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着她,脸上有着无法置信,“我现在很怀疑,你真是无知到是非不明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文官、武官擢升全凭一定的制度,不能随个人好恶。你祖父不是天、不是地,更非皇上,不能想调谁就是谁!”
“他是内阁首辅,有用人之权……”茉兒辩驳道。
“没错,首辅有选贤选能之权,但你祖父却用来排除异己、残害忠良,已堪称李林甫及秦桧一流的奸臣,你知道吗?”子峻说:“张经打胜战被杀,沈錬痛诉时弊被杀,王抒不懂讨好被杀,最惨的是杨继盛,被刀割断筋而死……太多、太多的鲜血,都因你们严家而流,你生於严家、长於严家,难道看不见四周不断累积的罪恶吗?”
这些茉兒从来没听过,她拚命想,奶奶向来将她保护在政治圈外,只有姊姊说过,严家受宠於皇上,树大便招风,这是她唯一懂的。
“不!不!那些都是众人的毁谤中伤,是大家妒嫉严家的富贵,我……我父亲兄长虽骄横放纵些,家风是不如你们,但我们的确是效忠皇上的,一切作为也都是顺应皇上的旨意,我爷爷绝不是奸臣……”茉兒激动地争辩着。
子峻瞪着她,眼中有说不出的失望,久久才开口,“哈!你是严嵩的孙女兒,我还能期望什麽呢?本以为你冰雪聪明、你读过诗书,还知善恶之分,如今看来,你不仅天真无知,还被腐化了,金玉的外表却只有败絮的内在,我……我对你真的是无话可说了!”
茉兒被他的话震慑住了,因为那明明白白及毫不保留的厌恶与批判。几个月不断冲击她的暗流,如排山倒海般而来,使她几乎要崩溃,她最後只能拉住他说:“子峻,求你别再指责我了!我再也受不了……我是不懂……你得告诉我,我要怎麽做才是对的,才能称你的心?你怪我,是因为我是严家女兒,因为我拆散你和高幼梅的婚姻吗?生为严家人,就真的如此罪不可赦吗?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真相,你告诉我……”
茉兒心碎哀求的眸子再度动摇子峻的心,他咬着牙,将她反手一带说:“或许你应该自己亲眼看看!”
房门一开,令走廊上围聚的丫环、仆人差点来不及躲避,他们只见茉兒被子峻拉着走,寒冷的天,她没有披外衣,脚上穿的是绣鞋,步子又小,样子显得极狼狈、可怜,好几次都差点踉跄着要跌倒。
“姑爷,你要把小姐带到哪里去?小心呀!”小青和小萍跟在後面死命的追着。
“公子,你可别伤了少奶奶呀!”任良也叫着说。
子峻和茉兒的耳旁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来到书房,门一关,又把全部的人隔绝在外头。
子峻翻着筴柜,拿出一份摺册,直直地递到她的面前,眼中有着绝然。
茉兒气息未歇,颤抖着手打开那系册青绳,白纸黑字霎时跃入眼帘,开始的第一行便是“疏论严嵩十大罪、五奸”。
下笔头一句,直指重心就写着——方今在外之贼为俺答,在内之贼为严嵩……
她看了子峻一眼,满眼的无措。
“这是抄自杨继盛的“请诛贼臣疏”。当然,杨大人在七年前就被你爷爷害死了。”子峻冷冷地说。
他的表情令茉兒不得不看下去,字句如钟般重击着她的心,却无法让她停止。
她歌舞升平的家及家後的血腥,正在她的眼底殷红地蔓延开来。
十大罪分列出:坏祖宗之成法、窃君上之大权、掩君上之治功、纵奸子之僭窃、冒朝廷之军功、引悖逆之奸臣、误国家之军机、类黜陟之大柄、失天下之人心、坏天下之风俗。
条条之罪,并非空言,还证举实例,皆骇人听闻。
太沉重了!茉兒顿觉耳热心闷,几乎无法呼吸。
“再看下去!”子峻强迫她。
看到论五奸时,她已双眼模糊,直至那段——笼络厂卫,缔结姻亲……嵩所娶着谁女,立可见矣。是陛下之爪牙,乃嵩之瓜葛……非亲之不得……非通贿不得……
这不就是指她的婚姻吗?看她把子峻推进什麽样的局面来?难怪他有满腔的恨怒!
摺册由手中落下,茉兒喃喃地道:“这……这不是真的,我不信,奶奶是吃斋行善的……”
“那只不过是要补一点良心上的不安而已!”他愤怒地说:“而我,被逼得成瓜葛、当爪牙,不全都拜你之赐吗?”
“不要怪我!我只是单纯的喜欢,在淳化……”茉兒狂乱地说。
“别提淳化!我後悔在淳化踏上你的船!”他狂吼着打断她。
茉兒整个人僵住,轻轻吐出一句,“我……我也後悔,不该泛舟河上,我比你更後悔……”
那个“悔”字变成一声啜泣,茉兒霍地打开门,冷冷的风灌进来,她不分方向地跑进雪地里。
“小姐!”小萍试着拉住她。
恰好是回廊向下的阶梯,有昨夜未溶的冰,绣鞋一滑,茉兒便直直的摔了下去,头去撞到一块硬岩,人天旋地转的昏厥过去,血漫流在她苍白的脸上,也溅红了雪地。
“小姐——”小青尖叫着,惊动了全府。
子峻早跨阶而下,看见茉兒眼紧闭、血直流,他的心紧缩着,慌忙地抱起她大喊,“快去请大夫来!快呀!”
她是如此的轻盈,不比一片叶子重,他却要她背负所有的沉冤血债?
悔恨如潮水般涌来,在他每个急急的脚步间!
千不该、万不该,他这才明白,伤在她,自己却更痛;他的一切落魄失意,都是因为太在乎她了,却没想到竟也同时将她逼到伤心伤身的地步!
“茉兒、茉兒!”他终於嘶哑地喊出她的名,她的血染上了他胸前的衣襟,强烈的痛更是缠扯不清了……
天呀!上苍给他一个茉兒,到底是恩典,还是诅咒呢?
茉兒梦见祖母,见她正在弄吸毒石。
“你知道子峻有婚约,是不是?你叫哥哥用锦衣卫逼着他娶我吗?”茉兒逼问着。
“因为你喜欢他呀!”欧阳氏面无表情地说。
“但他恨我,这样我宁可当尼姑!你们真害了我啊!”她突然捶着祖母大哭起来。
欧阳氏举起吸毒石放在白乳中,白乳竟成黑色,她叫着,“我要死了,护不了你了……”
茉兒猛地醒来,黑夜中,帐外只有一盏油灯,灯下子峻正看着书。她眨眨眼,以为自己仍身在梦中,但好一会兒後,他依旧没有消失。
她不想见他,又闭上眼,重回她迷乱的世界。
她看见姊姊和姊夫在曲廊边吵架……
“你自己没出息,还敢给我罪受!”严莺说。
“我只不过是想调职,想要更肥的缺。”袁应枢说。
接着,两人吵得更凶,差不多要打起来了。
姊夫朝门外走来,她躲在圆柱外,怕被他撞见。但在他怒气冲冲的表情中,姊夫竟突然变成子峻!而子峻边走边恶狠狠地说:“哪一天我要是有办法了,一定第一个休掉茉兒,就等严家倒的时候,没人能奈我何!”
休掉茉兒?!
因为太震惊,这一回她醒来,人还直直地坐起,惊喘了一声,把丫环们都引了过来。
“小姐,你醒啦!人怎麽样?伤口还痛吗?”王奶妈一面扶她一面说。
茉兒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发现自己长发披散着,额头上扎了一圈白布,人有极强烈的虚弱感。她再努力看清楚眼前的景物,桌上的腊梅已然不见,换成青瓷瓶和几枝带苞的桃花。
“春天了吗?”她轻声问。
“是呀!这几日天气很好,雪都溶化了,桃花是家里大小姐送来的,说是宫中赠的。”小青回答。
“姊姊知道我生病的事了?”茉兒皱着眉头问。
“不敢说。”小萍回答。
“小姐,你该说的!瞧任家是怎麽对你的?姑爷不与你同房,又待你不好,害你受害,你干嘛一直忍嘛!”小青忿忿不平的说。
“我说不许就不许!”茉兒加强语气强调,又问:“我躺几天了?老觉得好久、好久。”
“三天。”王奶妈回答。“大夫说,额头的伤不要紧,倒是小姐心闷气塞,所以弄了不少补药,说要好好调养身子,这也是姑爷交代的。”
“姑爷”两字挑起茉兒种种的伤心记忆,因此她没有答腔。
这时,外面传来男人的说话声音,小萍走出去看,再回房说:“是姑爷呢!他方从翰林院回来,知道小姐醒来……”
“我不想见他。”茉兒平静地说,後又加了一句,“我很累,谁也不想见。”
她面向着床里躺下,泪沿着眼角流下来。三天後醒来,一切未变,仍有许多事要思索,她不能再当个纯真无知的幼女了。
一个丧母的女婴兒,被带到祖母的身边细心地养护,和兄姊受不同的教育,除了女红和读书外,就是念经和礼佛,在她被选为“云里观音”後,日子过得更清静。
直到前年春天,和姊姊到江南,才接触到外面的世界,见识到自己生于严家,是多麽的不寻常。在每个地方,大家都奉承他们,享受无往不利的特权。
就在淳化,她遇见子峻,才晓得这些特权不是都对的,她的一举一动,或许会造成别人的困扰,甚至不合法规,但他们权势压人,别人敢怒而不敢言!
可她依然没有睁大眼去看清楚,姊夫中探花,去年的一甲三人,全是祖父的好恶,没有公正可言。
子峻因此故意在考试中落後,但仍逃不过娶她的命运,而她的婚姻,也是祖父一手操纵他人的生死才达到的。
为什麽她没有去一一厘清,去弄懂她背後那翻天覆地的手?更可怕的是,也许她懂得,看父兄的擅权纳贿、看姊姊的霸道凶悍、看奴仆们的敛财贪污,她其实心里早就明白,只是安於那种生活,舒舒服服的,所以不愿多想、多费心,便得过且过了。
但那十大罪及五大奸,毫不留情地揭开纱帘後丑陋的真相,背负着如此多的罪恶,她怎能安然地活着?怎能每日只想着和子峻恩爱长久呢?
逼婚的结果、错误的妻子、不齿的姻亲,一道道都是难解的恶结,她该如何自处?
女人有三从四德,命由婚後才开始,这种注定不幸的纠葛,真要持续一辈子吗?
她改变不了自己是严家女兒的事实,那麽,子峻妻子的身分能不能取消呢?不!要取消,就是休离一条路,像姊姊一样,但她没有犯七出之罪,又如何能甘心?
若是不曾遇见他那该有多好?但没有他,人生又更无味!茉兒想了又想,想得头都痛了,仍走不出这揪心的迷障。
当她在窗内心灰意冷时,子峻也在窗外凝重着一张脸。
“小姐坚持不见姑爷。”小萍说。
“姑爷若是怕小姐会回严家告状的话,请姑爷放心,她不会的!”小青半带讽刺地说:“她向来对姑爷只有好话,即便是违心之论,也不讲一个坏字。”
“小青……”小萍觉得不妥的拉她的衣袖。
“本来嘛!以前薰香拜佛请他他都不来,现在天天来,是伤了人,良心发现啰?”小青欲罢不能的讥嘲着。
“你这女人真多嘴耶!”任良看不惯的说。
“是呀!当然没有小萍温柔又善解人意啰!”小青凶巴巴,双手插腰的回驳。
小萍气呼呼的回到屋内,弄得任良也是一脸青黑。
子峻默默地走出月洞门。三天来,他夜夜都陪着昏迷的茉兒,那种夫妻的感觉,自然得像是呼吸吐纳。
他对淳化的茉兒,始终没有忘情,即使是三个月痛苦的婚姻,喜欢和依恋仍日日加深,相思总断不了。
因为有情,他更要抗拒!不愿意自己在将心给了茉兒後,身又陷於严家的万劫不复中。
他要茉兒,好想要她,但却怕透了严鹃背後那毁灭的力量,他该如何处理这所有的混乱呢?如何在政治险恶中,和茉兒筑出一个天地,不受到外来的干扰呢?
走近她或远离她?答案的选择太难,正如他踌躇的脚步,在这场意外後,完全失去了方向。
又过了三天,茉兒已能下床走动,伤口也收合,能够梳发戴簪了。
嫂嫂和小姑们都分别来探望她,连婆婆徐氏也来过两次,唯独子峻,仍被拒在门外。
起更时分,窗外下起细细的雨。茉兒又想起天步楼的一景一物,此刻的江南,必如韩愈诗中所写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益发得像一场梦吧!
她再度走到桌前,看子峻今晨送来的卷轴。初初打开时,她的心猛然一跳,是一幅少女的画像,画上的人兒有着纯真、神秘的笑容,左下角题着“子峻庚申年淳化遇茉兒”,右上角则是“茫茫天步,湖山漠漠”八个字。
他真的是画她吗?就像此刻,茉兒不知有多少次来到桌前,反覆地看着,却都有一种不像真实的感觉。
他在淳化也对她动了情,所以费心地将她入了画?
这一天中,她的心老在飘浮,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彷佛映衬着青瓷瓶里的桃红。
“小姐,你这一摔,倒摔出姑爷的回心转意了,你就见见他吧!”小萍在一旁劝说。
“哼!哪有那麽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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