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恒毫不费力地就追上了她,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一路上她左看看右挑挑,一会儿在首饰摊上流连,一会儿又在挑选心仪的荷包,没一刻消停,即恒丝毫不能分心地盯住她,只顿那么一下她就消失在茫茫人海觅不到行踪,真把他累坏了。
是谁跟他说过,千万不要跟女人一起出门逛街,会损半条命。
他这时才有些后悔早不当初。怔愣间他回头遥望着已远在身后的皇城,一时间竟感到些许陌生,在人海中像隔着另一个世界一样遥远。
他已经出宫了。
虽然仍旧没有走出它的范围,但也已经离它很远了,如果他想走的话便是最好的时机,甚至没有人会拦着他。他四下里搜寻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柳絮的身影。
走吗?走吗?
他咽了口口水,手心里忽然冒出许多汗来。走了的话他再也不必去管那些本不属于他的烦心事,人类世界的争端本就与他无关,他只不过是无意间被卷入其中,单单是个巧合罢了,又何必为了一些虚浮的情谊搭上自己的命?
说到底,他们并不是同类,当他们发现了自己的真面目,发现他是一个伪装的异类后,还会对他一往如初的好吗?不会的,人类的排他性自古以来就从血液里流传下来,自千年前对河鹿的讨伐开始就已经暴露了疯狂的本质。
今日言谈甚欢,明日就可能挥刀相向。
人类不喜欢异类,不喜欢任何与自己不同的事物存在,威胁他们的利益。他不能再重蹈覆辙,直到对方把刀架在脖子上了才知道自己遇人不淑。他只是一时被感动,所以才会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诚心去回报,可是细细想来,又有谁是毫无心机地待他?
成盛青对他的好奇和探究早已不是秘密,他善意中隐藏的目的是那么明显,只是他自己刻意去忽略罢了;而和瑾……她对他好吗?
即恒突地怔住,心中一个疑问倏然冒了出来:和瑾是怎么看待他的?他竟然没有想过。
她并不知道有关于他的任何事,只将他当做一个耐打的普通人,呼来喝去,任意妄为。可是她却三番五次冒着风险在陛下手中救他,尽管再三勒令自己不要惹是生非,可在出了事之后总是她毅然出面保全自己。
直到今日,他才赫然醒悟和瑾对他的好都是他没有看到的,而他看到的又因为不明所以的原因下意识忽略了……
胸口蓦地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暖意,将周遭所有的喧嚣都沉淀了下来。他轻轻松开握紧的双拳,一时间竟不能决定是进是退,思绪杂乱得堪比花圃中尚未除掉的野草,恣意而妄为地从泥土中钻出来。
走吧,走吧。
他怕是走不了了。即使人已离开,心却被拴住。束缚千里马的不是绳索,而是千里马对绳索的感情……感情是累赘……他已经想得那么清楚,却还是义无返顾为自己套上了绳索,再也挣脱不能。
忽然一双手蒙住他的双眼,他猛地一怔,几乎本能地回身就要反袭后方,耳边却传来一声得意的嬉笑:“哈,偷袭成功!”
即恒挣脱开那双手,怔怔地望着柳絮明亮的眸子,凌乱的思绪倏忽间像被一阵飓风卷散,不知吹到哪里去了。
“怎么了,站在大街上发呆,还让我一个弱女子偷袭成功,真不像以一挑四游刃有余的小高手会做的事。”柳絮挑眉笑道,唇边一抹恣意的笑容在正午的阳光下分外耀眼。
即恒恍然觉得有些刺眼,他微微别过了头,闷闷地说:“你可以不用加这个‘小’字。”
柳絮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她极为优雅的外表与豪放的行为全然不能相称,路上不少行人纷纷驻足向这边看过来。
即恒淡淡瞄她一眼,心中默然叹了口气。他原先觉得柳絮与和瑾都是一样被宠坏的金枝玉叶,可是现在他才分清楚她们之间极为相似又迥然不同的性格差异在哪里:
柳絮是真正自由的飞鹰,而和瑾却是一只被囚于笼中的灵鸟。
相似的身份决定了她们的命运必然不受自己左右,可是迥异的处境却让她们最直接的自由产生了巨大的落差。
“你饿吗?”柳絮打断他的思绪,笑盈盈地问道。
即恒略微疲倦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伫立在烈日下的巍峨的皇城,恍惚间竟像一只富丽堂皇的牢笼。
他不禁眯起眼睛凝目看去,不知和瑾现在在做什么……
柳絮浑然不觉他的心事,笑容更加灿烂道:“我们先去吃点东西,为接下来的行程养足精神。”
即恒收回思绪,诧异地望向她。
只见柳絮狭长的双目半阖,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说道:“等一会儿要去一个刺激的地方。”
***
断断续续的琴声逐渐凋零下来,和瑾张了张酸痛的手指,无力地长叹口气。窗外鸟鸣声阵阵,伴随着花香分外惬意,可她心头却没有半点的闲适之情。
继续生硬地拨弄着琴弦,只闻得几声喑哑的琴音,她终是放下手中的琵琶靠向椅背,望着窗外澄澈的天空出神。蔚蓝色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朵,那么纯澈的天色并不罕见,但是此时她却联想到某个人的眼睛,也是这样清澈无瑕,没有半点杂质。
不知道即恒现在在干什么……
她默默地想,不知不觉又轻轻叹了口气。
出宫啊……除了从他人嘴里听说她是在宫外出生的以外,她从小到大还没有出过宫城,甚至没有动过出宫的念头。
宫外究竟是什么样的?外面的人也像宫里一样分为三六九等,位低者服侍位高者,位高者再服侍皇族,如此等级分明吗?他们会不会也像宫里的人一样见了她就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或者干脆吓得拔腿就跑呢?他们会不会耳提面命地告诫她这个可以做,那个又不能做?他们会不会要求女子必须严苛遵照女德女戒?他们会不会……
思绪一旦放开就很难收回来,和瑾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胸口忽然感到空落落的,像破开了一个洞口,风呼呼地直往里吹。
出宫吗……她也想出宫啊……
可是她出不去,连清和殿都出不去。天知道她一直以来有多么羡慕柳絮,柳絮可以自由自在地走遍天地,就像盛青一样到处游山玩水。每每她都眼巴巴地守在宫里,等他们其中一人想起来还有她一个人孤独地被遗落在深宫,在回来看望她的时候带些小礼物,给她讲讲宫外精彩的世界。
绝对比宫里要精彩得多。
她偶尔会赌气,偶尔会装作不屑,可是她一直很羡慕。
公主和郡主就差一个字,怎么就如此不公平——她也想知道答案。只是答案早已经摆在眼前,她只能视而不见。
一阵风清幽地拂过她的脸颊,她趴在窗口看着枝头两只麻雀欢乐地蹦跶,想道:等即恒回来,会不会记得给我带礼物?
***
幽暗的屋里静悄悄的,每一双眼睛都紧紧盯着一只倒扣在桌上的碗,气氛暗沉而压抑,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姑娘,想好了吗?”一个老者声音沙哑地问道,他是这间店铺的老板,此时一只颤巍巍的手有力地握住碗底,白花花的长眉下掩盖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双眸,“押大还是押小?”
柳絮坐在桌边悠闲地撑着下巴,淡淡一笑,却是问向身边的少年道:“小恒,你说押大还是押小,姐姐听你的。”
即恒不假思索地答道:“大。”
老者不禁微提高了声音提醒:“已经连开三盘大,小兄弟仍然执意要选大吗?”
“大就大,废话什么。”柳絮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将手中一摞子银票尽数拍在注台上,好整以暇地笑道,“老板,这一盘我们赢了你这家店可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许赖账哦。”
老人的长眉微颤了颤,嘴角亦有些哆嗦,沉默了半晌才说:“买定离手。”
柳絮笑盈盈地将目光落在那只按住碗底的枯瘦的手背上,而其余更多的视线也纷纷盯在其上,空气中紧张的气氛丝毫不亚于命悬一刻时的紧迫。
老人的五指紧扣住碗底,慢慢使力。人们的心也就跟着那口碗的移动而移动,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心跳声和咽口水的声音。唯有那坐于桌前的女子和少年神色自若,丝毫不见半分紧迫。
碗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缓慢速度离开了木桌,在空中进行着纠结的心里斗争。老人额前流下一滴豆大的汗珠,粘在他同样花白的胡须上,在须尖凝成一滴水珠,悬而未落,看起来分外好笑。
可是此刻没有人敢笑他,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每个人都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珠瞪出来,滚到那碗底下去。
老人的双手颤抖得厉害,心中更是绞痛无比。他已年逾古稀,本想再收个出息的徒弟就金盆洗手归家养老,却不料在这最后关头杀来一个天将,没几下就将他几十年的积蓄纷纷赔了进去,马上就连这店也要保不住了……
莫不是因为他年轻时作恶多端,终是老天给了他报应,让他倾家荡产,老无所依?如若真是如此,他只得在心中默默祈祷,盼望老天能够放过他上个月刚刚喜得的孙儿,他还什么都没享受过就要过上清贫的生活,从此命途莫测……上天有好生之德,给老朽一条生路吧……
上天有好生之德……
“老板,你快一点!都半柱香时间了你一口碗还没揭完。”柳絮忍无可忍一拍桌子怒道。
老人手一颤,手中的碗陡然滑落出去,咣当一声落在木桌上,又沿着木桌划出一道弧形滚落,在一声清脆的声响过后干净利落地碎成了两瓣。
与此同时传来柳絮一声惊喜的呐喊:“六六六,大!我赢了!”她双手拍在木桌上站起来吼道,激动得难以自持。
而老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人们终于看清他长眉之下浑浊的双眼,此时那双灰白的眼眸中写满了惊恐与无措,弯曲的手指不停哆嗦着指向一边默然静坐的少年,胸口倏地窒闷,一口气上不来,竟双眼翻白昏死过去。
屋内死一般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起来,人们手忙脚乱地围住老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师傅”“爹”,哭声喊声一时间震天动地,举国哀丧也不过如此了。
即恒上前掐住老者的人中,不消片刻他就慢慢苏醒了过来,目光中满是心灰意冷之色道:“为何要救我,让我这把老骨头就这么死去算了……”
柳絮撇撇嘴不耐道:“本姑娘只是来试试手气,可没想要你的命。我还怕折寿呢。”
老人双目中流出一滴混浊的泪水,失声痛哭道:“这家店就是我的命,没了这店,我这条老命还有什么意思……”
周围的小厮闻言又爆发出一阵“师傅”“爹”齐刷刷的哀嚎声,柳絮烦不胜烦,忍着胃里的翻滚斥道:“行了行了,别哭了,假死了!本姑娘要你这破店干吗?”
她话音刚落,满屋的哀嚎声倏然停止,那么多双眼睛都齐齐落在她身上,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将即恒拉到身边,稳了稳心神问道:“你说是不是啊小恒?”
即恒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面前一群如狼似虎的吸血禽兽。那些人迫于即恒视线的压力,纷纷掉转目光佯装痛哭流涕道:“姑娘可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本姑娘稀罕你这间破店吗?”柳絮嫌恶地睨了一眼。
对面的男人立刻目放精光,尤其是那个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老人,此时已浑身有劲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恭恭敬敬地对柳絮垂首道:“姑娘不杀之恩老朽没齿难忘,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柳絮眨了眨眼,似有些好笑,她正待出口回答却被即恒一把拉住,只听他淡淡道:“姐姐,若你已经高兴了,我们便走吧。”
柳絮何等聪明,当下便转过了弯子,柳眉横竖怒道:“好啊,老家伙!你是想套我的话来暗算我?”
老人连连摆手赔笑道:“不敢不敢,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位小兄弟说得对,姑娘若是尽兴了,老朽亲自送您出门。”
柳絮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可是即恒却在向她示意莫要再多生事。她余怒未消,指着那帮居心否侧的吸血鬼说道:“这些人为富不仁,出千骗取钱财不说,还私下扣押欠了债的赌徒殴打,简直坏事做尽!我们今日若是不修理他们,他们还会出来祸害一方!”
“姑娘你这是哪里的话?”老人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尖着嗓子道,“这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什么误会,我可是……”柳絮犹自不愿罢休,衣袖却被即恒轻轻拉住,她诧异地看向他,只对上他一双云淡风轻的眸子。
即恒微微一笑,拉着柳絮就往门外走。老人及一干伙计连忙跟在后面谄媚着迎送。
柳絮心头憋着气,却不知即恒什么主意。只见他走到门口时忽地顿住,身后一干人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