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许许已无暇应答,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碗,就往自己口中倒去。因过于急切,他的牙齿与瓷碗碰得“当当”直响,情形骇人!若非晏聪此行之前对南许许已有所了解,只怕此时早已毛骨悚然。
南许许的身躯渐渐地不再战栗,渐渐地安静下来,就如同曾被暴力狠狠地搓揉过的一片叶子,现在总算能将被揉作一团的身子慢慢地舒展开来。
纵是事先已知晓个中情形,晏聪仍为南许许在服下砒霜后反而恢复过来而深深震愕,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知从什么地方灌入一阵晚风,吹在了晏聪的身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竟已出了一身冷汗。
南许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无力的声音微弱地道:“好厉害!难得遇见高明如斯的……易容术,老夫……一时沉醉其中,竟……竟忘了今日已是体内奇毒……发作之期,几乎因此而……丢了性命!”
晏聪见他已渐渐回复,悬着的心这才落下。
他试探着道:“前辈医术已臻炉火纯青之境,难道还有前辈不能彻底化解的毒物?”
南许许不以为然地一笑,显得极为疲惫地道:“物物相克相生,老夫又岂能例外?”
说到这儿,他沉默了良久,忽然又道:“你可知老夫为何会中此毒?”
晏聪道:“晚辈愚钝,无法知悉。”
南许许显得有些神秘又有些感慨地“嘿嘿”一笑,道:“你也不必自谦了,顾浪子的弟子又岂会是愚钝之人?不过,老夫身中奇毒的原因,外人的确决不可能想象到。”
晏聪虽性情沉稳内敛,凡事不喜张扬,但却与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见南许许如此说,他的好奇心顿起,不由道:“怎会如此?”
南许许语出惊人:“这世上会不会有人主动请求他人在自己身上施以奇毒?”
晏聪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失声道:“难道,前辈之所以会身中奇毒,是前辈主动让他人在自己身上所施?”
南许许点头道:“正是。”
晏聪目瞪口呆!
南许许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巧妙地转过话头:“这样也好,至少老夫就不会无所事事。否则整整三十年不能抛头露面,自然也不能行医炼药,其滋味定比受这奇毒折磨更不好受!而今只要我体内之毒一日不解,我就不必担心这一点,至少我仍可想千方百计解我体内之毒!”
晏聪除了怔怔地听着,已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南许许自那张宽大的椅子中站起身来,道:“此劫一过,我体内毒性至少要过三天才会发作,今夜我可以安心地做你们师徒二人托付我的事了。若无他事,你便在此等候一夜吧。”
言罢,他就像是担心晏聪会追问他如何会中了奇毒般,匆匆拉开那扇漆成黑色的门,闪身而入。
坐忘城乘风宫别园。
暮秋时。
菊残犹有傲霜梅,西风了却黄花事。
爻意独自徘徊于别园幽径之中,她的国色天香使瑟瑟秋意中也添了一分暖意。
但在她的眼神深处,却有不尽的忧郁。
世事变幻,风云无常。但,这一切与她又何干?
她的神祇……
她的父王……
她的情人……
她的欢乐与悲伤——都在两千年时光之外。
迢迢千里之距,总是可以跨越的,但时间的距离呢?
菊黄菊落,情景恍然依旧。
但,看菊的人呢?
爻意忽然发现,她竟害怕宁静,而宁可时时刻刻都在忙碌之中。
莫非,她是害怕宁静时,就会记起许许多多的往事?
一声清咳在她身后响起,爻意蓦然回首,见到的是一张亲切而俏皮的笑脸。
是小夭。
小夭今天依旧规规矩矩地身着一袭女儿装,但她却是背着双手向这边走来,且还一步三摇,走近爻意时,冷不丁拉了爻意身旁的凤凰竹一把,修长的凤凰竹本是伸至二丈多高,再弯向园中石径这边,在石径的上空弯成了一座绿色的拱桥,被小夭一拉,凤凰竹上的露珠“沙沙”而落,有几滴恰好滴入爻意修美玉颈内,突如其来的凉意使爻意不由“啊”地一声惊呼。
小夭大为得意,“咯咯”而笑,以至于笑得直不起腰来。
在爻意的记忆中,自己是高贵的公主,有无数人宠她敬她,却从来没有人敢不分尊卑地与她嬉闹。以至于面对此情此景,爻意先是一怔,随后才回过神来,心中竟没有丝毫嗔怒之意,相反倒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惬意的亲密感。
她不由也莞尔一笑。
她这么一笑,竟让小夭怔神半晌,良久方如梦初醒道:“爻意姐姐是小夭见过的最美的美人!也一定是天底下最美的美人!”
其眼神告诉爻意,这是对方的真心之言。在她的记忆中,不知有多少人赞美过她的惊世容颜,但不知为何,小夭此言却格外让她感动,她几乎是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比她更年轻的女孩。
想到“年轻”二字,她猛地意识到若说年轻,从某种意义而言,她已决不再年轻,因为她已整整度过了两千年时光。
思及这一点,她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小夭察觉到了,不安地道:“爻意姐姐,你有什么不开心吗?你的脸色好苍白。”
爻意忙道:“没有,大概是因为昨夜直到天将大亮时才入睡的缘故吧。”
小夭点头道:“也是。爻意姐姐是天下第一美人,武功又高,陈大哥也是英雄年少,待爻意姐姐又很好,爻意姐姐又岂会不开心?”
“陈大哥?”爻意愣了愣方才明白小夭口中的“陈大哥”是指战传说,于是随口道,“他人的确不错,至于武功……也算……不错。”心中却忖道:“与威郎相比,战传说的修为就相去太远了。”
小夭摘下了一片凤凰竹的竹叶,将叶子折起、展开,又折起、展开……久久不说一句话,直到爻意与她戏言“坐忘城却只知有美女大龙头”时,她才如梦初醒般地“啊”了一声,随后轻轻地道:“那都是小夭胡闹之举,又算得了什么?”
忽然间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平时在坐忘城的言行所为都是那么的无聊而毫无意义,她甚至有些憎厌自己!
小夭下意识地又扯下了一片凤凰竹叶。
这时,迎面走来一人,小夭被其脚步声所惊动,猛一抬头,却是战传说。此时他已走至别园西侧的拱形门前,正面带笑容望着她这边。
小夭心中的不快忽然烟消云散,脸上竟浮现出一团红晕,正待开口,战传说已先道:“爻意姑娘原来是与小夭姑娘在一起。”
小夭话到嘴边生生止住了。
爻意看出战传说大概是有事与她商议,便道:“是否是石宗主有事相商?”
爻意猜得没错,战传说的确是有事情要告诉她。而他从爻意的话中也听出她不但明白了他的来意,而且还有意说成是石敢当有事相商,这样既可以随战传说离去,又不至于让小夭有被冷落的难堪。战传说很是佩服爻意的机敏,点头道:“正是。”
爻意便又对小夭歉然道:“爻意失陪了。”
小夭道:“爻意姐姐请便。”
战传说与爻意一道离去前,还不忘向小夭施礼告辞,小夭也笑着还了一礼。
当战传说与爻意的身影消失在拱形门口时,小夭还怔怔地望着他们身形消失的方向。
忽地,她感到自己的右手手指突然火辣辣地微痛,低头一看,却是一不留神间,那片竹叶割破了她的中指,如极小的红色珍珠般的血珠从伤口处慢慢渗出。
小夭怔怔地望着手指上的伤口,心中一片茫然。
她心中自问:“竹叶怎么能割破手指?它那么的柔软……”
莫非,就如同许多看似柔软如风的东西,却常常能叩醒人最深处的心灵?
战传说告诉爻意的事着实让爻意吃了一惊。
战传说在一僻静无人处对爻意道:“你可记得当你我与晏聪遭遇时,曾听到左近有人语声?”
爻意点头道:“当然记得。”
战传说道:“他们的确是坐忘城派出去寻找我们的人,但最终他们并没有返回坐忘城。”
爻意吃惊地道:“直到现在也未返回坐忘城?”
战传说声音低沉地道:“他们已在那片林子中被杀害。”
爻意大感愕然。
战传说若有所思地接道:“现在看来,他们自然是你我折返坐忘城之后遇害的,他们尸体被发现的地点,就在白衣剑客被杀地点的附近。事情的经过也许是当我们与晏聪三人离开后不久,坐忘城的人便已赶至,当他们发现尸体失踪后,一定会大吃一惊,所以他们也许会在周围寻找白衣剑客的尸体,正因为如此,才使他们在林中逗留了一段时间。直到你我与晏聪分手后返回坐忘城时,他们仍试图找到尸体,而就在这时,一个武功远在他们之上的高手出现,此人虽然与我们擦肩而过,却遇见了坐忘城的人,为了某种目的,此人出手一举击杀了那四名坐忘城的属众。”
爻意沉吟道:“这更能证明白衣剑客的身后藏着惊人的秘密,奇怪的是按理那四名坐忘城侍卫应已遇害一天一夜,为何到现在才发现尸体?”
战传说解释道:“四人被杀并非今晨才为坐忘城所知,尸体也早在昨日午时就已找到,只是坐忘城的人一直将此事对我们守口如瓶而已。”
爻意黛眉微皱,自语般低声道:“奇怪……”
战传说道:“这一点倒并非全不合情理。既然此四人是在追寻我们的过程中被杀,那么他人难免会对你我有所怀疑,何况天未拂晓之时我们就离开坐忘城本就有些不寻常。但贝总管等人或许深信此事不会是你我所为,为免你我知悉后心中不安,故有意将此事对你我加以隐瞒。”
爻意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从表面迹象来看,凶手最有可能是晏聪。”
战传说一惊。
爻意未等他开口,已接着道:“当然,你多半是不会相信这一点的。何况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在真相大白之前,谁也不能断定哪一种推测是合理的。”
战传说心中反复自问:“真的会是晏聪吗?”细加思忖,他感到爻意所言不无道理,但在内心深处,他仍是希望爻意所说的不会成为事实。
坐忘城东门外突然有一骑自东南方向疾驰而来,轻骑腾掠之时整个身子几乎绷成一条直线,如同一黑色闪电在原野上闪掣。
马是乌驹,马上骑士也是一袭黑衣,且紧紧地贴在马背上,几乎与乌驹联成一体!
东门坐忘城战士的注意力很快便被这一骑所吸引,一名统领登楼观望,二十余名神射手的箭已悄然上弦。
乌驹已与东门相距不过百余步,竟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众坐忘城战士顿觉来者不善,心弦绷紧。
神射手的劲弓强弩亦不约而同地拉满,目标直取飞速而来的那道黑色的闪电!
正当双方一触即发之际,蓦闻乌驹一声凄厉的长嘶,竟向前一倾,向前直跌出去。
马背上的骑士立时如弹丸般跌飞而出,眼看就要重重地摔倒地上时,只见此人竟奇迹般地稳住身形,坠落地上,但也踉踉跄跄地向前踏出好几步,方才站稳。
众坐忘城战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呆了,怔怔地望着那黑衣人。
蓦地,那统领突然嘶声喊道:“是城主!”
极度惊愕竟使他的声音有些扭曲怪异,如同一把钝刀,将清晨的宁静切割得支离破碎。
战传说先是察觉到乘风宫众侍卫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异样,比昨夜尹欢与歌舒长空一战之后还要显得紧张。
很快,城主遭人袭击,受了重伤的消息便传入战传说耳中!听说此事时,战传说正与爻意一同前往石敢当的居处。两人吃惊之余,同时心生一念:劫掳小夭的人武功果然高明,殒惊天非但未能将之擒杀,反而被对方所伤!
两人见到石敢当时,方知石敢当也已听说此事,不过石敢当对此事提出了与战传说、爻意二人不同的看法,他道:“殒惊天既然是在救下小夭姑娘后再继续追杀,而且也没有让小夭回坐忘城求援,说明他对劫掳小夭的人已知其底细,成竹在胸。由此看来,袭击殒城主并将之击伤的人多半是另有其人。”
正说话间,门外有人轻轻叩门。
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彼此皆有疑惑之色。战传说上前将门拉开,只见屋外站着一个年轻人,衣着朴素,却裁剪得十分合体,所佩的刀也很朴实无华,却让人感到他的刀与他的人完全融作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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