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突然出现,在雅贵心中打了个突兀。
“我姓艾名爱,又叫唐艾爱,你不妨称呼我唐太太。这位是我先生,叫唐瓦,他是厨师,跟我一样在温家许多年。”她介绍左旁那位矮她一个头,身形圆滚,笑起来像大孩子的秃顶中年人,油光满面,果然像厨师。另一位粗壮结实,三十出头,看起来像保镖,她介绍是司机杜渔。
雅贵不断点头道好,心里可七上八下,摸不透对方来意。略一注意,不远处停着一辆酒红色箱型货车,他才释怀笑道:“歌舱躲在车子里是不是?她也太害羞了。歌舲,出来啊”
“歌舲小姐后天才搭飞机过来。”答话的始终是唐艾爱。“我们先来看看这裹的环境,顺便送行李过来。”
雅贵完全被弄乱了阵脚,跟他原先预计的差太多了。
歌舲不是要自己一个人搬过来吗?然后他会一次又一次说服她,他们是真正的兄妹她母亲涂岩芳和第一任丈夫钟儒生,育有一子钟雅贵,几年后两人不合,涂岩芳离去再嫁温达荣,肚里怀了歌舲,其实是钟象的后代。当然,在高雄时,碍着唐太太,他只说两人同母异父,却不断暗示她的出生日期离父母结婚日期不到五个月。他有自信将使歌舲激发出同胞手足之爱,慷慨解囊解救他的财务危机。
而今,主角不到,反倒来了三个天兵天将。
在唐艾爱率领下,三人不请而入。花园里杂草丛生,鲜花朵朵残,三人同时皱眉,雅贵连忙解释:“园丁难请,没办法。”进得大厅,雅贵骄傲的一昂头。这下你们没得嫌了吧!
他想着,他怡然自得。
“果然不出小姐所料。”杜渔一发声,意外的温柔。
雅贵笑应:“是啊!这里环境清幽,而我的经济又很好,才能维持得这么堂皇富丽。”
杜渔一瞪眼。“你误会了,钟先生。歌龄小姐说你若不是住公寓便是陈年老房子,真让她料中了。刚才进来,我以为走进了民初剧的道具房子。”他一对锐眼精光四射,还真像保镖不像司机。“老旧的吊灯,灰尘至少三吋厚;十五年以上的老沙发,弹簧早损了,中看不中用;脚下这地毯,磨得都滑脚了。”他手指四处轻弹轻敲,不住摇头。“这房子太危险,全是易燃物,不小心烧起来逃都逃不了。唐太太,我建议,全部换过。”
唐艾爱一点头。雅贵摇手叫道:“不行,你们不能破坏我的房子。它是我的,我不许有人动它!”
“真不行的话,我们就回去,当然,歌舲小姐也不会光临‘寒舍’。”唐艾爱目露凶光,顷刻,和雅贵四颗眼珠子撞在一起,真厉害,这意志坚定的妇人,是除了死神以外,谁也别想教她让一步。她说要走,就不肯多逗留五秒钟。
“等等!”一股愤慨之气,猛地在他难以抵抗的情况下,窜过他的全身。他忍着。“告诉我,你们怎能代替歌舲来评断这房子?”
“歌舲小姐是我养大的。”唐艾爱自豪的说。“这房子充满一股阴郁之气,小姐刚遭逢剧变,她需要一个开朗活泼的环境来改变心情。你若舍不得这些老装潢,等小姐亲自来看了,不需十分钟她掉头就走。”
雅贵无言以对。这的确是一间老房子!
“十七岁的少女怎么会对这些老骨董有兴趣呢?”唐艾爱像跟小孩解释一样,讲得很白。“真正有价值的骨董,温家也收藏一些,但毫无价值的又何必吝惜?钟先生,歌舲小姐并非一般女孩,温家庞大的财产吸引了数不清的人打她主意,知道太太有个前夫的,冒名顶替,混充太太的前夫、兄弟、子女,不断出现骚扰歌舲小姐,当然这些人全给我们赶了出去。只有你,钟先生,唯一见到歌舲小姐的一个。”
雅贵被这番话吓得脸也白了。原来跟他有相同想法的大有人在,这就是为什么歌舲的反应那么平淡温和?
“小姐她相信你是真的,不只因为你拿得出太太跟她前夫的结婚照,你的态度也最诚恳。如果,你连这一点小事也办不到,可真教人怀疑你的身分了。”
雅贵哑口无言,直吐苦水。“好吧,随便你们。”
唐艾爱三人在雅贵引领下,参观了楼下的厨房和书房、两间客房,当场决定一间客房给杜渔,一间留给他们的儿子唐肖球。楼上四间房,最大的主卧房留给歌舲,原主雅贵一句话也没说,隔壁则是唐瓦夫妇要了,方便照顾歌舲。雅贵是啥也不敢抗议,朱醒桠一听凸了眼,大嚷大叫,谁也不准侵占她的卧室!
“这位是谁?”杜渔警戒的一扬眉。
雅贵忙向醒桠横一眼,暗示她稍安勿躁。“这位朱醒桠小姐是先父钟爱的女性,原打算结为夫妇,谁知先父说走就走,临终前交代朱小姐和我一起继承这栋房子,所以她就一直住下来。”
醒桠握紧小拳头,柳眉倒竖,看谁敢再侵占她房间!
“又是一个身分不明的人。”杜渔冷淡的打招呼。
唐艾爱望定雅贵,意思要他作下决定。软硬兼施,醒桠才依了,最主要是唐瓦这笑弥勒偶发惊人之语:“歌舲小姐跟钟先生假若是兄妹,这房子不该有歌舲小姐一半吗?除非这一切全是你们编的谎言,哟,不犯了诈欺罪吗?”
心虚之下,连醒桠也弱了气势。
接下来两天,屋里屋外大搬家。显然早有预定,电话一打,立刻出现许多陌生的面孔。
花园的杂草残花被拔除一空,铺上新的草皮,大盆栽小盆花布置得盎然生机。
客厅以原有的规格,作了爽亮风格的变幻。厨房照唐瓦的意思改了。主卧室的旧货全倾出,彻底的重新装潢出优雅的法国风。其余房间也换了窗帘、床单或地毯。只保留雅贵和醒桠的房间,尊重他们的意见不作更动。
而他们两人此刻正站在花园的一角,先前的得意情绪早已磨光,说不出的惶恐不安。
“他们何不干脆连我们的房间也重新粉刷?”醒桠不满的看着陌生人进出自己的家,而她连一句建议的话也说不得。
“傻瓜!那两间最小的,他们又不住,何必麻烦。”
“这简直……反客为主了嘛!”
“算了啦!往好处想,等他们走后,这些装潢他们又不能带走,还不便宜我们!”
醒桠窃笑。“也对!那套沙发真棒,也不知什么料子,摸起来,似丝非丝,似绒非绒,色泽像乳白又似灰白,总之高级极了。”
“你好好享受吧!”雅贵没她乐观。“现在我最担心的,不知谁来付这笔装潢费用?”
“谁装潢谁付钱啊!”
“但房子是我的,搞不好帐单往我这儿寄。”
“不会吧,要是这样就太过分了!”醒桠愈说愈有气。“我们说好招待温歌舲一个人,现在呢,她的家人倒先来作主人了。一个温歌舲但恐养不起,结果一口气要搬来五个,这些人都要我们养吗?”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脸上满是苦恼。
“噢,雅大!我们怎么办?”她将脸贴在他胳臂上。
“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俩有心使坏搞鬼,偏又不够心狠手辣,才踏出第一步,自己便先心怯了,这往后怎么走法,更加迷糊了。
醒桠晓得男人有时是极需鼓励的,需要能使钢融化般的温柔甜蜜的声音鼓舞他:“在温歌舲来的那一刻,你要热情而不失庄重,一鼓作气将她的心拉向你,所谓擒贼先擒王,一举夺回主控权。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没有控制不了她的道理。”
说得雅贵自信大增,挺胸抬头,不巧正触着一对锐利之极的鹰眼,雅贵忙推开醒桠,期期艾艾地待要解释,杜渔已转身走了进去。
很快的,房子里外都焕然一新。一大早,唐艾爱宣布歌舲小姐中午抵达,唐瓦便钻进厨房不再出来,雅贵心疼一万块钱交到唐瓦手上,像水泡一样消失无踩,便走进厨房想看看他买的菜够不够吃上十天,而这已大出他的预算了。
他再也想不到冰箱居然塞不满,各样昂贵的水果倒比蔬菜多。
“歌舲小姐爱喝鲜果汁,还有水果沙拉、水果大餐。”唐瓦面有不豫之色。“我忙得很,请你出去好吗?”最后几乎凶恶的将雅贵赶了出去。厨房之于他,竟像麦加之于回教徒,乃不容人质疑的圣地。
雅贵近乎逃也似地避至二楼阳台,独自生着闷气。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些人全古怪得似乎另有名堂,居然一点不将我这主人放在眼里,这像话吗?他热热切切的想着,自己是多么机智百出啊、狡计多端哩,岂容人老虎头上拍苍蝇,非教他们知道点规矩不可!
眺眼间,正见着杜渔开了车子出去。
雅贵欣羡又佩服的目送他远去。这杜渔倒好本事,才多久工夫,酒红色货车开出门,驶了一辆凯迪拉克回来,今早特地问他,他笑翻天:“就当是变魔术好了。”连一个司机也不正经对待,雅贵真正好气!
他决意下楼先给另外两个一点下马威,让他们明白谁才是屋主,谁才有资格大声说话!
他直闯厨房。“老唐你给我听着”幕然间肿孔放大,喉头“o荷o荷o荷”的颤动,终于大声尖叫“啊”狂奔而出,比进厨房时迅速百倍,险些撞上唐太太。他脸色发自,一手按胸,确定心脏在否,一手指着厨房,牙齿打颤:“他……你先生拿……拿刀要……砍我……”不住喘气,余悸犹在。
她竟不在意。“他只是吓吓你,要你别再去打扰他。”
雅贵楞住。一个玩笑?可是唐瓦方才那副狰狞模样,两手握住一把长型菜刀,像极了日本古装剧中的决斗武士,长刀高举过头向他砍来,那股肃杀之气,到现在,他还感觉头皮发麻,通体生凉。
“他在温家也这样?”他张口结舌。
“温家的人不进厨房,所以老瓦一待就舍不得走了。”
雅贵不大相信,悄悄蹑近厨门,又见唐瓦一脸笑弥勒的挥汗工作,嘴里还哼着日本歌谣,怎么瞧都像一个快乐厨师。
“这太奇怪了。”他走回客厅。
“他就是直脾气容易开罪人,跟饭店的大厨合不来,有一次给温先生碰上了,延揽他到温家工作,反而适得其所。温家的厨房像是他的实验室,技艺愈磨愈高超,发明好些名菜,还出了三本烹饪书。”
“真的?那他一直待在温家不是很可惜吗?在大饭店一定有更高的酬劳。”
雅贵一点也不奇怪唐艾爱化严肃为和蔼,只想乘机多了解这些人。
“你错了,钟先生。有的人工作一生都未必能碰上合意的老板,老瓦很幸运,温先生给他全权自由的发挥,找出版社为他出书,这就是唐瓦要的:一个知己。”
“那你呢,唐太太?”
“我爱歌舲小姐。”唐艾爱一句简单的话不知蕴含多少深意,雅贵回避她的注砚,她似在警告他:别伤害歌舲。
“雅大!”
朱醒桠花枝招展的走下来,今天她不但换上一袭翠玉色的小礼服,还仔仔细细化了妆,耳环、项炼、戒指一样不少,效果不同凡响。雅贵两眼发直,口水差些流出来。
唐艾爱好笑。“欢迎歌舲小姐,倒也不必这么慎重。”说完又去忙她的了。
醒桠呸了一声。“谁欢迎她!”可惜唐太太没听见。
“银子,你好漂亮!”雅责大吞口水。“艳丽非凡!”
醒桠呵呵笑。“这才是我想要的效果:让温歌舲一见到我就自愧不如,从此不敢在我跟前大声说话,乖乖听我们的。”
“银子,你真有脑筋,连细节都考虑到了。”雅贵更欣赏她了,虽然她有时虚荣得像傻大姊,一旦动起脑来,倒颇有诸葛之风。
他们见左右无人,便头碰头低声商议起来。
等发觉有人靠近,两人面红耳赤地分开,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是一屋子的人。
领头一对身材高窕的少年男女,唐瓦夫妇和杜渔围在他们身边。五人均是唇边含笑,亲密地靠在一起,显然已经在屋外高兴的寒暄过,这才相依进来。
雅贵很快反应,迎上去:“歌舲,你来啦,我没听见汽车声,怎么唐太太也不招呼我,我好迎接你啊!”又介绍醒桠给她认识。醒桠倒忘了要展现神气的一面,注视这一对出现得令她措手不及的少年少女。
“我又不是公主,哪要人迎接呢,只是唐伯伯、唐妈妈和杜叔叔瞎紧张,几天没见就怕我换了人似的,而我也很想念他们,早聚一刻好一刻嘛!”她真情流露的望着身旁的人,而唐瓦他们的表情就像蒙公主青睐一样的开心。
这女孩子对她周围的人竟似有莫大的影响力。
雅贵和醒桠互望彼此,一个似在问:“你不是说她胆小内向吗?”一个困惑:“你不也认为她害羞温驯吗?”
唐瓦早准备好细茶名点,这时端出来,一室清香。
雅贵嘴微张,没有“啊”出声。只见他家珍藏的一套英国茶具已落人唐瓦眼里,这时被拿出来使用,看他不当一回事,雅贵唯恐摔破一只的提心吊胆。
“吃块橘子派吧,歌舲,要不然奶油慕思也顶好,吃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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