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好冷。好冷。
最爱的母亲已没有了体温。在黑暗中抱着他,再也一动不动。残留在耳畔的,只有两句梦呓般的话语。
(活下去。战斗吧。)
救援并没有到来。冰块碎裂,坠落的客机带着他逐渐沉入冰冷的海底。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或许这是最好——最佳的结果也说不定吧。
场景再一次切换。
万里晴空。某处的中庭。周围有许许多多的窗户,许许多多的人。
不认识的少女出现在孤零零地呆站着的他面前。
低着头。哭泣着。
(笨蛋。)
少女喃喃说着。离开了。人们嘲笑着他,向他投去漫骂与奚落。
然后——
好刺眼。
灼烧般的光线刺着他的视网膜,他的意识慢慢地恢复了条理。他以呼喊由于负伤而意识不清的士兵相同的要领,向自己发问道:
这里是哪里?
床底下。从窗户照射进来的日光,照射在他闭着的眼睑上。这是家便宜旅馆的床。便宜旅馆——是小镇南桑的一家汽车旅馆。位于东南亚的一角。
我是谁?
相良宗介。卡西姆。宗介·籍良。中士。Uruz7。还有其它各式各样的称呼。
现在是?
已经是早晨了。大概七点左右吧。离开东京大概有一个月了。昨夜在各处奔波,似乎累昏头了。大概睡了有六小时吧。
怎么来到这里的?
转了许多次飞机,也使用过陆路。准备了伪造的护照。
因为自己在这一带也有些关系在,所以并没有特别费劲。
那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用说。
是来追踪敌人的。
第一章 斗技场
5
钢铁巨脚深深地踏进了布满裂痕的柏油路面。
如果再往道路右边踏个几十公分的话,米歇尔·雷蒙的身体大概已经被踩成一团肉酱了吧。那可就真的会变得像个果汁被榨干的“柠檬”(“柠檬”与“雷蒙”的英语写法都是Lemon)似的,肯定还得给这个镇上的警察们强加上一份恶心的清扫工作了。
热带的暑气一点一滴地渗透进身体。尽管已经被不习惯的气候弄得完全没了力气,雷蒙还是发疯一样地大声惊叫着,慌慌张张地从AS旁边跳开,结果撞上了便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人的后背。
“你走路不长眼啊?小哥!?”
撞上的人是个年轻男子。
肮脏的工作服和满脸的胡茬子。浅黑色的脸的右半边,由于大大的伤痕而扭曲。这个人恐怕原来是当兵的。大概是在不久前的战争结束后被赶出军队,现在靠打零工混口饭吃的人物吧。
“啊……”
雷蒙一时间说不出话。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雷蒙造访的这个东南亚小镇,是个炎热而充满喧嚣的地方。它位于各国接壤的地带,是个由于漫长的内战与国境纷争,在统治权复杂得纠缠不清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奇特小镇。
自行车、人力车、三人机车,还有超载的轻型卡车。
处理的旧式AS与这些简陋的车辆混在一起,正理直气壮地在车道上昂首阔步。刚刚的AS不知是苏联造的还是中国造的,但确实是被称为“野蛮人”的机种。矮矮胖胖的身躯与让人一看就联想到青蛙的巨大头部,是一台个头高过两层住宅楼的,橘子色的人形兵器。
不过,武器什么的好像都已经被拆掉了。头部的机关枪为巨大的探照灯所取代,背上则装满了建筑工程用的重型机械——像是起重机与大铁铲之类的。
差点把自己踩成肉酱的AS一边发出柴油引擎的低吼声,一边远去了。米歇尔·雷蒙呆呆地目送着它的背影。因为,新闻照片与电视里的那些姑且不论,从如此之近的距离看AS,可是几乎从来没有过的。
“小哥!你有在听吗?喂喂!?”
肩膀被粗鲁地推了一下,雷蒙回过神来了。
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向被撞的人道歉。于是,雷蒙笨拙地低头说道:
“非,非常抱歉,先生……”
“先你个头啦!你这个娘娘腔!脸色儿煞白地晃荡来晃荡去,你是不是憋着泡屎啊,啊啊?”
虽然男子骂得有些言过其实,但事实上,雷蒙的确是个长相纤细的年轻人。与风吹日晒无缘的苍白的脸上,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虽然个子挺高,但手脚都很瘦弱。在平时在这个小镇上骄扬跋扈的男子们中间看起来确乎非常显眼。他是那种很适合冷气不错的办公室中,从事设计一类工作的类型。
“啊,不,我并不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
“谁他妈在关心你呀!白薯!”
短袖衬衫的袖口被狠狠地拉了一把,雷蒙踉跄了几步。
“啊……”
“喂!给我过来!”
男子硬拉着雷蒙向附近的小巷子里走去。那人的腕力没道理地大。即使他说“住手啦”,“很痛耶”之类的,也完全没人理睬。
“哎,等一下啦。我并不是故意要撞你的。虽然你会生气也很正常,但无论如何,请先冷静下来再……咿!?”
雷蒙的鼻梁冷不丁地挨了一记老拳。
这拳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脑袋晕晕乎乎。用手臂勒住当场蹲下的他的脖子,男子耳语般对他说道:
“废话就免了吧。既然给咱添了麻烦,该拿出来点儿什么就拿出来,这也合情合理吧?啊?”
“拿、拿什么……?”
鼻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雷蒙强忍着疼痛问道。这条脏兮兮的小巷里人迹罕至,充满了一股酸腐的异臭味。
“你是法国人吗?”
“啊,是。”
“干什么的?”
“记者。”
“那你有相机吧。交出来。有外块的话也全都交出来,欧元美元都无所谓。”
“相,相机可不行。而且我也没带外币。”
“少给我装傻了!”
雷蒙被恐怖的力量拽倒在地。不过比起撞到后背的痛楚来,刚洗干净的衬衫在就这肮脏的地面上啪嚓一下弄湿了才更让他受刺激呢。
男子骑到雷蒙身上,攫住衣襟,用力勒紧了他的喉咙。
“哪。我从刚才就一直看着你小子摇摇晃晃地在街上乱逛了!你是了不起的记者大人吧?给俺这连酒钱都没着落的可怜人,稍微施舍那么一丁丁点儿,这你都舍不得吗?啊!?”
什么嘛,原来从一开始起就盯上我了吗……雷蒙终于明白了。想想看,才刚来到这个鱼龙混杂的小镇,就时不时地拿出个相机来走来走去,贼眉鼠眼地四下张望的白人男子,大概相当显眼吧。不过从哪儿开始被尾随的就不清楚了。
也就是说,自己对于当地的小流氓来说,的的确确是块肥肉。这岂不又是一个重大失败了吗。真是的,干得过头了。
“啊……咕……”
男人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掐紧了他的喉咙。虽然似乎离死的程度还差点儿,但就算如此,这力量还是很恐怖。
就在这时,小巷的入口处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到此为止!达欧!”
越过男子肩膀所见到的身影,因为逆光的关系不是很清晰。但是个子很小。那声音也是,还残留着一点稚气。
“娜美吗?滚一边儿去!”
被称为达欧的男子一个咋舌,很不痛快地说。
“那可不行哦。如果谁都能随便装强盗抢劫,这个镇的口碑岂不就越来越差了吗。因为最近以‘斗技场’的为目标而来的游客也越来越多了。”
“那又怎么样?无论怎么搞,这块儿都是堆垃圾。”
“你听不懂人话呀。”
女子的手中响起“咔锵”一声金属互相敲击的细微声响。那是枪的击铁声。
“喂喂,来真的啊。”
“我不会杀了你,顶多让你两、三个月内手脚有点不方便罢了。”
“你要为了护着这个没见过的混蛋,开枪打我吗!?明知本大爷是‘食人鬼’一族的?”
达欧脸色铁青,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就连要按着雷蒙的脑袋都忘记了,只是恶狠狠地盯着少女的脸。
“我可没这么说啊,酒钱我出,来。”
女子毫不客气地走近雷蒙等人,拿出几张满是皱褶的纸币——在这边境地带普遍流通的瑞尔纸币——往达欧眼前一递。(译注:瑞尔,riel,柬埔寨的一种货币单位。)
“我会记着你的!”
“忘了吧,快滚。”
达欧夺过纸币,对着地面吐了口口水后,离开了巷子。一直担心着达欧会不会不顾对方有枪就直接扑向女子,从而搞出一场血腥事件来的雷蒙,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多,多谢……”
雷蒙起了身,重新观察起对方,女子——不,少女的确是拿着手枪。是把制造商和型号都看不出来的,样子很便宜的左轮手枪。大概是菲律宾一带的私造品吧。
这次不会又被这把枪给威胁吧?他这么想着,而少女仿佛看透了他的恐惧般地笑了起来。
“啊,这个打不出子弹啦。已经坏掉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枪口对准雷蒙,咔嚓咔嚓连续扣了几下扳机。看着他由于惊恐而缩成一团的模样,少女又笑了起来。
“你,你干什么啊!?”
“你听不懂人话啊——。我不是说了,打不出子弹了嘛。”
“是……”
“那么,先生。”
少女那大大的眼睛闪闪发光,直勾勾地盯着雷蒙的脸。
“给他的钱加上手续费,共计4000美元如何呀?”
向雷蒙索取4000美元(大约合50万日元)的少女,名叫娜美。(技插:约合RMB32000元)
静下心来仔细观察的话,这名少女顶多也就只有十五、六岁。
稍显凌乱的褐色头发扎成马尾。完全没有化妆。眼睛大大的,微微有些上吊,给人一种利落的印象。服装则是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与大圆领背心。
她大概是在哪个修理工场,或者是电气行之类的地方工作的吧。
“四千?太夸张了吧,贵死人了。”
傍晚的南桑——繁华街的入口附近,雷蒙边走边说道。他这么一说,娜美马上不服似地噘起嘴来。
“能便宜得了吗!?刚刚那个叫达欧的男的,可是出了名的凶暴耶!在战争中杀了三十多个人呢。再多跟他掺和的话,他一定会真的杀了你,把你身上的财物搜刮一空的!”
“喔,这样呀,那真是多谢了。”
将好容易才干了的鼻血痕迹擦掉,雷蒙一脸不悦地说。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币,粗鲁地往娜美面前一递。金额换算成美元的话,大概只有三百多吧。
“这什么啊!根本不够嘛!”
“在这个镇上,这笔钱足够你好好过一个月的了吧?况且我手头也只有这些。本来,我就不可能拿得出那么大笔钱的吧。”
“那,相机给我好了。PDA啦手机啦,那种的也行,通通拿来。”
娜美的眸子闪着小孩子一样亮闪闪的光芒。(插花:这就是所谓的星星眼……)
“别开玩笑了!那可是吃饭家伙耶。”
“你听不懂人话呀~~~~~”
娜美继续对快步走着的雷蒙穷追不舍。
“吃饭家伙。这么说起来,你说你是个记者呢,是真的吗?”
“嗯,不过还是新手就是了。”
“就是说,你写的东西会在杂志什么的上面登出来啰?能赚很多钱吧?”
“一点点而已啦。而且……稿子会不会被采用,我都完全不知道呢。要看报导的内容了。”
“哈哈。内容呀。”
娜美的嘴角意味深长地往上一吊。那副神情,简直像野狗什么的发现了掉在路边的美味佳肴的时候的一样。
“大老远特地跑到南桑来,肯定是有相应的目标的吧?难道说,是要以有钱人特有的充满同情的视角,替我们报导被战后的好景气遗留下来的穷苦人民的生活状况——之类的,你不会是抱着这种看不起人的想法来的吧?”
“什么嘛,那种语气。那样的题材不是很出色吗。”
“喔,是是是,或许是吧。但是,你不是那种人,对吧?”
娜美用食指戳了戳米歇尔的脸颊,他也没办法否定,只得绷着脸默然不语。
“因为,要找那种出色的题材的话,类似的地方全世界哪儿都有啦。不过南桑可不一样。你也是为了看‘那个’才来的吧?”
“…………”
太阳已经西沉,四周一带正逐渐变得昏暗。
雷蒙不假思索地停下了脚步。
在他们正走着的繁华街——在霓虹灯中闪闪发光的楼群深处,赫然耸立着一个足球场。不,是以前曾经是足球场的建筑物——战争前开始建设,在混乱当中被搁置了,现在已经被改作它用的,弹痕累累的建筑物。
从那个运动场中,冒出大量的热气,喧闹声响彻云霄。
消音器脱落的汽油引擎的怒吼声。
金属相撞的尖锐的悲鸣声。
还有——能把那所有的一切都盖过去的,人们狂热的欢呼声、怒骂声与惊叹声。
足球场的照明也很强。那副光景,简直就像七彩斑斓地闪耀着的美酒的光芒,正从被兀自放在街道正中的巨大酒杯中,向着夜空满溢而出一般。
“是指‘那个’吧?”
雷蒙说道,而娜美微微一笑。
“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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