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柔!”他的呼唤中有绝望的哀恸。
她站在楼梯中间,由上往下看,他伸出手的姿势像在恳求。但她太累了,只摇摇头,走入房间,一碰到床,就跌入沉沉的睡眠中,一个梦也没有。
※※※
荣轩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许久,仍无法由荣轩的话里回复。脸上有些干涩,一摸竟是泪,自从姐姐、父亲死后,他已不知泪是何物了。
月柔有一句话,一直在内心萦绕不去:谁来替我和孩子报仇呢……他岂不要杀死自己?因为他就是凶手,原来他报了十年的仇,最该死的竟是自己?!
夜深了,他走到楼上,痴痴地站在床边,看着睡梦中的月柔。她的脸十分苍白,犹有泪痕,蛾眉轻蹙,左右手臂浅浅青紫,她如此脆弱,他竟狠得下心来伤害她!但除了她,又有谁能减轻他的痛苦呢?
沉重的疲惫感袭来,不曾有过的,仿佛几小时内,他一下子老了十岁,他靠床席地而坐,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无星无月,他再也无力思考,眼睑轻轻阖上。
梦里,他仍是不可一世的青年企业家,扬威得意,想给敌人致命一击。但,他还要等月柔,等她的出现,来完成这一切。
“沈月柔呢?叫她来见我!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她,她躺不掉的!”他自信满满地说。
四周马上变得阴气森森,在幽冥深处,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回答他:“沈月柔已经死了。她早在十年前就不存在于人世了,你要怎么找到她?几截枯骨吗?”
他的心如入冰封的湖底,月柔死了?不在了?原来这十年来所有的痛苦、挣扎、努力、愤怒等等,全部都是一场空无?没有月柔,财富、名利、事业、仇恨、未来,对他有什么意义?
不!湖水冰冷,他不能忍受,不能呼吸,不能活在没有空气的世界中,冰层是透明的,却穿不透看不清,他觉得自己裂为千千万万片,冲过坚硬的冰面,冲向蓝天,每一个闪光都不得叫着“月柔——”
他蓦地惊醒,晨光初透,他呆坐一会儿,方才回过神,第一个念头是:“感谢老天,月柔没有死。那只是梦,她还活着。”
他缓缓把僵痛的身体伸直,看着月柔,她仍沉睡着,鼻息浅淡而有规律。他握着她的手喃喃地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还为谁而活呢?”
※※※
远远有电话铃声,响了又停,月柔醒来时,已经近午了,她竟睡了那么久,人仍觉得虚,但不再昏沉。脑中忆起昨晚的谈话,她霍地坐起,荣轩呢?
她把所有事都吐露了,包括她的软弱寻死。天呀!他发现她根本不是天使,会不会更轻视她,更伤害她呢?她不该说的,她来是要把这秘密带进坟墓的。
她忐忑不安的下楼,没有荣轩的人影,他可能上班了。她必须吃一些东西,多日来她第一次感觉肚子饿,锅中有温着的面,是为她留的吗?
突然她背后有声响,是荣轩!他由书房走出来,气色不太好,似一夜没睡,虽干净整齐,但那狼狈是来自眼神姿势的。
他凝视她,半晌才用很疲倦的声音说:“复仇停止了。沈郑两家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我坚持我的承诺,不动你叔叔的公司及花坊,而你……也自由了。”
月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么一夜之间会改变这么大?
“没有错。”看她怀疑的眼光,他继续说:“我不会再用这些箝制你了。你随时可以……离开。”
“为什么?”她总算能够发声了。
“一命抵一命,不是吗?”他眼内闪过痛苦。
太意外了!她的自杀,孩子的死,竟能一下就戳破他编织多年的复仇之间,她还以为他的网厚得她一辈子都穿透不了呢!
“你要什么时候离开呢?”他又问,声音好遥远。
他就这么急呢?她连饭都没有吃呢!她必须坐下,必须吃东西,否则她没哭死,也饿死。
电话铃又响,荣轩去接,留下她单独面对问题。
这有什么难的?当然是愈快愈好,他都在赶人了!还留恋什么?但也要吃饱呀!为了肚中的孩子,她一定要坚强,虽然食不知味,她仍努力吃面,汤中混着她不断垂下的泪水。
荣轩走过来说:“你好好考虑,我要到公司去了。”
“我今天下午就走。”她忍着泪,不敢看他。
完全的静默,风铃声远远响着,上高山下深海,穿田野过河流,由森林到沙漠,仿佛一世纪之久,他才开口:“好。”
月柔抬头时,他已在门口穿鞋,她只能看到他的背。第一次发现他竟有些驼,发梢零乱,看来很孤独落寞。
“你要回花坊吗?”他头也不回地问。
“什么?”她没防他会问话:“哦!对。”
“我会通知搬家工人。”他说。
“谢谢。”她直觉回答。
他停一会儿就开门离去,连最后一眼也不曾看也。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近六个月的恩怨情仇,看似纠葛不清的交缠,如风去无痕?死结解开了,她的心为何还沉甸甸,有随时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呢?
天黑时,月柔又回到老地方。箱子东一堆西一堆,她都是乱塞的,根本无心整理,好在她东西并不多,没有费太多时间。
唯一重要的是木铜铃,月柔带走它,留下钻石铃,铃声轻轻唤她。无法共生共死了,她把和荣轩最后的连系都切断了。
明雪在店里,看见卡车,又看见月柔,忙出来问:“怎么一回事?”
“我搬回来了!”月柔说着,又想哭了。
“他又发什么神经啦?”明雪瞪大眼说。
“不是发神经。”月柔忍住泪说:“他想通了,愿意忘掉一切恩怨,所以就让我自由了……”
“太突然了,前几天我看他时,还臭着一张脸,怎么今天雨过天晴了?”明雪一脸不解:“不管啦!总之值得庆祝了……”
“明雪,先让我躺躺好吗?我实在太累了。”月柔有气无力地说。
“当然。”明雪说:“看你这半年来被他虐待成什么样子,恐怕都瘦了好几公斤了,我非帮你补一补不可!”
月柔苦笑着,回到自己原来的房间,她就歪在床上在泪水中睡着了。
明雪敲了几次门,她都没有说。不知多晚,明雪在门上轻敲:“郑荣轩打电话来,你接不接?”
月柔突然注入一股活力,他找她?她急急地拿起电话,望向壁钟,竟十一点了。
“喂。”她轻声说。
“我……我只想问好,一切都好吗?”他的声音很怪。
“都很好。”她咬着唇说。
“那就好。”他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
一片沉默,渐渐地她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虽很轻微,但依然压到她的心坎上。
“还有事吗?”她问。
“没有了。”他停了好一会儿:“好好照顾自己。”
这一次他挂断了,电话回到“嘟——”的声音,月柔的心像被撕裂一般,以为干涸的泪又涌了出来。
“你还好吗?”明雪揽着她的肩说:“郑荣轩又后悔了吗?”
“不是……”月柔哭着说:“我只是好难过……”
“难过什么?你不会对他动情了吧?”明雪紧张地问。
“不是……只是很多感触……”月柔努力收住泪。
她不能再使事情复杂化。为了孩子,她必须再一次忍受揪心之痛,往事不堪回首呀!
在黎音家与荣轩初相见、教堂前的定情、小楼中的缠绵、祠堂前的受辱、赴日时的痛不欲生……到如今的种种,命运从来不由她呀!
她很快让自己恢复平静。
一个星期后,月柔又飞向日本,就像十年前飞离荣轩一样,只不过她这次寻的不是死,而是生。
言妍……带翼天使……尾声
尾声
荣轩不知是第几次喝醉了!只要一回到山庄,他就有喝酒的冲动,把自己麻醉得死死的!
屋子太静,静得令人发狂,以前月柔的动作举止都很轻,如风如雾,所以现在他老有一种错觉,月柔正在屋里的某一处等他。多少次他像傻瓜般在每个房间翻找,以为会看到她那温柔美丽的笑脸。但他知道她去了日本,又迫不及待展开好坏可恶的翅膀翩然远去!
以前他不知她的下落,无法追寻;如今知道她身在何处,仍然无法追寻。
难道没有了仇恨,就真的不能再拥有月柔了吗?
留在墓般的房子里,令人崩溃,但他不能搬走,这是唯一有她味道和影子的地方。他要用钻石铃引她回来,尽管知道他花极大代价所订制的风铃,在她内心也许一文不值,一点也比不上她父母的木铜铃,但那是他仅存的希望呀!
忍着宿醉,他到办公室,这一向是他生命重心的事业似乎再引不起他的兴趣!如果有人能立即停止他头上和心中的痛,他情愿拱手让出江山,该死!
开了一场会,决定几件事,人散了,荣轩还坐在椅子上发呆,忘了后面还有数不清的工作在等待。
“荣轩,你刚才实在不该随便发脾气,毕竟这笔生意不算真正延误。”仰德也陪他留下来,准备谈一谈。
“什么脾气?有吗?”荣轩根本记不清。
“不只刚才,还有最近一些事。”晓真是进会议室才说:“大家都说你变得莫名其妙,连一向最说你好话的亚珍,也频频抱怨呢!”
“你八成又喝酒了,对不对?”仰德故意皱鼻子。
“不干你的事。”荣轩用手按太阳穴,一脸不耐烦。
这时,雅惠推开门进来,脸上尽是笑容,她说:“你们都在呀!嘉敏刚刚打电话来,邀我们圣诞节去瑞士滑雪,她说她家在那里有别墅,不如我们就去欧洲玩一趟,怎么样?”
“我不去。”荣轩想也不想地说。
“不去?”雅惠瞪着儿子,“人家嘉敏是一片好心,她对你已经够好了,放着那么多追求都不要,对你又不记前嫌,你还摆什么臭架子?这可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要去,你们统统去,留我一个人耳根清静。”荣轩站起来,打算离开。
“你头脑坏了?你不去,我们还凑什么热闹?”雅惠一把火气上来:“看你这样子,你舅舅哪敢把盛南交给你?”
“那我就不要。”荣轩干脆说。
一旁的三人都吓住了,这根本不是荣轩会说的话。仰德首先质问:“荣轩,你在说什么酒话?”
“我没有说酒话。”荣轩很厌倦地说:“谁要盛南,就送给他好了!”
“你这孽子,你是存心要气死我呀?!”雅惠捂着心口说:“你舅舅对我们恩重如山,待你如亲生儿子,你是这样报答他吗?你是我们郑林两家唯一的香火,这事业你不接,又叫谁来接?你竟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还要活吗?!”
雅惠和荣轩都是硬脾气,常有母子对峙的场面,但都不像这次那么严重,晓真连忙拍雅惠的背:“郑妈妈,您别生气,荣轩说的不是真话。”
“荣轩,你是酒还没有醒,是不是?”仰德指责他:“盛南的事怎么可以拿来开玩笑,你到底哪根筋不对了?”
荣轩站在窗前,浓眉紧锁,一脸倔强不妥协。
“都是那个沈月柔。”雅惠气急地说:“自从她走了以后,你就这一副阴阳怪气,要死不活的样子。为了让她离开,我连你父亲和姐姐的在天之灵都来不及告慰,仇也不报了,你还苦得过我吗?”
“报仇?您从来就只在乎那些。从我二十岁起,天天耳提面命,不能有自我,不能有快乐,不能丝毫忘记,否则就对不起亡父亡姐。”荣轩惨然一笑:“你们看我今天风光成功,其实我一无所有,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复仇的工具、继承事业的工具、传宗接代的工具。
仰德,你看,我是不是连你还不如?”
仰德哑口,晓真无言。他们和荣轩朋友那么多年,竟不知他有这么抑郁可悲的想法。
他一向如此强悍,强到近乎无情,无所不懂的呀!
雅惠完全不接受这番说辞,她激动地说:“什么工具不工具的?杀父姐之仇本来就不共戴天,继承家业和传宗接代本来就是为人子女的责任,你胡涂了吗?那个沈月柔真是祸害,她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药,念了什么咒,你竟连一点做人的基本道理都不懂了。”
“沈月柔,”荣轩沉痛地念着这三个字:“妈,您责打她,辱骂她,厌恶她,但她却是这世上唯一真正关心我、爱我、给我安慰的人。这么多年来,我驱使自己,像奴隶般工作都是为她,你知道吗?没有她,我早撑不下去了!”
“你在胡说什么?!”雅惠余怒未消说。
“十年前郑家祠堂前的一幕,你还记得吗?我欺骗她的感情和纯真,来为姐姐复仇,结果她跑到日本,意图投水自杀,没有死成,却流掉了腹中的胎儿,那是我的孩子呀!”荣轩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它们沾满血腥:“我诅咒沈家的每一个人,自己却比他们可恶千倍万倍。但月柔谁也没有怪,她一声不吭地扛上所有罪过,忍受我们一再的打击和羞辱,她一直在设法平息仇恨,而我们呢?却是不断在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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