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菜走向玄关,懒洋洋地打开了门。诗织也草草打了个招呼就走进了起居室,之后就发出了惊讶的叫唤声。
“呜哇——!好恐怖的房间啊!比原来还要脏乱了不是吗!”
看起来好像是从学校放学回来的样子。她还穿着当地的都立高中的制服,白色的底色,蓝绿色的领子和短裙,红色的领结。非常清爽又可爱的设计。
“而且,这是啥?姐姐,你这打扮也太邋遢了吧!你洗没洗过衣服啊?”
“……你很烦呐。现在,我可是惨透了啊。”
边抱怨着,真菜用一只手伸进皱皱巴巴的大背心里面,咯吱咯吱地挠着乳房侧面。
“工作?”
“对头——。你要是替妈妈来唠叨的的话,就快点儿滚回去啦。”
“什么嘛——。有个叫月地先生的人把信寄到咱家来啦,亏我还特意给你拿过来。”
这么说着,诗织从包里拿出一捆几个封筒。因为直到几年前都还是住在父母家的,所以直到现在,也依然有各种各样的给真菜的东西寄过来。
“啊——,作者赠书吗。完蛋了。又忘了告诉月地先生我住址已经改了。前两天儿才刚刚见过的。靠。”
她说的是在同一出版社写着人气作品的名叫月地的作家。是个非常重礼节的人,一出了新书,肯定会给这边送一本过来。而反过来说到真菜,也真是有够过分,就连道谢的电邮都不发一封就那么结了。也从来没送给人家自己的新书。虽然也想着“啊——真是不好意思”,可是因为满脑子都是自己作品的事情填得满当当的,不知不觉就拖了又拖,最后就放着没动了。
“你就那么搁着不管啦?不会很失礼吗。”
“我知道的啦。但是没注意就……”
“这么说起来,上礼拜税务师先生也给咱家打电话来啦。说联络不上你。”
“我去旅行了。突然很想看海呢。冬天的日本海啊……”
看着作出远目状嘴里嘟嘟囔囔的姐姐,诗织深深地叹了口气。
因为真菜连算账都懒得算,所以关于缴税的事情是全交给税务师来干的。但是说起她来,却是那种又是无论如何都备不齐文件啦、又是拖着不交钱啦、又不记账啦、一会儿又晃荡到哪儿去了不接电话啦、传真也好电邮也好都不好好看啦、约好面谈的当天突然来个取消啦、突然商量都不带商量地就买辆车来啦——总而言之就是极为让人头大的那种客人。
“真是的。姐姐你也不负责任得太过头了吧。奶奶的三周年忌日也给忘了,说了要来我的文化祭也没来,前两天明明说好了,说带我去吃寿司的,最后还是没完没了地往后推——”
诗织毫不留情的责难,愈发紧紧地勒住了早已充分地抓狂了的她的胸膛。
“——我说,你听着没有啊?姐姐?”
糟糕了。没干的事儿太多了。电邮也放着没回呢,邮箱也没去看。非读不可的资料还没沾过手,房间也乱七八糟,厕所手纸也快没了。香烟也是。
“啊……不行,不行,不行啊。”
就算呻吟着,脑中仍然被那张投稿明信片所充满。真菜就连诗织的存在都忘了,再次喃喃自语起迄今为止已经重复过不下十几遍的,丢脸的抱怨话来。
“呜呜……可恶。我干吗要选这么个行当呢?明明以前干过的那个送货的打工是最适合我的性格的。赚了日薪来,就到酒馆去爽爽地喝兑了温水的‘iichiko’(注:一种小麦酿造的烧酒。日本三和酒类发售的有名的品牌。Iichiko这个名字来源于生产这种酒的三和公司所在的大分县丰口地区的古语,意思是“很好哦”)。本来嘛,筷子夹着算不上太好吃的凉拌豆腐和山葵酱章鱼(注:简单来说就是芥末拌章鱼的生鱼片),和酒馆的常客们热热闹闹地侃最低级的八卦。我本来是渴望着这样的人生才对。”
“是,是吗?”
“是——啊。然而——”
她嘎嘣一下咬紧了牙。
“——小说!?他娘的小说!?真是出色的小说啊。恭喜啦——之类的。别逗了。其实啊,我最讨厌看小说了!”
挥舞着双臂,真菜大吼道。
“可是,姐姐你不是小说家——”
“我确实是小说家,可是我讨厌什么小说!即便是自卫官也不是喜欢战争吧!?即便是消防队员也讨厌火灾啊!就是这么个理儿!”
“不,我觉得这果然还是跑题跑得……”
“都差不多啦!一看见那些闪着星星眼儿,说着‘我最喜欢书了’啦‘我是铅字中毒’啦的家伙,我就恶心得想吐。那些家伙们,不是变态吗!?是是是,我也稍微有点儿OTAKU的劲儿,但是,我原本就没资格做什么脑力劳动的。上大学也肯定是哪儿搞错了。而且不出所料,没能毕业。……啊——,明明论体力的话我还是有点儿自信的。我打骨子里就是个蓝领阶层啊!是靠肌肉来驱动的!这才是,这才是,哦呵呵……”
虽然自己都觉得这段话里不知怎地混杂了各种各样有问题的言论,不过真菜每次由于工作而导致精神上被逼到极限的时候,就会胡乱大嚷大叫一通这种乱七八糟的牢骚话。
“唔——嗯,好像被逼得相当急了呢。说起来,为什么说这种过分的话的人,却偏偏成了小说家了呢……”
“我才想问呢……”
最大的理由是家里欠的债这件事,并没有告诉排行老小的诗织。因为不想让她担多余的心。
但是——一瞬间,真菜想到——是大的理由真的是这个吗?应该还有什么其他更加不一样的理由的不是吗?
想不起来了。
因为就连思考的力气都没了,她很快就把这个疑问忘得一干二净。
“……姐姐,本来啊这个世界上,就算想要当个小说家也当不成的人,可是大有人在哦?你这样说对那些人不是很失礼嘛。我想他们听到肯定马上就会生气的。”
“哼。生气才好呢。不甘心的话就写出点儿好东西来,把我们这些一军的打败看看呀。”
“该说你是坚强呢还是软弱呢……”
“不想干活~~~~~~~~~~~~~~。靠着那种投稿明信片,什么也写不出来~~~~~~~~~~”
靠在自己都不怕说最讨厌的书山上,真菜继续呻吟着。
“……呜——嗯。看来今天也去不成寿司店了呢。我回家了。”
“啊,是吗。拜。”
“要好好地吃蔬菜哦。抽烟也节制着点。酒也是。”
“我会努力的。”
“……真是。啊,对了。”
正要走向玄关的时候,诗织站住了。打开挎在肩上的包,在里面悉悉索索地翻找着。
“光顾了给你邮件差点儿给忘了。……啊,有了。给。”
诗织递过来的是个破旧的大学笔记本。四个角都烂了,本来应该是淡淡的粉红色的封面,也由于积年累月而变成茶色的了。
“什么东东啊这是?”
“是姐姐你中学时候的笔记本。妈妈整理库房的时候,不小心翻出来的。说因为不知道是该扔还是不该扔,所以先拿来给你。”
“…………?”
呆呆地,真菜接过了那个笔记本。
——
要说起那堂课的无聊程度啊,那简直已经能杀人了。
是语文的现代文。坐在少女两排靠前座位的男生,正笨拙地朗读着教科书中的一页。是面孔变成了千元钞票上的人像的作家所写的,明治时代末期的小说中的一部分的选录。
“每,每天上学……上学……”
朗读者卡壳了。
“循规蹈矩地。”
语文老师告诉了他那个汉字的读法。学生慌忙重复了一遍,很尴尬似地继续往下读。其他的学生们都没有反应。谁都没在听。大家都以教科书为盾,在下面全神贯注地进行着各自的内战——看今天发售的漫画杂志啦,解决下堂要上的英语留的作业啦之类的。
然而少女却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用的东西。漫画杂志昨天有提早发售的,都已经借着看过了。作业一开始就没打算交。除了上课之外,完全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少女想道。
这样度过的时间,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通过侧耳倾听那个烂得一塌糊涂的朗读,究竟能有什么收获呢?希望谁来告诉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逃过这个无意义的仪式呢?
“坐……坐电车是很好——”
男生磕磕巴巴地读着教科书。
“把活着的头脑,封进死了的讲义里的话,那就没救了——”
这一节,实际上真是说得太准了。可以说,那个作家确实是拥有足以成为千元钞票上人像那种程度的慧眼吧。所谓的“文学”,就是应该在这种时候发挥其作用的。
然而遗憾的是,明白这一点的学生,包括她在内,一个都没有。
为什么呢。那就是因为,那个千元钞票上的人所写的精彩绝伦的小说,从巨大的作品中被毫无道理地半道抽出了八页,收录在了教科书里面。
这样子既不可能明白,也不可能会对登场人物和故事本身产生兴趣的。
原本所谓杰出的作家,就是要在作品的一开头,就会为了巧妙地把读者吸引进故事里啦,展现出登场人物的魅力啦之类的,拼命地下苦工的。这是身为职业人士理所当然的努力。而这项作业,会消耗掉惊人的能量。也就是说,编教科书和考试题的那些人,正在把才华横溢的伟大先人们的一片苦心,全部都糟蹋掉。
虽然这样会有些脱线,不过如果试着把这个置换成贴近本书读者身边的例子的话,那就会是这样。就好像是突然把《全金属狂潮》这部长篇小说的《终曲的Day‘By‘Day》的《下卷》的第二百二十一页附近,给既不是粉丝也不是什么的人看了,然后提出“这个时候千鸟要内心的感受是什么?请用四十字以内回答”这类的问题来。这样子,根本不可能答得出来。
(翻译附带:那附近就是小要到香港见到宗介,本来想告白,最后却说成了“要把随随便便就不来学校的你带回去,是因为我是班长”的那段……好吧,我承认要我用四十字以内也回答不出来……这种东西,原本就不是能“回答”的……就算说“她想表达对宗介的感情但是又因为本人个性上的矜持而无法说出口最后只好找出借口来解释”之类的,也不过是表达了一只鹅身上的一根毛而已。对吧。)
文章突然从半道被揪出一段来硬塞给读者这种事,对于作者来说也是极其不情愿的。要是尚在人世的作者的话,自己的作品遭到如此对待,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的。就是那么过分的事情。千元钞票上的人像如果还活着的话,肯定也早就气炸了吧。
可是,虽然很遗憾,但让这种超级不合理,超级无法无天的事情大摇大摆横行霸道的,就是现代日本的语文教育了(不过,不仅限于语文就是了)。
因此,突然被塞给了小说的的断片,还被强行要求理解和解答的学生们,不会明白其意义,反而只会招致对那名作家的反感和敌意。
于是乎,就变得最讨厌看小说了。慢慢还会变得向愚蠢的权威摇尾巴,想都不想地重复“小说一定要有主题才行”啦,“充满技巧的美丽文章是最重要的”啦之类的小聪明。
说“年轻人正在远离铅字”之类云云,那都只不过是在转嫁责任。所有的一切,都是没能把小说的魅力传达给孩子的大人的责任。
比如说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就是把主人公的废柴劲儿,像别人的事情一般指摘嘲笑并以此为乐。换个角度来看的话,那可是喜剧。俨然一个八卦综艺节目。田山花袋的《蒲团》什么的,稍微读一下好了。那可是“杰作”哦。因为以自己为模特儿的作家先生,把脸埋在单恋的女人的被子里一个人跟那儿呼哧呼哧。帅呆了,花袋。一般这可是写不出来的。您老先生可真够男人。……就是这种感觉。
话说回来,现在她正强制性地听着朗读的小说——夏目漱石的《三四郎》,原本是满载了爱情喜剧的要素的。这一般来说是很有趣的。是应该继续的。
闲话就此打住。
当然了,她当时只是个中学生,并没有那么深地考虑事情。也几乎没有读书的习惯。也就是漫画和音乐杂志之类,偶尔还读一读的程度了。其他的——大概就是比较喜欢DQ(勇者斗恶龙)那样的RPG了吧?
所以她只是漠然地,想着“好无聊啊——”、“能不能快点儿结束啊——”、“这样的课到底有什么意义啊”之类的而已。
少女看着黑板上方的时钟。
距离开始上课,只过了十分钟。必须还得继续等四十分钟以上才行。上课中的四十分钟,那也就是永远了。名为无聊的恐怖痛苦的折磨。时钟的秒针慢慢地——真的是非常非常慢地向下移动着。
而此时,在少女桌子上的,只有教科书和铅笔盒,还有淡粉色的笔记本而已。笔记本最开始的十几页已经写满了,不过后面都还是白的。
那就是少女的整个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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