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浪冲了出来。霍重城身子一颤,两只耳朵动了动,鼻翼又抽了抽:“俺说不去柜房关扑,却不曾说不去柜房看热闹,罢罢,就依了你二人。”
他虽是如此说,脚下的步子却是极快,转身便钻进了柜房中,两随从的闲汉忍着笑,跟着也进了去。
过了半时辰,三人被人推了出来,霍重城则双目无神额头冒汗,就连鼻尖也腾腾地向上冒着白汽。
“俺说了不进去不进去,就是听你两个混话!”霍重城埋怨了一声:“今日回去,若是被老爹知晓了,少不得又要禁足半月!”
两闲汉也自是面色苍白垂头丧气:“小的只是想过过瘾,大郎却将口袋里的银钱全输了,还将小的身上的钱也都拿了去!”
霍重城呆了呆,然后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是俺的错,若不是俺自己好赌,你二人又如何说得动俺?男子汉大丈夫,是自己的错便要认,怎能推托到旁人身上!”
他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你二人的钱,俺定会还……咦?”
他见到一行人鱼贯而来,走在最后的,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赵与莒。
自从那次押送李邺去郁樟山庄之后,霍重城便未再见过赵与莒,如今见到了,他心中一动,想起件事来,便笑嘻嘻地招手道:“赵大郎,赵与莒!”
见过后世繁华的赵与莒,原本对小小绍兴府的热闹没有什么兴趣,只是随行的孩童们却都不曾经过,听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赵与莒心中颇为高兴。他带这些孩童出来,便是让他们多经历些世面,多了解些这江南风情,唯有这般,他们才会真正对江南产生归属感。
当听到有人叫他时,他怔了一下,不知怎的会有人认识自己。见到霍重城这才恍然,对这个少年,他也有结交之心,便含笑招手:“霍兄,你也在这里?”
霍重城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拱手:“赵大郎,难得在外头遇上你,听闻你极少出庄啊。”
两人象大人一般寒喧,跟随着他们的真正大人都有些忍俊不禁。霍重城一面与赵与莒说说一面四处张望,看到赵与莒带着的随从也只有赵子曰这般的年轻,而没有老成持重的,心中更是欢喜。当看到李邺时,他还点了点头,似乎忘了当初与李邺的过节。
“你是来城隍庙耍子的?”他拍了拍赵与莒的肩膀:“俺知道有处热闹好耍的地方,你可敢来?”
赵与莒微微一笑,霍重城比起同龄的少年来自是聪慧早熟,这激将法都使得轻松自如了,但在他面前,却是讨不了好。被他的笑容弄得有些发毛的霍重城又道:“是了,你才这点大,那里不是你去的地方!”
小孩子家,自懂事起就怕被人小瞧了,霍重城只道自己这样一说,赵与莒定然会生出逆反之心,偏要跟他去瞧瞧。却不料赵与莒只是拱了拱手:“既是如此,霍兄请便,我就不去了。”
霍重城轻轻撩了下眉,又仔细看了看赵与莒,从赵与莒神情上看出对方识破了自己的用心,他颇有些沮丧:“罢了罢了,这等伎俩,对你果然无用。”
赵与莒微微一笑:“且让我猜猜霍兄有何心事吧。”
霍重城心中一动,与赵与莒目光相对,却听得赵与莒慢声细语地问道:“霍兄可是在柜房里输了钱?”
霍重城脸色立刻变了。
他自诩伶俐聪明,向来目高于顶,上回李邺偷瓜一事上在赵与莒面前栽过一回,心中还是不太服气,今日诱赵与莒去柜房失败,也只道是因为赵与莒家教森严的缘故。可是赵与莒一句话,便识破了他方才的行踪,隐约里,也点出了他的用意。
如果是象他父亲那样的人物识破了,他倒不怎么惊奇,但识破他的是个比他还小上几岁的孩童,这让他既是惊讶又是好奇,还隐约有些妒忌。
“你如何知晓的?”霍重城相信赵与莒并没有看到他从柜房里出来,因此问道。
赵与莒笑而不应,霍重城心中痒痒的,又想起那件事,便道:“你若是告诉我,我便告诉你一事,这事可关系着你们郁樟山庄的安危!”
最初,赵与莒只当他是虚张声势,过了会儿,却发觉他神情不象是在骇人,便解说道:“说破了也简单,你见着那两个人么?”
顺着赵与莒示意,霍重城回过头去,见两个人被从柜房里推出来,面上的神情都是讪讪的,目光乱瞄,仿佛地上哪儿能捡着铜钱一般。赵与莒又道:“初见你们,你这两个随从便是这模样,想来是在柜房里输惨了的。”
其实赵与莒还有话未说出来,他在后世见多了那些将钱都扔在网吧或游戏机厅里的学生,当他们身无分文地从网吧或游戏机厅里出来时,便都是这副模样。
“原来如此……”霍重城眉头又挑了下,想起自己出来时也是这般狼狈模样,心中大惭:“俺再也不赌了,竟然如此狼狈!”
赵与莒笑而不语,霍重城颇有些泄气,觉得自己在这个赵与莒面前总是束手束脚,似乎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神。他咽了口口水:“那事俺告诉你,若是你应付不了,尽管来找俺!”
(大郎进了那柜坊,将后世诸般老千手段尽数施展出来,关扑连着胜了十七把,那柜坊主人输得面无人色,浑身上下只剩一条犊鼻短裤,见大郎收拢了银钱便要走,便扑上去扯着大郎脚,连声哀求道:“客官,这银钱你赢去便罢,唯有这推荐票,俺得给《大宋金手指》投票,你可不能也拿走啊!”大郎一愕,哈哈大笑,也不要银钱,带了推荐票便走了——列位看官,且看看自家书屋里,大郎是否将那些推荐票藏在尊驾书屋之中了。)
第一卷、朝为田舍郎 十七、冬至(下)
在这绍兴府左近,霍家绝不是泛泛之辈,霍重城的父亲霍佐予为邻近有名的讼师,乃绍兴业嘴社(注2)最出名的讼师,传闻几乎可与当年名嘴张槐应相提并论。霍重城家学渊源,自幼就聪明过人,加之霍佐予又不是什么迂腐书生,将个儿子养得精灵古怪。
只不过在赵与莒这后世穿来的人面前,霍重城的精灵古怪才施展不处来,几次都被堵了回去,让他胸中好生憋闷。他将事情告诉赵与莒,原本也有少年人争胜的意思,想见到赵与莒因为官司而惊惶失措的模样。
“罗村的罗大有?”让霍重城再度失望了,赵与莒只是露出些微的惊讶,而且是一闪而过:“寻着了令尊?”
“他原本是请俺爹爹的,听闻是要对付你,俺便让爹爹推了。”霍重城嘿嘿干笑着,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几分表功的意思在里:“那罗老儿不死心,又去寻了司绍宁。”
司绍宁也是邻近著名的讼师,罗织罪状替人官司是把好手。赵与莒虽然不曾听过他的名头,却也知道,那罗大有既是去找他,便是肯定他能给郁樟山庄带来麻烦。
罗大有应当就是罗村的那个族长,他背后是临安城大粮商丰余堂,上次罗村的人来生事被赵与莒顶回去,安稳了不过月余,他们便又来了。
想到这,赵与莒有些烦躁,北边铁木真的大军正在蚕食鲸吞中原,自己还在为华夏培育元气,可那些醉生梦死的小人却在背后对自己施放冷箭。
他不怪这些人,比起身为穿越者的他,这些人目光只能看到鼻尖前一点。正是因为这些人存在,所以才会有此前的宋金海上之盟,才会有此后的宋蒙联合攻金。他只是觉得有些疲累,有些悲怆,那种不为人所知的孤独感,让他几乎要落泪。
可是他不能落泪,他要领着那些孩童们去力挽狂澜,就不能在那些孩童们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因此,他只是短暂的沉默,然后又展眉一笑:“多谢霍兄告知此事,若是……不知令尊明后日是否有暇?”
霍重城微微一愣,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赵与莒第几回出乎他意料了。他原本以为赵与莒会说上两句话便扛起此事,绝对不会出言求助,可赵与莒询问他父亲何时有空,不就是委婉地向他求助么?
霍重城虽是个聪明的少年,但毕竟还只是个少年,有些事情他并不真懂,因此心中未免就对赵与莒看轻了几分。不过他为人是极爽快的,一愣之后道:“这几日冬至,俺爹天天都在庄子里,今日回去之后,俺会跟他说。”
在赵与莒想来,自己虽是有穿越者的优势,但论起对此时律令与官司之熟悉,远远比不过此时的讼师。既是如此,由专业人士来解决专业问题,才是真正用人之道。他虽然未曾听过霍重城父亲的威名,但也从霍重城口气中知晓,他父亲定是附近有名的讼师,加之又颇喜欢霍重城的性格,便生了招揽之心。
“明日我便遣人前去拜见令尊。”赵与莒拱了拱手:“多谢了。”
两人道别之后,那些孩童神情都有些惶惶,特别是两个女孩耿婉、韩妤,更是惊得面色苍白没了血色。
“在咱们庄子过得好么?”赵与莒领着他们走了几步,发觉便是平日里话最多的李邺也静悄悄的没吭一声,他笑着唤住众人问道。
“好。”经过这半年,孩童们都知道他不喜罗嗦,因此回答时简洁明了,就是一个字。
“若是有歹人要夺走咱们庄子,不让咱们过自己的好日子,咱们让么?”
“不让!”
“和他们拼了!”
大多孩童都是斩钉截铁地说了“不让”,李邺则说“和他们拼了”,唯有龙十二捏着拳头一声不吭。众人都知道他不爱说话的,因此倒无人以为他是惧怕退缩。
“既是如此,你们担心什么?”赵与莒再笑道。
听得他这话,众人心中大安,方才的惶恐尽数抛开了。他们终究是少年心性,没多久,便将烦恼忘却,又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赵子曰在旁,见孩童们没有注意,便悄悄对赵与莒说道:“大郎,小人愿跑一趟,回去请老管家到霍家去。”
赵子曰是赵与莒的近身长随,人也极聪明,知道这等事情向来是老管家赵喜出面的。赵与莒摇了摇头:“也不急在一时,回去与老管家商议过了,再去霍家不迟。”
顿了一顿,他又道:“况且,他们难得出来一趟,我答应过让他们玩得尽兴的,怎能为了这一二小人扫了大伙兴致?”
赵子曰过了冬至便算是十八岁了,比起那些孩童自然懂事得多,听了赵与莒之语,禁不住蠕动了两下唇,再看到赵与莒那明明幼稚却偏偏象个大人般神情的脸,他又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大郎果真是受了吕祖指点,才会如此……”想到家中暗地里流传的传闻,赵子曰不由自主地呆了呆。
这些孩童们除了欧八马外,都是北方中原一带买来的,若是家中活得适意,如何会被卖为僮仆!这半年来的日子,虽说是吃好穿好,终究是关在郁樟山庄那般闭塞之处,因此,他们大多未曾见过这么热闹的情形。一日嬉游,转瞬便过,到了未时,他们便依依不舍地踏上回程。
回程途上,孩童们依旧在谈论今日在绍兴府城隍庙前见到的那些热闹,想到留在郁樟山庄中的同伴们没有见到,他们又有些遗憾。听得他们一路欢声,赵与莒觉得自己有些烦躁的心情也平静下来,有这些孩童在,便是没了那些磨坊缫车又打什么紧?
“今日你们见识着了绍兴府的热闹,比之你们在故乡见到的要好么?”回庄之后,孩童们在赵与莒面前一字站开,赵与莒问道。
“是!”在这里回答,孩童们比起在街上声音要大得多。
“若是有人想来夺走咱们这热闹,咱们让么?”
这个问题他在街上问过一次,只不过这次稍做了改动。
“不让!”孩童们肃然回应。
赵与莒微微一笑,他在这些最出众的孩童们心中,已经种下一颗种子,今后好生看护,这种子迟早会长成大树。
到那时,当他面对要夺去华夏国运的凶徒暴虏时,他身边,将会有一队心如铁石的同伴!
(大郎看着新书潜力榜,心中既是酸楚又是甜蜜,他指着那上面《大宋金手指》问道:“若是有人想来夺走咱们这位置,咱们让么?”孩童们异口同声喝道:“不让!”“既是如此。”大郎厉声道:“那还不速速将推荐票拿出来?”)
注1:柜房即宋代赌场。
注2:宋时讼棍们的结社,以包揽诉讼为己任,颇让地方官头痛,当时江西路、浙西路最盛。后面的张槐应便是其中侥侥者,写《梦溪笔谈》的沈括曾记下他的大名。
第一卷、朝为田舍郎 一十八、志向(上)
石抹广彦伏在雪地上,无声无息地咒骂了一句。
已经是冬至了,往年这个时候,他或者在中都(注1)拥着皮裘抱着火炉煨着酒,或者在密州听着东坡遗曲品着江南香茗,便是去年此时,他还身在大宋行在临安,准备家族南迁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