦怠感,累了!累了!这个“累”字,是难以解释的。
他走出卧室,穿过客厅,到玄关去打开了大门。
出乎意料之外,门外并不是管理员,却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冠群夫妇!“哈!是你们!”他有些惊奇的说:“怎么不先打电话?”
“怎么?屋里有人吗?”晓芙伸头对里面望望,悄声问,笑意弥漫在眼底眉梢。顾飞帆不能不赞叹,当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晓芙仍然像当年一样,维持著那份天真和促狭的个性,也维持著当年的美丽。而且,她增加了一份成熟的韵味,就更加“有女人味”了。“我们出来散步,走呀走的就走到你这儿来了,根本没想到单身汉的晚上,可能另有节目,这样,咱们就告退了!”晓芙不由分说的,拉著冠群的手腕就往外走,好像他屋中真的藏了“娇”。
“少胡闹了。”顾飞帆笑著说,伸手把冠群和晓芙拉进屋子里来。“家里除了我就是我,我正闷得无聊,你们能来,太好了!”冠群走进客厅,四面张望。
“嗬!”他怪叫著:“你屋里怎么还是这样空荡荡的?住了两个月,好歹要添点东西呀!怎么连盏台灯都舍不得买?沙发上连个靠垫都没有!还好晓芙给你装潢的时候,买了沙发地毯,否则,你是不是预备席地而坐。”
“可能。”顾飞帆回答。
“这个人已经不属于城市了。”晓芙对他大大摇头。“他该待在印度那个蛮荒丛林里不要回来!早知道你对住这么不讲究,真冤枉我帮你设计一番!”“抱歉抱歉!”顾飞帆笑著对晓芙点头。“其实,你心里有数,你明知道我很欣赏你的设计。对好的设计,添东西反而是种破坏……”“别说恭维话!”晓芙打断他。“我认得的顾飞帆从不虚伪!”顾飞帆看了她两秒钟。
“你认得的顾飞帆说不定早就死了!”他冲口而出。
晓芙微微一怔,笑容顿消。室内本就空荡,这句话一出口,立刻,就在空荡之馀,更增添了几许感伤。冠群敏感的咳了一声,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下来,大声说:
“飞帆,给我一杯茶好吗?我们刚刚出去吃小馆,那粉蒸肉又咸又辣,现在只想喝水。”
“哦!茶!”顾飞帆回过神来,转身往厨房走。“好,你们坐著,等我去烧开水。”“什么?你连开水都没有?”晓芙吸了口气,走过去拦住他。“我看,我去烧吧。不过——”她顿了顿,注视顾飞帆:“你家里有茶叶吗?”“哦!”飞帆醒悟过来。“没有。”
“你平常喝什么?”“我在家的时候很少,需要喝的时候,喝酒——和自来水。”晓芙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
“你知道你这个家里缺什么吗?”她口直心快。“缺一个女主人!”飞帆立即变色,眼神阴暗,嘴唇苍白。“晓芙!”冠群警告的喊。
“我们为什么不打开窗子说亮话?”晓芙睁大眼睛说。“飞帆是缺一个女主人!他才三十二岁,为什么三十二岁的男人不能为自己再找一个太太,因为他离过三次婚吗?因为有三个女人离他而去吗?因为……”
“晓芙!”冠群再喊,从沙发里跳起来,走过去拉住妻子。“你今晚怎么了?又没喝酒,怎么尽说些……”
“不该说的话?”晓芙接口。“大家都避讳谈这个问题,于是,好朋友间都避重就轻,只谈天气石油物价和美国大选!”
“这些事也是我们的切身问题呀!”冠群勉强的说。
“不是飞帆的切身问题。”晓芙固执的。“他该有个女朋友,该再去学习爱人和被人爱!”
顾飞帆的脸色更白了,他那深沉而凌厉的眼光就显得特别黝暗起来。“晓芙!”他开口,声音低沉、喑哑、诚恳、坚决,而有力。“你既然开了头,在我的伤口上来开刀,我也只有实话实说。在台湾,我只剩下你们这一对知己,我的事,你们最清楚。但是,我心里的感触,你不一定能深入。让我们今晚谈过这问题,以后不要再谈,好吗?”问斜阳4/26
“你说!”“我这一生,再也不交女朋友!再也不谈恋爱!”飞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那种坚决和那种意志力,是晓芙夫妇从没有感觉过的。“在经过那么多事情以后,在这世界上,不够水准的女孩,我看不上,好的女孩,我配不上……”“你是不是自卑感在作祟?”晓芙打断他,热烈的盯著他。“那几次失败的婚姻,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
“别提它们!”飞帆喊,声音严厉了起来。
晓芙吃了一惊,眼神立刻黯淡了,她有些受伤的低下头去,用手挽住冠群,轻轻对冠群说:
“来得不是时候,咱们走吧!”
飞帆很快的拦住他们,神情沮丧,眼光诚挚。
“别走!”他轻声说。“晓芙,我知道你是好意。我……我……”他困难的吐出一句话来。“或者还有个机会,我能重建幸福。”“重建?”晓芙迷惘的。
“微珊。”他费力的说出这个名字。
“微珊!”晓芙轻呼,脸色有些发白。
飞帆转开头,走到窗子旁边,用手支著窗格,望著窗外的街道。街上车子穿梭,来往如鲫,车灯在暗夜中连成一条条的光带。他不敢看晓芙,只死瞪著那些车子,低声说了一句:“我从来不敢问,她是不是还在恨我?”
“我……”晓芙和冠群交换了一个视线。“我想,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至于了吧!但是,我不知道。”
“你难道没有她的消息?”飞帆的手握著拳,手指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他的声音却是沉静的。“她好吗?她在什么地方?”“你都不知道?”晓芙无力的问。
“我不敢去知道。”“她……”晓芙挣扎著说:“她很好,她又结婚了,三年前结的婚,对方是个物理博士。”
“哦。”飞帆闭上眼睛,那些闪烁的车灯使他晕眩。他的背脊挺直,身体僵硬如一尊塑像。“她总算有了个好归宿!她在什么地方?台湾吗?”“不。她和她父母、全家移民到巴西,是在巴西结的婚。”一段短短的沉寂。飞帆睁开眼睛来,那些车灯仍然在闪烁,街车仍然在奔驰。人们,都在忙些什么?那些坐在车里的人,都要赶到什么地方去?他抬头去看黑夜的天空,几点疏星在对他冷冷的眨著眼睛他心底有个小声音在重复的说著:
“幻灭,幻灭,幻灭……”
是的,幻灭。这种彻底的幻灭感会让人发疯,会让人从心底寒冷到四肢百骸。永远坚强的顾飞帆!永远面对挑战的顾飞帆正在绝望的浪潮中载沉载浮。不行!他深呼吸。必须摆脱这些,必须摆脱这种绝望,否则,他立刻就会精神崩溃!他蓦的回过身子来,正视著冠群和晓芙。
“冠群,你还没喝到茶。”他说。
“算了!”冠群懊恼而急促的接口:“我改天再来喝吧!晓芙,走了!”“等一下!”飞帆很快的说:“我家里虽然没有茶,但是,在台北,要找个喝茶的地方太多了!”他抓起沙发上的西装上衣。“走吧!我请你们去一个地方,可以喝茶,喝咖啡,喝果汁,还可以打掉太空飞碟,打到你有成就感为止!”“你在说些什么?”晓芙不解的问,一面关心的研究著飞帆,后者的脸色已恢复了平静,除了眼珠特别黑,黑得像夜,深不见底之外,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斜阳谷。”飞帆笑了笑,望著冠群。“不要以为是什么山谷之类,那是一家咖啡馆。你知道我第一次知道斜阳谷,是从……你弟弟亚沛那儿听来的。最近,我有很多晚上,都消磨在那家咖啡馆里。”“哦?”冠群有些好奇。“那咖啡馆有什么特别吗?亚沛去的地方,不可能有多奇妙。”
“确实,那儿并不奇妙。”飞帆自嘲的笑了笑。“那只是一家普通的咖啡厅,在那儿,你们可以喝到茶,我呢,可以发泄一些郁闷之气。”“我从不知道什么咖啡厅可以让人发泄郁闷。”晓芙转动著眼珠,眼光明亮。“但是,我猜到那咖啡厅里有什么东西了。”
“什么东西?”冠群追问。
“最近才流行起来的玩意:电动玩具!”
“晓芙,”飞帆赞赏的说:“你是个天才!”
“电动玩具?”冠群怪叫著:“飞帆,你不是说,你迷上电动玩具了吧?那是小孩子做的事!”
“我确实说,我迷上了电动玩具,那并不是小孩子做的事。”飞帆从桌上拿起汽车钥匙。“我跟你打赌,当你在打那些小蜜蜂的时候,你只一心一意要射掉那些飞舞的东西,而没有心思想别的。”“老天!”冠群叹著气。“从打老虎到打蜜蜂,你可走了一条漫长的路!”“相当漫长,而且,是极端的不同。”
他们走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进入电梯以后,冠群还在那儿叽哩咕噜的抗议:“电动玩具!飞帆,你简直是堕落了,堕落得一塌糊涂!我真不相信你会去玩一个玩具!你不要让我轻视你,打老虎的顾飞帆去玩电动玩具!”
“你尽管轻视!”飞帆说,沉吟的看著他。“那些机器在进攻人性的弱点,每一种机器是一种挑战……”
“我以为,你的挑战都在生命里。”
顾飞帆嘴角的肌肉僵硬了一下,眼珠更黑更深更阴暗了。他们走出电梯,走向大厦停车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上飘起毛毛雨来了。空气里有著寒意,风吹过来是萧瑟而清凉的,凉得让人的心境也凄冷起来。
一直走到车边,打开了车门,顾飞帆才回过头去,对冠群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话:
“如果我以后的生命里,只要面对机器的挑战,那就是我的福气了!”晓芙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说话。
“你为什么摇头?”飞帆问。
“你还太年轻了。”晓芙说:“你的一切,都那么奇怪,命中注定,你一生要面对挑战。飞帆,我可以预言,你生命里,还有无数的挑战!”“请你别咒我!”飞帆钻进驾驶座,让冠群夫妇都挤在他身边的位子坐下,他一面发动车子,一面轻声说:“够了。我不希望再发生任何事故。我可以面对机器、丛林、野兽……只要不是人。”“不是女人。”晓芙加了一句。
飞帆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扭开了雨刷,雨丝纷纷飘落在玻璃窗上,雨刷再把那些细碎的小水珠一扫而空,周而复始,雨刷做著同样的工作。飞帆摇头低叹,很多人,也像雨刷一样,不是吗?车子驶上了街道,加入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