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乐府的那个南蛮舞姬将她制造出来或许本就意在陛下,可惜她的计划还没有施展就送了性命,麦穗孤零零地被留下来,毫无目的地继续着生来的使命。只是麦穗清楚这一切吗?她是在清楚这一切之后才做出这样的选择?还是凭着本能去依附最有权势的人?
即恒一直觉得麦穗这个女子很简单,但他又时常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她总是会做出让人惊讶的事,并且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而细细思量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她就像一个隐藏在身边的角色,只在该出场的时候闪亮现身。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她,皇城中的事实在很奇怪,明明有那么多不合理,有那么多不应该,可他偏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法。麦穗不应该留在宫里,可她除了皇宫无处可去。和瑾为什么一定要嫁给暮成雪,可她如果不嫁会引起很多的事端,嫁了却能一刀两断。
人情牵连着人情,权欲干涉着权欲,在神权天授的帝王之业下,是非对错已失去了评判的标准。
短暂的宁静让这间不算逼仄的囚室突然有了一种挤压的压迫感,门口传来守卫结队巡逻的声响,整齐的步伐里夹杂着火把燃烧的烟熏气不时来往。他失神地注视着那仅有的出口,门外的那一方天空仿若隔得很远很远。
“公主回宫了吗?”即恒突然问。
麦穗抬起头,随而点了点头。
看来小蛇娘终究是没有追上,可它还会回来吗?即恒感到心灰意冷,吐了一口气,仿佛将体内所有的力气都吐光。
麦穗凝着他,似乎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悲哀与无力,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她本不该在这个时刻再给他一个无能为力的遗憾,可是她又着实无法忍耐隐瞒着从这里离开,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终是咬了咬唇说了出来:“后日公主大婚,你知道了吗?”
即恒沉默,没有答话。麦穗置在膝上的双手攥紧了起来,柔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有人意图谋反,你知道吗?”
即恒睁开眼睛,右眼突突地跳:“谁?”
麦穗想了一想,道:“好像是驸马的父亲……”
即恒一脸震惊地看着麦穗,满脸都是“你可不能开玩笑”,可麦穗是不会说谎的,她也犯不着拿这种事说谎。
“既然如此,陛下为什么还要如期举行婚约,公主岂不是白白去送死?”
暮惟怎么会挑在这个点上去造反,他儿子还没有当上驸马,他就迫不及待地出手了?这不是一个野心家明智的举动,唯一可以解释的只有暮家出了变故,逼得暮惟不得不提前动手。那么和瑾无疑就是第一个祭旗的人!
“这事千真万确?陛下亲口说的?”
麦穗垂首应道:“他正在为这件事而焦灼,但婚期是不会取消的,他说自有考虑。”
自有考虑……即恒恨得牙痒,今日陛下将和瑾强推到他面前,拆穿他真面目时得意又痛快的表情,他死也忘不了!这个男人根本不会顾及亲情仁义,但凡让他不痛快,他必十倍报之。
“陛下不取消婚约就是在送公主去死,他说的自有考虑就是这个考虑?”他难以克制的低吼回荡在空旷的囚室里,寒气刺骨。
麦穗颓然地摇摇头,艳丽的容颜秀眉深深蹙起,这个问题对于她来说实在太无力。她所能做的,仅仅是将这个消息传达给即恒。
“你一定……不能死……”她哽咽道,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唯有泪珠簌簌滚落。
这是一份绝望的求助。在向一个自身难保的人寻求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救助,麦穗比即恒更明白这一点,但她无能为力,她能见的人只有即恒,能透露的也只有即恒。如果即恒没有办法,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好一会囚室里静得吓人,竭力压制内心的翻涌在这片宁静里显得更为艰难,良久,即恒才低哑地说:“麦穗,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麦穗含泪的目光转向他,似是希望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坚定的光辉,但是她又失望了。天牢重地,又岂是说逃就能逃,她若不是怀着陛下的贴身令牌根本不可能走进来。即恒负伤被缚,孤立无援,他又能有什么法子从这里出去,更遑论救人?
想到这里她深叹了一口气,心也跟着冷了下去。
“你回去吧麦穗,夜里冷,你出来得太久,陛下反而起疑心。”
麦穗胡乱抹了一把泪,点了点头,她深深望着少年憔悴的脸容,看得那么仔细,像是要将他的脸刻进自己的脑海中,让自己永远都不要忘记似的。那样认真的目光让即恒感到难受,不仅仅是因为明日的处刑。
他忽然有种感觉,今夜麦穗从这里出去以后,他们将再也无法相见。即便相见,恐怕也不会再是他记忆中所认识的那个她。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他的时间也已不多……他们唯一能比的,是谁还能比谁活得更久,谁还能为谁做最后的留念。
“你保重。”麦穗留下这句话,毅然转身离去。她没有再留恋,虽然柔弱,但并不脆弱。
即恒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就在方才他甚至有点气馁,得不到的人不如放手也挺好,可现在他在为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念头而感到耻辱。河鹿的血性里没有迁就,没有忍让,只有扼杀。和瑾若不钟情于他,他就该扼杀自己的单恋;和瑾钟情于他,他就该排除万难将她抢过来,扼杀所有阻碍!
以力量为崇拜的部族里,除了长幼尊卑,没有什么不能靠力量去争夺,也没有什么不该靠力量去争夺,包括姻缘。
一个男人要娶一个女人为妻,必要将她从她的兄弟、父母手中一一夺取,过不了任何一关都意味着他无法给予心上人足够的保护与幸福。
没有哪家会将女儿嫁给一个弱者,也没有哪个男人会甘心于唾手可得的战利品——抢来的才是最好的,这是兽的法则。
他与人为伍太久,几乎忘了自己的利爪本就为了杀戮与夺取而生,如若锈钝,当不如死去。
天即将破晓的时候,万物沉入最混沌的时刻,门外走动的声响开始变得嘈杂,那是天牢守卫每一日的第一轮交班。即恒蓄力在足下,猛得跃起狠狠撞在牢门之上,沉重的寒铁撞击回荡声响得耳中生疼,门外守卫听到动静提着兵刃赶了进来:“吵什么?”
“我要见甘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即恒盯着那两个守卫,见服饰并不是护卫团的人,他心下千万种念头急闪,脸上犹自镇定,“这事关陛下的安危,有什么差池你担待不起!”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这人犯一直老实得很,今日就要问斩,恐怕真有什么要紧事要在死前招供,便不敢耽误马上去找甘希。
即恒暗自摒着气,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倾听门外的情况。他的耳力远胜常人,但要在嘈杂且遥远的环境里区分特定的声音仍然有些吃力。甘希似乎并没有守在外面,好像连护卫团的人都没有几个,而普通的守卫数量却翻了一倍。皇家护卫团素来以精英为荣,人数并不多,可行刑之日陛下竟然将他们调走,纵然增加一倍的守卫又能奈他何?
即恒一阵狂喜,然而冷硬的锁链依旧散发着渗骨的寒凉,在肌肤上贴了几日,竟使得白玉般的肤色透出一些青紫。他休息了半夜功夫,使出全力意图挣脱链锁的束缚,却只是让伤口再次开裂,痛得龇牙咧嘴。
看来寒铁加身,陛下是根本不担心他还能跑得动。
眼看着通报的守卫脚步声越来越远,即恒也就越来越紧张起来。他并没有什么计划,筹谋了一夜也没有想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对手是甘希,一个酷爱虐待囚犯、实力高强的疯犬,他能以什么方法让他取下钥匙为他开锁?开了锁以后,他又能用什么方法自甘希眼皮子底下逃跑?
即恒实在没有把握,但他没有时间,被逼到绝路的境地只能迫使他一步步硬着头皮往前闯,不论前方是荆棘还是悬崖。很快外面传来几个人匆忙赶来的声音,从气喘吁吁的守卫口中依稀能听到关于甘希的谈话,但即恒并没有从几人之中察觉出甘希的存在来。
那个男人竟然不在?这么有意义的一天,他去干什么了?或者说,陛下指派他去干什么了?……即恒发觉他无法去想象,心里竟然有些恐惧。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有四个人推开铁门鱼贯而入,其中两个人身着护卫团的军服,衣襟上的海棠花艳丽灼眼。一人推开牢门朝着即恒扬手洒下什么东西,即恒急忙闭气,一双乌瞳里蓄满了杀意。可是那人显然洒得很不专业,甚至没有确认即恒到底有没有中招就急忙退了出去,看来他对即恒心怀惧意,生怕他隔空杀人。
而另一人则对身后的两个守卫吩咐:“你们两个去拿辆推车来,甘希大人有令要将人犯转移,以免途中生变。”
即恒蓦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声音!
守卫领命而去,只剩下“护卫团”的两人守在即恒身边,即恒的心跳几乎停止,做梦也不会想到竟然会在此时此刻听到这个油滑又熟悉的声音。那个下命令的人对着即恒摆出一张假笑十足的脸,脸皮因为夸张的笑容而堆起不自然的褶皱,一张面皮竟像是贴上去的一样。
即恒看向另一个,那人身形滚圆,一张脸十分严肃,却是看不出多少破绽。
即恒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会发抖,喃喃道:“孙钊……张花病……?”
假笑的那人嘿嘿笑得更开了,整张脸皱得惨不忍睹,惨到即恒忍不住提醒他:“喂,你的面具要破相了……”
他哎呀一声扶了扶自己的脸,尽量忍住笑又实在忍不住的脸显得分外扭曲诡异,一双清澈毫不做作的眼睛里已涌起了热泪:“队长,我们哥仨儿来救你了!”
☆、劫狱
即恒千算万算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孙钊和张花病,一别半月有余,他还清楚地记得分别时孙钊捂着脸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姑娘,张花病则忧心忡忡地盼望有人为他排忧解难。那时候即恒在他们心目中是神一般的存在,上到斗鬼护主,下到知心解忧,无人能敌。而今风水轮流转,他们回家的饭还没吃腻,即恒就已经落魄到举目无援、任人宰割的悲惨境地。
这对孙钊和张花病而言更加笃信了那句话:伴君如伴虎,吃人不吐骨。他们留下队长一个人各自回家逍遥,现在队长有了麻烦,他们自当肝脑涂地,拔刀相助!
这就是兄弟,这就是义气,他们都喝过酒了。
“队长,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孙钊义愤填膺,“我就知道公主那个小妮子冷酷无情,她才不管你呢。只有我们兄弟几个才会一起出生入死,生不同时,死则同穴!”
他说得激动,一旁张花病皱着眉头淡定地纠正他:“公主早就失去消息,陛下正在排除异己,恐怕公主也自身难保。”
孙钊不满地切了一声,张花病一脸严肃地坚持己见。
即恒左右望了两眼,不知为何心就静了下来,他微抿着唇,发觉自己竟是在掩饰一个笑意,深深吐了口气问:“这么说,二少也来了?”
孙钊得意地竖起拇指,指了指外面:“他负责接应。”
“是将军派你们来的?”
“这个……”孙钊忽然吞吞吐吐起来。
即恒蹙眉:“你们自己来的?”
“不是。”张花病回答,表情却带着那么一丝古怪,“有一个神秘人协助我们来的。”
即恒怔了一怔,正想要问清楚,那两个守卫已经推着一辆板车走了进来:“大人,您要的板车。”
孙钊急忙收起笑容,挺直腰杆板着脸指了指即恒:“把这个人抬到车上去。”
即便便被连拖带拽地扔上了板车,他想以眼神询问孙钊和张花病,然而两人均未搭理他,他们已经走出了铁门。外面的空气带着十足的诱惑力一齐涌向即恒的肺腑,他深深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仿佛刚才走出来的地方是充满了毒气泥沼的地狱。这份突然展开的视野像一幅画卷猛得打开了他的眼界,身在大地,方能放眼四海;身陷牢笼,仅得坐井观天。
不过五日的囚禁就已让他恍如隔世,那么清和殿里十年如一日的光阴又怎能不抹煞一个人的桀骜与雄心?他始终是最懂得这种滋味的,当初在落英谷的那份无望,如今正眼睁睁地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而他只能隔着金碧辉煌的栅栏与她相伴,连安慰都说不出口。
“队长,天牢一共有三道门,牢房那是一道,一会还有一道,警备较为森严。因为甘希大人暂时不在所以陛下加派了人手。”孙钊与前面的两个守卫拉开一点距离,附在即恒耳边悄声快速地说,“一会儿我会往你身上撒点东西,你疼也不要出声,如果我们被拦下会是一场恶战,你也要尽力。”
即恒听出他话中之意,既惊喜又疑惑,未及他思虑周全,孙钊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