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你是小花童,穿一身粉红色的及膝礼服,抱著娟姨的捧花跟在後面。”那天,他对她视而不见,一转身,绕进自己的书房里。
歉意夹杂著罪恶、温情……太多错综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酝酿,说不出那种感觉,他只知道,他要她在身边,他要享受起她在身边。
“我看见你站在楼梯顶端,抓起裙摆要往你的方向跑,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可是你在生气,一转头,不理我,自顾自跑开。
本来我很高兴能够穿那么漂亮的长礼服,可是,长礼服让我跑不快,我有些懊恼,好想拿把剪刀把裙下摆给拆掉。“
圈住他的脖子,她幻想自己正穿著那袭长礼服,成为他的新娘。
结婚进行曲在耳际响起,情爱誓约在脑海里打转──于优你愿不愿意嫁给储英丰,从此荣辱共享?愿意、愿意……她有千千百百个愿意……愿意共度祸福,愿意以他为天、事事尊重,愿意爱他、敬他千万年,愿意在生命尽头仍然爱他。
她的笑牵动他的心,英丰望著她瘦削的小脸。
张妈说得对,她瘦得见骨,肌肤带著病态的苍白,是拿掉孩子的关系吗?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
“当时,你想告诉我什么话?”“你要听我说?”又笑开,没有带著长年郁色,是眉飞色舞的那种。
“洗耳恭听。”
“我要跟你说对不起,一次、两次、很多很多次对不起。我想也许说一次对不起,你不会原谅我,如果我说一百次,你就不会再生气了。
然後你会像以前一样,担心我渴了,递给我果汁;带我回房间,打开抽屉,把满满的巧克力塞到我手中,说声:“小优,要记得以後我是你真正的哥哥了,我会疼你,你要听我的话,知道不知道?‘结果……你连一句都不肯听,我没机会说出我的一百个对不起,也没机会……口渴……”
深吸口气,错了,他错得太多。现在弥补,行吗?“为什么想跟我说对不起?你做错过什么?”
“那次你对我大吼,要我回去叫妈妈别嫁给储伯伯,我一路哭回家,哭著请求妈妈不嫁、哭著害怕你再不理我。可是,到最後我还是被说服。
当妈妈讲到储伯伯时,她的眼睛充满光采,满脸含笑。知道吗?在那之前,我从未看过妈妈真心快乐,我想,妈妈喜欢储伯一定和我喜欢你一样,要是有人叫我跟你分开,我会伤心得吃不下饭、睡不著觉,所以我的眼泪止住,乖乖听妈妈说起婚礼。“
她的瘦弱和他的离去有关吗?她说分开会让她吃不下饭,那么他们聚在一起了,是不是她就要开始健康?
“妈妈说,婚礼时我会有一件公主穿的礼服、会有一个装满敦瑰花瓣的篮子;妈妈说,婚礼後,我最喜欢的大哥哥,会成为我真正的哥哥,再不会被别人抢走,我会有一个爸爸爱我、疼我,不会拿长棍子打我……这些诱惑让我忘记,当我住进城堡当了公主,胡阿姨必须黯然离开。”胡阿姨的痛于优懂,所以在得知英丰订婚同时,她立刻搬出储家,不等待、不期盼,她骗自己──于优不再爱储英丰,不让自己威胁未来嫂嫂,不教自己重复母亲的步履。
“你为了自己的妥协,想跟我说对不起?”那年,他们真的好小,小得只能用自己的想法来度衡大人世界。
“不,我让利益冲昏了头,一个哥哥、一个爸爸、一个完美家庭、一座城堡……只要忘记你的怒吼,我就能得到这些,我的良心输掉这场梦想。”
“这么优渥的条件,换成大人也会被诱惑。”
“你原谅我了?”不单单“不恨”,还有原谅呵!
“是的!我原谅你,也原谅自己,大人的行事有他们的道理,我们不该干涉。走吧!我带你上楼,给你巧克力、果汁,我要你记住──我是你真正的哥哥了,我会疼你,你要听我的话。”
这句话于优等过好多年,没想到今日,终是教她等到。
不过,她早就不想当他真正的妹妹,她想当……不,她不能!
不管是良心、生命,或是时间,都不允许她再多去想像。
停下幻想,她只要拼命把握住眼前。
※※※一九八二年秋天自今为君妹,羞颜未尝开他十三岁??她九岁胡阿姨帮小优报名全市钢琴比赛,这次大哥哥也要参加小提琴比赛,所以他们各自埋头练习,期待在比赛中能够脱颖而出。“不行!三连音的重音不够明显。”自言自语後,小优把手指放在琴键上,深吸口气,一二三四、一二三四,音落下,第一个重音在指尖现形。突然,琴室的门被撞开,英丰从外冲进来。
乐音戛然停止,小优疑惑地看住他。
“哥,你怎么啦?”是生气吗?她没见过这样子的储英丰。
“于优,你真可恶!我妈咪对你那么好;你居然这样对她?”
“我……我……做错事了吗?”是不是她钢琴练得不够认真?一定是的,她让胡阿姨失望了。“我会加倍努力,哥别生气,我马上再弹。”低头,她把一串三连音快速弹出。
“不准你碰我妈咪的钢琴!”用力一扯,小优整个人被他拉到地面上。
手肘撞伤了,好痛!咬住唇,她不敢呼痛,一颗心因他的愤怒而恐慌。
她不知道为什么哥会那么生气,她不乖吗?肯定是的,是她太坏。
“哥别生气好不好?小优会改、小优会变乖,以後小优再不惹你生气,好不好?”她抓起自己的长辫子递到他手中。“你拉辫子,拉拉就不生气了。”她讨好地看向他,对他微笑。
辫子一扯,盛怒的英丰克制不住力道,抓起她就往墙上撞去。
小优整片头皮发麻,头发好像全被扯断,撞上墙壁的额头反而不觉得痛。倒抽一口气,不敢哭、不敢喊,缩著身体伏在墙角,静静等待这阵疼痛过去。
“你给我起来!”他走上前去,用脚踢开她的身体。
“小优坏,哥不要生气,好不好……”趴在地板上痛得爬不起身,仍想求得他不生气。
“我妈咪教你弹琴、疼你、对你好,你居然要你妈妈来抢我爸爸,差劲!你以为赶走我妈咪,光明正大住进我家,这里的一切一切就会统统变成你的,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不准你碰我家的钢琴;永远都不准,懂不懂!”
“我懂,小优不碰钢琴,永远都不碰。”她听不懂他要什么,只知道不能再弹琴,只知道大哥哥不再喜欢她,心很痛很伤,但是,她不敢说不要。
“我不准你拉小提琴、不准你拿我的巧克力!”
“知道了,我不学小提琴、不吃巧克力,小优记住了。”
“回去告诉你妈妈,不准嫁给我爸爸,不然,我永远都不会再看你一跟。”
“记起来了,我会回去告诉妈妈,不可以嫁给储伯。”捂住头,站起身,她发现自己的额头肿起一个大包包。
红过一大片的额头让人看了怵目惊心,英丰到这时候才看见自己的杰作,吓了一跳,想伸手触碰,又硬生生止住。
他口气变得和缓:“如果你妈妈不和我爸爸结婚,我会再给你一点巧克力。”
他的一句话,让小优的笑脸漾开,满面泪痕忙用袖子擦去。
她不怕痛、不怕没琴可弹,也不怕巧克力没得吃。她只怕,大哥哥再不肯理她。
“哥,我马上回去,叫妈妈不嫁给储伯,你不要生小优的气,好不好?”抱住他的腰,贴在他身上,她要当他最听话的小优妹妹。
英丰尴尬地摸摸她的长头发,刚才那一下,很痛吧!
他的手在摸她?小优把他抱得更紧,他仍是疼她的大哥哥。
张妈从楼下走来,手上端著两碗八宝粥,还没走进琴室,就出声招呼:“少爷、小优,来吃八宝粥,热腾腾、香喷喷呦。”放下粥,才抬眼,就看见小优头上的伤,她口气急迫:“告诉张妈,怎么弄的?好大一块红肿。”
“我不小心撞的。”
“撞了就要擦药,不是抱著哥哥撒娇,伤口就会好。你们先吃点心,我下去拿药。”说著,她就要往下走。
“张妈,谢谢你,不用啦,我回家再擦药,我有重要的事要马上跟妈妈说。”朝他们挥挥手,她笑得一脸娇甜。
看著她小小的身影,张妈百思不解,有这么重要的事吗?非要马上说,连最喜欢吃的八宝粥都顾不得。
※※※于淑娟还是嫁进储家,婚礼不大,但储家的亲戚全员到齐。
胡幸慧没出席,大家都以为她是想避开这场难堪,其实,她是赶著在开学前先到学校适应新环境,於是在离婚协议书签下後,直飞美国,进入她向往已久的茱莉亚音乐学院。
礼毕,储睿哲抱起新娘往二楼新房走,小优拿著捧花跟在後头。两颗圆滚滚的大眼睛四下寻找。她在找她的大哥哥。
其实,她找他好久,从礼车上门、到法院公证,再绕回到这里,她一直在找大哥哥的身影,可是找不到。
他不在吗?他还在生气吗?小优害怕看见他、害怕面对他的怒目相向,却更害怕从此再见不到他。
终於,在楼梯转角处,她看见他。太棒了!她有好多话要对他说。
两个人目光对上,英丰冷目一扫,转身离去。
小优忙拉起礼服下摆,追他。
储伯和妈妈进入新房,小优没跟著进去,向左转,她绕进哥哥的书房。
“哥,我有话……”话在看见房里面其他人时噤声。里面有好几个人,有的比英丰大一些,有的比他小一点,全是他的堂兄弟、表姐妹。“你是谁啊?谁叫你进来的?”一个长相粗壮的男生走过来。
一鞠躬,像以往一样,她用谦逊的态度博取别人的好感。“你好,我叫于优,我来找我哥哥。”偏过脸,她看见他站在窗旁,眼光对向窗外。
“你就是小舅舅娶的巫婆的女儿啊?你爸是谁?”漂亮的大姐姐走过来,手一推,小优连连退过三步。
“爸爸……”她沉吟,爸爸就是爸爸啊!她又没叫过他的名字。
见她说不出来,大姐姐笑说:“我来教你们,这种连爸爸是谁都不知道的小孩儿,就叫作杂种。”说完,好几个人都大笑出声。
杂种,这句话她不陌生,在好久以前,胖阿姨就这样骂过她,她不知道杂种是什么意思,不过那种轻蔑的语气谁都听得懂。
“杂种、杂种,好好玩哦!原来杂种就是长这种样子。”男生恶意地走过来,抓起美容院阿姨帮她梳了老半天的包包,用力一扯,半边头发散开。
嘟起嘴,嘴里不敢抗议,心里满是不欢,她的头发只要给哥哥拉,不要给别人拉的呀!护住另一边的发髻,她跑到储英丰身边,轻轻拉扯他的衣袖。
英丰还是没看她,冷冷一甩,把她的手甩脱。
“梳包包头很了不起啊!不能碰啊!我偏要碰一碰。”男孩手伸来又要扯,小优忙护住,不让他得逞。他用力想扳开她的手却扳不动,一气之下张口咬住她的手臂,小优仍坚持不放松。
手被咬出瘀青,眼眶中饱含泪水,她没哭,闭起嘴巴,她还是固执不放。不!她频频摇头,坚持著她的头发只有哥哥可以碰。
终於,男生松口,他放弃。“笨蛋,一个包子有那么重要吗?不好玩!”
“不好玩,玩别的呀!”又走来一个胖胖的女孩,她的个头和小优不相上下,只是身材壮硕多了。“我妈妈说,她妈是专抢别人丈夫的坏女人,坏女人生的女儿也一定是坏人,我们来消灭她吧!”
说著,她的剪刀在她的衣服上拉开一道口子,嘶地一声,她的公主服成了乞丐装。
她不哭、不投降、不回手,也不喊饶,只是僵僵地站在那儿,护住头、护住她的包包,任他们拳打脚踢。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大人的声音传来,小孩纷纷散开,小优高兴自己终於得救。仰起小脸,没有不驯桀骜,只有平静,她知道苦难到此结束。
她身上的衣服,让人一眼就认出她的身份。“你是于淑娟的女儿?”
“是的!阿姨。”她恭谨回答。
“你妈妈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呢!带著你这个拖油瓶,还能把人家的正妻赶出门,登堂人室,成了一等夫人。我替幸慧不平!”
说话的是英丰的姑姑。
小优没说话,她在英丰的脸上看到愤然。他有道理生气,那天她答应过的事情没做到,她害胡阿姨不能留在这里、害他和妈咪分离,全是她的错,是她不乖、不懂事!
错,她全揽了,可是他还是生气,怎么办?他真的再也不看她、不理她?
“你妈妈的手腕你可要好好学习,将来找个大户人家来个照样画文章,嫁个好丈夫,你们母女俩就有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女人啊!读书、能力全是骗人的,只要长一张可以勾引男人心神荡漾的美脸,就不用担心了,反正万事都有男人替你担著呢!不然像幸慧,才女?有个屁用,人家不爽还不是拍拍屁股,说离就离!”调侃话说得柔媚,却是句句椎心。
她心底是不平的,不单单为弟妹,也为自己那个处处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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