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抵抗的疲惫与深沉的睡意来袭,蒙蒙胧胧中张开眼的她,嗅到了医院消毒药水味,白色的长形灯管刺眼地悬在她的正上方……双亲与弟弟的面孔朝她济过来,殷切地在她的耳边说着什么……朝阳下,陆晓生虔诚地对着远方许愿的侧脸,就近在她的眼前……
他们不懂,也不会明白的。
他们总认为,他们还太年轻,还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也总认为初恋只是一个过程而已,它并不能跟随或是持续到永远,可是在她心中,不懂的足那些大人。
就是因为他们年轻,因此他们才对这再纯净不过的真爱那么珍惜,也因此,他们也才爱得比任何人都来得深刻、比谁都认真,也格外地不能失去彼此,因为,青春对她来说,正是一场爱情的献祭,她倾尽所有地付出她拥有的一切,从没有考虑过要收回这片剔透的心意,或是将她的心改交给他人,她只是想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路走过青春,走过成人的季节,再一起走到白首。
那种在失去了后深入灵魂里的痛楚,不是他们所能明白的。
对她来说,哪怕这场分离只是一、两天,都像是一辈子那么长。
而对陆晓生来说,必须面对的一年六个月有期徒刑,则像是永看不见黎明的黑夜。
因触犯过失至死罪,被法院判处一年六个月有刑徒期,秋天过后,他来到了一个他这辈子从没想过会到的地方。
冬日很快就来临,在这三、四坪大小的房里,似乎无一处不冷,即使在这窄小的地方已挤了四名与他同样都犯了罪的受刑犯,在这空间里,黑夜仍然是寂寞又漫长。
熄灯的时间一过,就只剩下走廊上的灯还亮着,自廊上传来的规律脚步声,在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大通铺上,挤睡在最外头的他,一手紧握着一张黑白的学生照,就着远处廊上一点点微弱的光源,微眯着眼在这过暗的地方看清她的模样。
他轻轻吻着她曾留下唇印的照片背面,体会着爱情的余温,在时间不知不觉地又往前走了一大段后,他需要她的温暖,好让他度过其他无数个不能再看到她的黑夜。
她从没有来看过他,不管是判刑前或后,他常常在想,她为什么不来?是因为她那严厉的爷爷的缘故吗?还是她爸妈因为这件事,所以反对她再跟他交往?
在知道他要服刑多久后,她会不会哭肿了眼睛?她会不会在为他流过泪后,如她那夜所说的,相信他并等他?
在这愈来愈深的寒夜里,他的心里充满了惶惑不安的问号,他极度需要一个可以令他安心的保证,一张不会因任何事物而褪色的容颜,但这夜,太静太黑了,无尽的深渊里,他看不见一丝丝明亮的曙光。
将手中的照片贴在胸口前的陆晓生,紧闭着唇,试着努力遗忘那一夜父亲近看着他的双眼。
他不能开口说出事实,更不能,在被自己的父亲出卖了之后,哭出声。
★ ★ ★
服刑八个月后,他获得了假释出狱的机会。
再次踏上外头的土地时,盛夏太过刺眼的艳阳,令陆晓生有些看不清母亲那张含泪的脸庞。
在嘈杂刺耳的蝉声中,他这才知道,父母在他入狱时便已离了婚,听妈妈说,他进去后不久,陆孟羽就又赌了,也借了一大笔钱,和以往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代为顶罪的那个父亲,再次被地下钱庄逼得到处逃躲。
他不想问这八个月来的代罪值不值得,他也不愿再回想起当时把罪推给他时,在陆孟羽那双滚动的黄浊眼珠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情绪,他只想见到咏童,此时此刻,他只想再看一看那张让他能硬撑过这段时光的脸庞。
但他找不到她。
去了她家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从没来看过他的原因,原来在他服刑前,她和郭蕴眉,母女两人早就被她爷爷给送至了英国,那一块她从未想过要踏上的土地。
一直支持着他所有重心的梁柱,像是一下子塌垮了,虽然他早就想过她的爷爷可能会因此而反弹,但他却没想到她的爷爷竟把她给藏得那么远、那么彻底,他无法联络上她,无论他再怎么打听她的消息,询问她最要好的朋友们,得到的答案都一样,他们也都不知道她在哪儿,他们甚至不知道她去了英国,她就像颗易碎的泡泡似地,一下子消失在他所知的天地间。
脑中的思绪像是全被抽空了,再也无法思考。
有一阵子,他就只是沉溺于过去的回忆里无法走出,他陷得是那样深,不要说是遗忘,他甚至连在没有了她后的世界都不敢想像,在那时,他更没有想像到的是,他即将面对一个对他来说,早已是截然不同的社会。
在以前时,或许每个人都对他有着大好前程的想像,但在一张白纸沾染上了污点,在他成了个有前科的人后,他的天空,就连颜色都变了。
已注册的学校拒绝他复学,他虽有把握再考上大学,可他没把握其他的学校是不是也一样会拒绝他,为了减轻母亲独自养家的负担,他继那夜作出抛弃自由的决定后,再次抛弃了原本该在他人生版图里的东西,他放弃学历,提早加入这个社会就业,但,前科这两字却让他到处碰壁,在那段对他来说度日如年的日子里,他总觉得每个他认识的人、住在附近的邻居,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还在铁栏内似的,他仍然这是个囚犯。
他因此而变得沉默寡言,镇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抗拒着外头对他充满着异样眼光的世界。
直到那一日,在昏黄的灯光下,已觅得第二春,即将远嫁日本的母亲握着他的手,哭着对他说……
“跟妈妈一起去日本吧,我们把这里的一切统统忘了,一起去个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
人生或许能够重新来过,那爱情呢?它能重来一次吗?还是说,他们也能把他的咏童还给他吗?
没有人能够还给他所失去的,也没有人,能够抹去他身上已烙下的污点。
后来,他选择提前入伍,并在服完兵役后,顺着母亲的意思与她一同远赴日本。
住在富良野的继父,是个花农,有着一双与陆孟羽完全不同的眼眸。在这处陌生的土地上,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也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有过一段爱情。
站在犹如花海般的花田里,他仰望着湛蓝无垠的天空,试着想像此时伦敦的街头,是否笼罩在薄雾里,或是正下着细雨,他已经有好久没再亲吻过那张令他日思夜念的脸庞了,而那张总是放在他胸口的照片,也开始渐渐泛黄褪色。
矮了他一个头的继父,突然出现在他的身旁,陪他一同远望着另一片天际,过了一会,继父自怀中掏出了个小型电子翻译机,输入了几个字后,带着腼腆的笑容,将它递至他的面前。
喜欢罂粟花吗?翻译机的萤幕上出现一行好久不见的中文字。
陆晓生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大片的罂粟花田里,蓝天下,朵朵红与白,淡黄与浅橘的花朵们,都在地上仰首看着他。
不知不觉间,在他那干涸的眼眶里,忽地有了泪意,始终无法为自己哭出声的他,再次忆起了当年咏童偎在他身旁,与他一块看着植物百科,伸手指向罂粟花时,芳容上纯粹欢喜的笑意,和缠绵在他俩之间那份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站在原地等候着他答案的继父,在他弯下身子蹲坐在花田,并将脸埋进膝盖里时,这才发现他的不对劲,不知自己奇Qīsuū。сom书是打错什么字的继父,心慌意乱地拍抚着他那隐隐抽搐着的肩头,在继父掌心的温度下,陆晓生仿佛在泪光中看见了那一段从没有离开过的从前。
他用力点头,闭上眼,释放出积蓄已久的泪水与思念。
“喜欢,好喜欢……”
★ ★ ★
大四那一年,远在千里外的咏童,在初夏的一个夜晚里,接到贺咏正的电话。
“拥……”
“阿正?”远隔千里的咏童,在听到他的声音时意外地扬高了眉,“你怎么会打来这里?爷爷没有骂你吗?”爷爷不是不准他们私下与她接触吗?他还敢直接打电话来找她?
“我在外面偷打的。”也同样感到心虚得很的贺咏正,站在公共电话前左瞄瞄右看看地瞧着四下。
“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正欲西下的夕阳极度刺眼,贺咏正微眯着眼,在心中再次挣扎交战了好一会后,满脑子都是她当年哭昏在房中记忆的他,总算是下定决心吐出。
“昨天,你的同学有来过。”
“哪个同学?”她愣了愣,没想到在这些年后,还有同学会登门找她这一毕业就消失得彻底的失踪人口。
他不安地咽了咽口水,“高中的同学,姓况。”
“绚丽?”咏童霎时张亮了一双眼,“她有来过?那她有没有说什么?”当年最是明白她与陆晓生之间情况的,就属绚丽了,而最是明白她心事的,除了绚丽外也没有别人了。
“有……”要不然他干嘛要冒着她可能会冲动做出什么的风险,特地离开家跑来这打电话?
“她有没有说关于晓生的消息?”聆听着他别别扭扭的声音,咏童随即明白了这通电话的重点在哪里。
“在我回答问题前,你先跟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又乱来。”她的护照……应该还被扣在老妈那里吧?
“我保证,你快点说。”
他深吸口气,“她说,晓生哥哥……半年前就已经退伍了。”
话筒遭到撞击的声音,刺耳得让另一端的贺咏正不得不拿离耳边远一点,赫然明白可能发生了何事的他,赶紧将话筒凑回耳际,但他只听到一串疾快的脚步声,在离话筒愈来愈远后,另一阵翻箱倒柜声随即跟着传来,他登时刷白了脸,放声对着话筒阻止她地大叫。
“姐!”
但他并没有留住咏童的脚步,他更不知道,在打工了几年后,经济早已自主的她,老早就存好了一笔随时可飞回家乡去见陆晓生的款子。
当飞越了大半个地球的班机终于抵陆,没有一丝迟疑的咏童。从机场坐车直奔陆晓生的旧居,在经过了长时间的飞行折腾后,远在城市另一端初醒的太阳,对身心皆疲的她来说,红艳刺眼得几乎令她闭上眼,但她强打着精神,坐在车内紧张地交握着十指,不断在脑海中复习着,这些年来她准备好在见到他后,首先要对他说的是哪些话。
计程车缓缓停在陆家门前,付了车钱后,咏童就只是一迳地站在大门深锁的陆家前,此时日头已快升至正中天,初夏的太阳,将长期待在伦敦雨雾里的她晒出一身细汗。
等了许久,迟迟没听见门里有任何动静,按门铃也没人来应门,满心焦躁的她,才想透过蒙尘的玻璃窗看清里面时,住在陆家隔壁的邻居叫住了她。
“不住在这了?”听完她的话,原本浑身紧张,充满期待的咏童,觉得自己像是一下于掉进了谷底。
“嗯。他妈妈嫁给一个日本人,所以就跟着妈妈搬到日本去了。”听完她来此的目的后,长年住在隔壁的张嫂开口就浇熄了她所有急切寻人的心情。
咏童呆愣愣地重复,“日本?”怎么……在电话里阿正都没有说?
“搬去好久罗。”这才想起还有一事未做的张嫂,边说边去屋子里取来一只钥匙,然后开了陆家的大门。
“你要做什么?”咏童不解地看着她熟练的动作。
“帮他浇花。”将门钥收妥后,张嫂弯身提起浇花用的小洒水器。
“花?”她一时没听懂。
“就二楼的那个。”张嫂拉着她往后退了两步,伸手边指着陆家二楼阳台上的两具长型花盆,“那是晓生从日本寄来种子叫我替他种的。”
“罂粟?”熟悉的花朵一映入眼中,咏童想也不想地启口。
“不是,那个叫虞美人。”也曾认错花的张嫂,在查过书后,有些得意地向她解释,“罂粟在台湾是不准种的,不过这花和罂粟长得很像吧?”
所有的往事前尘,在双眼一接触到那些花后,重新在她的眼前复活,蓦然想起这些花儿由来的她,有些不安地追问。
“他……为什么要叫你帮他种这个?”
“晓生说他要用这个来代替罂粟,他还说懂花语的人看了就会明白了。”张嫂偏着头想了想,好奇地看着她,“我不明白,你呢,你明白吗?”
她明白的,红色代表迷恋,白色代表遗忘。
但,为什么只有红色的花儿呢?她边想像着它代表的花语,边试着揣测他的用意。
“他只叫你种红色的?他有没有留白色的种子给你?”心中有些不确定的咏童,在隐隐明白他的用意后,像是在面对另一个判刑般地,努力将自己的声音自喉中挤出。
张嫂摇摇头,“没有分什么红色白色,他只寄了一袋,里面都是这种颜色的种子而已。”
他并没有把她遗忘……
“你有没有他的电话?”紧紧捉住一线希望的咏童,忙握紧了她的手臂问。
“他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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