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雨。
尹恬儿全身穿着厚厚的衣裳,包裹得严严实实,头上也戴了狐皮帽,全身上下,几乎只有一双亮如星辰的双眼与已冻得通红的鼻子露在外面,她的脖子上系着围巾,捂住了她的口。
尹恬儿将一只手缩入衣袖中,将另一只手放入尹缟宽大的手掌中,让尹缟紧紧握着。尹缟就如同今日的尹恬儿一般不惧酷寒,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尹恬儿感到暖意源源不绝地自尹缟手心传到自己的小手中,这暖意甚至温暖了她整个身子。
“冷吗?”尹缟关切地问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让人感到这不是从嗓子里发出,而是从胸腔内直接发出。
尹恬儿飞快地摇了摇头。忽然似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大哥,爹爹冷吗?”
尹缟沉默了片刻,方缓缓地道:“爹爹不怕冷。”言罢,他眉宇微纠,若有所思。
“爹爹为什么不出来,与恬儿在一起?”
“因为爹爹患了一种可怕的病,唯有将全身闭守于玄冰内方不会发作。”
“那,有什么办法能将爹爹的病治好?”
“爹说能治他的病的人,早已去逝。”
“难道,爹爹要永远留在冰中吗?”
“不,爹说隐凤谷既是神之福地,又是魔之地狱,终有一天,神魔交战,那时,也许就是爹重见天日之时。”
……
尹恬儿正自沉思,忽被其父的言语声惊醒过来:“恬儿,你可查清水舍中受伤者真实的身份?此事至关重要,因为你初见受了伤的鸟儿时,鸟儿是与他同在一处。三皇咒其实是一种妖玄内家心法,一旦它加诸某人身上时,此人便可在极短的时间内功力倍增无数,性情变得疯狂嗜杀,再无是非善恶之念。除了一死,根本无其他方法可以解脱,最为可怕的是三皇咒可以遇血而作,一旦被三皇咒这一妖玄心法加诸其身后再伤及他人,则后者亦会性情大变,功力暴增!为父推测,雷大并非直接为三皇咒所毒害,而是由你所饲养的鸟儿传与他身上的。”
“二哥亦是如此认为。”尹恬儿道。
坚冰中传来一声轻叹:“为父自建立隐凤谷基业后,因为隐凤谷暗藏玄机,故武界中对隐凤谷窥视者甚多。数十年来,隐凤谷时有异变。这一次,惊怖流竟也觊觎隐凤谷!惊怖流要对付的决不是雷大,为父相信他们真正的目标是你!因为按常理论之,你所饲养的鸟儿回到隐凤谷,最先必然应是回到你身边,若是如此,一旦鸟儿身中的三皇咒发作,毫无防备的你,必会为之所伤,这才是惊怖流所要达到的真正目的!”
听到这儿,尹恬儿不由凛然一惊,跪直了身子。
尹老谷主继续道:“能设下如此周密计谋,说明惊怖流对我隐凤谷已颇为了解!”
尹恬儿谨慎地道:“当时那年轻人伤势很重,这是我后来才看出来的。在来冰殿之前,恬儿曾向谷中弟子问过此人身份,才知他并非我隐凤谷的人,而是二哥救起的二位伤者之一,当时他是在水舍中养伤。二哥救了二个人的事,恬儿早在两天前就听说过,但恬儿以为这又是……又是二哥的障眼法,假借替他人疗伤,另有……另有古怪,所以见到此人时,一时倒忘了此事。”
不知为何,说到尹欢替他人疗伤之事时,她竟显得极不自在,甚是尴尬。
尹老谷主“哼”了一声,道:“孽子!”显得甚为气恼,停了片刻,方接着道,“这不肖之子,他自幼便容貌俊美,喜着明鲜衣饰,没想到如今竟愈演愈烈……”
尹恬儿极不自在,双手抚弄着自己的衣角。
尹老谷主沉声道:“为父已吩咐你们兄妹二人,江湖险恶,不可轻信他人。我隐凤谷之医术冠绝天下,既然此人你识之不得,你二哥为何要将此人留在谷中养伤?莫非眼中早已没有为父,可以对为父之言充耳不闻?”
其声低沉有力,到最后有若猛狮怒嚎低吼,虽是相隔坚厚寒冰,但犹可感受到难以言喻之震撼。
尹恬儿虽从未见过父亲之面,而且父亲待她,多是言语温和,但她对父亲仍是敬畏交加。
她感到,即使是玄寒之坚冰,以及二十余载光阴,却仍是无法掩盖父亲惊天撼地的气概。
尹恬儿惶然道:“爹爹息怒,二哥这么做应是事出有因。被救二人中一人是六道门弟子,另一人虽是无名,却杀了苍封神……”
语至此处,立被尹老谷主打断:“苍封神?六道门门主?!”
“正是,此人是在与那六道门弟子携手对付苍封神时,将苍封神杀了的,但他们自己也受了伤,正好被不二法门灵使救起,送至隐凤谷……”
“哈哈哈,哈哈哈……”尹老谷主忽然纵声长笑,笑声穿透冰层后,竟仍是极具震撼,整个冰殿都为之轻颤。
尹恬儿一惊之下,赫然发现十几年来一直完整无缺的冰台,此刻竟以父亲所在的部位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出无数如闪电状的裂隙。
这一幕对尹恬儿的心灵震撼极大,无可名状的感觉紧紧抓住了她的心,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了。
只听得尹老谷主道:“能杀了苍封神,又为不二法门灵使救起的人,必定十分有趣!恬儿,你一定要设法留住此人!”
日暮西沉,秋风正紧。
“求名台”乃一天生石台,前临一条宽阔的大河,后倚狰狞危岩。石台方圆达十余亩,平坦如人工凿就,堪谓天造地设、鬼斧神工。
晏聪立于“求名台”两侧,面向最后一抹血色夕阳,神情凝重。
通向“求名台”有一座石拱桥,石桥横跃大河,可四马并驰。此刻,桥上有四名不二法门的黑衣骑士默然肃立,不二法门的旗帜迎风飞扬,猎猎作响。
无论在何处,只要有不二法门绣有“独语剑”的旌旗出现,任何人都会收敛轻视之心,因为它所代表的,就是最高权势!
不二法门之喜憎,已俨然成为天下人的喜憎,没有人能违背不二法门的旨意。
事实上,亦没有人会违背不二法门的旨意。法门元尊明察秋毫,洞悉万里,但凡不二法门介入的武界公案,没有任何冤屈不公之处。
只是,不二法门并非对武界中的每一件争夺都介入其中。武界自有武界的规律,生死血腥本就是武道存在的外在形式,消除了生死血腥,武道无异于不复存在。
便如潮涨潮落,自来有之,谁也无法消除,不二法门所做的便是让这潮起潮落不会成为汹涌海啸!
晏聪实应称幸才是,但凡有不二法门过问插手的事,向无冤屈。
但,晏聪的心情依旧沉重。有关苍封神的秘密,也许唯有他自己方知,虽然苍封神生前曾承认自己与当年六道门四旗旗主晋连之妻晏摇红之死有关,但此刻苍封神已死,死无对证,仅凭晏聪、战传说所言,又怎能让他人信服?无论何人,都会想到他们如此说定是为自己开脱罪责。
那么,不二法门这次是否能如以往一样,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让六道门心服口服吗?
不二法门四大使者之灵使并未现身此地,但晏聪知道灵使必会在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仿若天下诸般事宜,皆在不二法门掌握之中——这,本就是武界中人共有的感觉。
心神不定间,晏聪想到灵使毙杀苍封神时所说的话,心中稍定,同时暗忖道:“灵使如何知道苍封神勾结外人,残杀六道门中人?其实即使是我自己,先前也是略有猜疑而已,直到两天前苍封神自以为稳操胜券,亲口承认方能确定这是事实。而灵使何以如此神通广大?”
正自思忖间,东面传来急骤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踏碎了黄昏的寂寥。
回首望去,只见三匹快马如飞驰来。暮色沉沉,三骑便如同在夜色中滑翔而至,如此快疾行进,犹隐约可闻鞭击虚空之声偶尔响起,显然可见骑者心急如焚。
晏聪轻吸一口气,凭三骑来势判断,他相信必然是接到自己传讯赶来的六道门中人。
他不由向石桥那边扫了一眼,灵使尚未出现。
仅在短短的瞬息间,三匹快马已如飞而至,马嘶声中,马上骑者飘然掠下,马儿犹自在躁乱不安地跺着步子,铁蹄踏于石台上,发出清脆的“嗒嗒……”之声。三匹坐骑皆在大口大口地喷着热气,光亮的皮毛上渗出点点汗珠。
石桥上四名不二法门武士对此视若未睹,没有任何举措。
晏聪快步上前相迎,虽是在暮色中,但既为同门,晏聪仍是一眼便认出三人。当他辨清三人中年龄最大的老者时,微微吃了一惊,因为此人论辈分比苍封神仍要高,乃苍封神的师叔景睢,亦是六道门他这一辈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人!当年武界群豪与邪道九极神教教大战时,六道门出力甚多,正因为如此,六道门方被世人视为名门正派,但为此六道门亦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伤亡大半。六道门与九极神数度血战后,景睢被斩断一腿一臂,仅能以假肢代步。他的六位师兄中有五人遇难,唯有掌门师兄文过非虽受致命重伤,却暂保性命。其时苍封神刚拜文过非为师,文过非在重伤将亡之前,将苍封神托付给景睢,并把“六道归元”传与了他。
景睢不负文过非所托,对苍封神勤加点拨,因眷顾师兄弟之情义,景睢待苍封神之恩义甚至在其谪传弟子之上。苍封神亦不枉景睢一番心血,无论武学智谋,都为同辈的佼佼者。最终,景睢将掌门之位传与了苍封神,而非自己的一干弟子。
之后,因为手足有疾,行动不便,加上年岁已高,景睢便将六道门全权交与苍封神主持,从此门内之事他极少过问。
晏聪仅是六道门普通门徒,进入六道门二年,亦只见过这位老门主三次。此次连景睢亦不辞辛劳策马而至,晏聪心中更为忐忑不安。
与老门主景睢同来的另外两人的身份亦不寻常,其中一人赫然是四旗主晋连,亦即当年被杀的晏摇红之夫!晋连面容消瘦,目光沉晦,在晏聪的印象中,晋连是六道门诸旗主中最沉默寡言者。
对晋连的出现,晏聪并不惊讶,因为他向六道门传讯时,声明有与苍封神有关的事要告之同门中人,让门中委派人员与他在此“求名台”相见,并要求晋连晋旗主应在其中。同时晏聪已预先告之六道门,因为事关重大,不二法门灵使已过问此事,将与众人一道追查诸事的是非曲直。
也许因为一则与苍封神有关,二则提及不二法门灵使,景睢三人才毫不犹豫地赶至这边。苍封神让晏聪追杀战传说,之后苍封神又自己追杀晏聪,这一切六道门其他人一无所知,所以对苍封神离开客栈后的去向,众皆不知。六道门一度陷入混乱中,直到得到与苍封神一道失踪的晏聪的音讯。
晏聪本是六道门的一名普通弟子,这一次却指明要与晋连约见,显然此事极不寻常。景睢虽是苍封神的师叔,但对苍封神的情义却决不亚于自己的谪传弟子。苍封神失踪之后,最为焦虑不安的也许就是老门主景睢,他不顾晚辈劝阻,执意要赶赴“求名台”。
晏聪见景睢白发苍苍,一脸风尘,不由心生不安,忖道:“不知得知真相后,他将会有何反应?”
赴约三人中最为年轻者年约二十六七岁,无论容貌、体形皆与苍封神惊人神似,此人正是苍封神唯一的儿子苍黍。不知为何,苍封神虽身为六道门门主,却未亲授其子苍黍武学,而是让苍黍拜九歌城城主萧九歌为师。苍黍有其父之风,沉稳持重,内敛却又智谋不凡,甚得九歌城城主萧九歌器重,并将其长女许配给苍黍。没想到平时身在九歌城的苍黍,今日会同景睢、晋连同赴“求名台”!
苍黍的出现,无疑已予晏聪以更大的压力!
晏聪上前相见,神情恭敬却不卑谦,更无惶然不安之色。
景睢缓缓踱前几步,他的步伐显得僵硬而古怪,右臂荡然无存,空荡荡的袖管在迎风拂动。
“丁兄弟,我父亲何在?为何只有你一人在此?”苍黍道。说话时,他的目光扫过晏聪身上几处包扎好的伤口。
晏聪并不回避苍黍的目光,他略略沉默后,沉声道:“他——已死了!”
他的声音虽轻,却不啻于惊雷炸响,苍黍愕然而立!
晋连的身子微微一震!
景睢眼中精光暴闪,犹如穿破重重云层之惊电!他显得极为吃力地向晏聪走近两步,一字一字地道:“此言当真?”
晏聪平静地道:“弟子所言字字属实!”
“是谁杀了我父亲?你的武功远不及我父亲,为何你反而安然无事?”苍黍一把揪住晏聪的衣襟,高声喝问,他的双目似欲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