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恒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是西国人。”
子清怔住,这个答案出乎他的意料。脑海中下意识闪过所有他先前说过的话:为白虎求情,为自由申张,还有那句“如果上天与你开个玩笑”……原来这个“玩笑”暗藏着这样的深意。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安慰的话,话到嘴边却变成:“你不怕陛下当时察觉,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即恒淡淡地笑了一下,混不在意:“其实我也没说错。自从西国国主宣称臣服于天罗,并且以臣子自居时,西国已经名存实亡了。我说我是天罗人,有何不对?”
他略带稚嫩的脸庞上浮起一丝讥讽的神色:“一个耽于享乐的帝王又怎么会在意自己国界边缘那些微不足道的差别?我说我是天罗人,陛下就是知道了实情,只怕不仅不会生气,还会高兴。”
子清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所以你恨吗?”
“恨什么?”
“恨陛下,恨国主。”
即恒盯住他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我有什么恨的?每个人所认同的东西不同,国主虽然身份特殊,但他也是人啊,不能因为他是国主就对他要求这么苛刻……”
他没有再说下去。
一国国主正因为是国主,才要担负起常人无法担负的责任,怎么能用这种理由寻求他人的宽恕?简直是对王位的侮辱。
子清正要出言反驳,却看到即恒游移的目光不自然地闪躲着。他幡然醒悟,这小子又在敷衍他,直说到自己都圆不了慌才停下。
这个人嘴里吐出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无法分辨。可是这一次,他决定原谅他。
“如果你想获得他人的信任,你自己应该信任他人才行。”他轻声说道。
即恒深深地看他,嘴唇微微抿起一个纯澈的笑容。过了一会儿,他又凑近道:“我说完了,该你了。”
子清白他一眼,没好气地沉下声音回答:“我只是不想一直生活在我爹的光环下。”
所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身为吏部尚书的爹早早地就开始为子清打算,任何一个能公开出席的宴会他都会带着这个小儿子去,到处给人介绍、举荐,混个脸熟,为他将来的仕途铺路。
也是,大哥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个县令,如今更是做到和爹平起平坐的户部尚书,前途更是风光无限。而他这个次子在两大光环的照耀下,就更显得处处都不如人,简直一无是处。
他知道爹这么做全是为了他着想,可每当他被爹拉着介绍给陛下、大臣,甚至宫里位高权重的公公时,他只觉得自己就像妓馆里新进的妓子被老鸨拉着献色一样恶心。所以,他主动提出加入成将军麾下磨练,想凭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番成就,让爹刮目相看!
陈子清低头凝视着手里的长刀,慢慢握紧——所以,绝不能死在这里!
他暗下决心,突然又觉得少了点什么。耳边那个聒噪的来源怎么突然安静了?
他抬起头向即恒看去,见他仍旧目光澄澈地盯着自己,却不发一言,心中不由一阵恼火:“怎么,你觉得我很不自量力?”
即恒眨了眨眼,摇摇头,不似他平日里眨眼故意装傻,此时他的眼睛幽黑而深邃,子清一时竟有些胆怯,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你做得很棒,我很欣赏你。”
一句话不轻不重地落入耳中,子清的脚步顿在了原地,低垂的目光直直地盯在即将踏上的黄沙地上。
周围一切嘈杂的人声、呼呼风声都在听到那一句话时快速地往身后倒退掠去,仿佛被身后的某种巨大物体瞬间吸了过去。耳边忽然变得很安静,只有那一句话不停地回荡着,轻轻地,真诚地,不停回荡着。
你做得很棒……你做得很棒……
一直以来他都默默顶着巨大的压力,却没有人愿意听他说一句话。人们自顾自地羡慕他的家世,自顾自地将过多的期待放在他身上……却从不听他说一句话。不,是他的声音太过微小,还未出口就已经淹没在周围的嘈杂中,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跟随成将军。做出这个决定时他没有花多大的勇气,可是他却花了很大的勇气说出来……确确实实地说了出来,让爹听到,让大哥听到。
然后,他花了一辈子最大的勇气和爹对抗,一年一年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地对抗,为自己争取未来。
来到成将军面前,他已经筋疲力尽。可是他的战役才刚刚开始。
你做得很棒……他还远没有做到得到他人认可的成就,尽管他内心里无比渴望。
你做得很棒……他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那家伙又懂什么?
你做得很棒……他是第一次……得到了认可。
——从一个不靠谱的陌生人嘴里,得到了继续坚持下去的鼓励。
“喂,怎么了?”即恒的声音远远传来,“夸你一句尾巴就翘天上啦?”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前面,指了指身后的巨大铁笼冲着他喊。
已经到了。
陈子清注视着笼中的庞然大物,惧色渐渐褪去,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回敬道:“哼,你以为本公子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这孩子就变成双面性格了 OTZ
就像每个人都有两面性一样,双面性格……好萌啊 >V<
☆、人虎斗
铁笼足有三人那么高,一根根垂直的铁柱直冲九霄。子清站在笼子里仰望着笼顶,太阳被横亘的铁柱分割成一条一条的,他微一侧头就不小心被阳光灼伤了眼睛。
那头猛兽正匍匐在地陷入沉睡,因为麻药的劲头还没有过,它正兀自睡得香甜,粗重的呼吸喷吐而出带着难闻的腥臭味。腿粗如柱,肌肉紧实,虎爪尖利,赤?裸裸的力量的象征。
它的体型比起普通的虎要大上好几圈,趴伏于地就有半人高,站起来恐怕就和一个人差不多高了,更不用说站力起来扑猎,将会是多么惊人。
子清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面对猛兽,面对随时都会袭来的死亡,他几乎不能动弹,手紧紧地抓住刀柄,手心里全是冷汗。这把刀的刀柄和刀鞘被绳索牢牢绑住,不能轻易出鞘,变态公主非要坚持如果白虎身上有一道刀伤,就要他们十道偿还!在生死搏命的当口一分一秒都是机遇,如果因为不能及时拔出刀而丧命……未免太过不值。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而转向几个同伴,肃穆的神情慢慢崩塌——
“喂,大花你看,这是真正的‘大花’,我长这么从来没见过真正的老虎哎!”孙钊兴奋得声音都高亢起来,不由分说拽过张花病的手伸过去,“来来,摸摸你媳妇的大屁股,谁说老虎屁股摸不得,今儿就给你摸了!”
张花病心不甘情不愿地挣扎:“它是公的,我才不摸!”
陈子清默默闭上了眼睛,转头看向另一边陷入“他乡遇故知”的狂热状态——
“啊,美人!我的小猫,谁来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美?瞧你这身雪白色的毛皮墨黑色的斑纹,还有比你更懂得黑与白搭配的绝色之美吗……我要如何向你表白此刻我波涛汹涌的爱慕之情!……”即恒张开双臂满满地抱住白虎的头,将脸颊贴在虎毛上一个劲地蹭来蹭去,好像陷入无边的美梦之中。
好像不太对?陈子清没来由打了个寒战,更变态的人在这里……
睡梦中的白虎仿佛也被恶心到了,做了噩梦似的猛得一抽动,大头一甩,不耐烦地皱了皱鼻子,有力的尾巴无意识在地上狂扫,扫起一片呛人的尘土。张花病和孙钊猴子一样跳起老高,忙躲到子清身后瑟瑟发抖。
“我、我还没摸到呢,它怎么就动了?”张花病哆嗦着,脸上的肉也跟着一起抖动。
他们同时看向队长,即恒被白虎方才的抽动甩到了地上,见队员们都望着自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讪笑道:“小猫要睡醒了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三人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尽。
“它、它、它要醒了?”孙钊和张花病一起哆嗦,“那我们怎么办?”
“你真的有办法驯服它?”子清急忙问道。
“嗯?”即恒睁大了无辜的眼睛眨了眨,好像在说:“我有说过吗?”在队员立刻就要冲上来掐死他之前,他清了清嗓子,起身拍掉沾上的黄沙,胸有成竹:“小猫的性情很温顺的,不用太担心。”
“慢着。”这个人的不靠谱子清已经深深领教过了,急忙拦下他,“事关众人生死不可草率,还是我来指挥吧。”
“二少你有经验吗?”孙钊质疑地看了他一眼,毛遂自荐道,“不如让我来吧,我以前放羊的时候赶过狼……”
“这根本没有可比性。”子清斜着眼不屑道。
“比你好一点。”孙钊不服气。
“我小时候随我爹狩猎时猎过老虎。”
“又不是你猎到的。”
两人开始相争起来,各自僵持不下。即恒没好气地说:“别吵了,我是队长听我的!”
“你有经验吗?”二人异口同声问。
即恒满腹的鄙夷:“比你们有经验!”
他丢下一句霸气十足又暧昧不明的话让他们自个儿琢磨,回头朝最听话的张花病勾了勾手指。张花病走上前,跟着即恒绕着白虎的躯体仔细查看了一遍。
“队长你真有办法?”在性命忧关的时候,张花病也忍不住紧张和不安。
说到底,他们都只是未满二十的少年。
即恒在其中一只后腿前蹲下,对张花病说:“猛兽和人在身体结构上其实很相似,兽同样有穴位经络。”他伸出手在一片毛茸茸中摸索了一阵,确定一点用食指按住,“就是这里,张花病,你要记住这个位置。”
张花病凑过去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也摸了一会儿,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即恒又对剩下的两人招呼道:“想通了吗?想通了咱们就开工了。”
子清和孙钊面面相觑,脸上都是说不清的复杂,各自走上前逐一确认这一点。
直到他们都记住穴位之后即恒才解释道:“人身上有很多穴位,兽也一样。有些穴位受到刺激会使人丧失气力,也有些穴位会使一部分肢体短时间内麻痹。”他幽幽叹道,神情难得认真一回,“兵贵神速,我不想给它太大的伤害,只要每个人能成功击中这一点,不伤一兵一卒就可以很快结束。”
不能出鞘的刀是想当棍子来用。
子清反应过来:“就是你刚才用的方法?”右臂的麻痹已经缓解很多,但是仍然使不上力。
子清能够理解他的苦衷,何况自己亲身经历过,这个方法说不定可行。孙钊垂头沉思了一会儿,他对于针灸医理略有耳闻,似乎确实听说过这么回事。张花病喜感的圆脸还是雷打不动的严肃。
白虎忽然打了个喷嚏,巨大的身躯震动起来,空气忽然变得凝重,连微长的毛发仿佛在瞬间苏醒,拥有了生命力。
“它醒了。”即恒带人连忙后退,提高声音指挥道,“孙钊、张花病,你们负责后腿,我负责前腿,子清给我来。各自守好各自的位置。”
他忽然有了首领的威严,他的人品尽管不受信任,但此时却没有人想到要去质疑。即恒沉下声音做最后的安抚:“一击不中不要紧,一定不能慌!”
说着,他就已经带着子清来到了虎首跟前,远远地避开,等待这头猛兽的苏醒。
铁笼一里之外有皇家护卫军个个手持劲弓围了一圈,先不用期待当他们失败时这些护卫军会不会救他们;一旦他们失手让白虎逃了出来,就将进行无差别绞杀,那他们就真的必死无疑。
为了一个无聊而危险的游戏,掌权者自己躲得远远的,却要赶着无辜的人去冒险,眼睁睁看着他们挣扎着与死神躲猫猫,并以此为乐。
人类真是愚蠢,残忍,荒谬至极。
白虎已经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陈煜名觉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他不动声色地将绑缚在刀柄上的绳索解开了一些,抬头正看到即恒深邃的眼睛毫无惧意地注视着逐渐站稳脚跟的巨大躯体,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与之前见过的那次一模一样。
他到底可不可靠?子清禁又一次这样想道,可是又思及先前自己才说过要先信任别人,事已至此,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这是一只体型较大的白虎,站起来比一个成年男子还要高一些。圆睁的双瞳里镶嵌着黄豆粒般大小的瞳仁,仿佛两泓池水里的一双黑珍珠。
这双漂亮的眼睛此时正目光如炬紧盯着即恒,还不太清醒的脑子仿佛在辨认究竟是不是这个人将自己捕获,关在这个狭小的地方折辱它的威严。
子清感到有些奇怪,即恒说他负责攻击前腿,却要自己跟着他。那么现在即恒将他挤在一边,让他自己正面对上白虎的视线……这是什么意思?
“喂,我做什么?”他连忙问道。
即恒头也没有回,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