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道:“她很少见人?”
唐缺道:“很少很少。”
—她为什么不见人?
——是不是因为她长得奇形怪状,不能见人?
无忌还有另一种想法,想得更绝。
真的老祖宗已经死了,另外有个人为了想要取代她的权力地位,所以秘不发丧,假冒她
的声音来发施命令,号令唐家的子弟。
那么她当然就不能够让人看见“老祖宗”的真面目。
这种想法虽然绝,却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世上本来就有些荒唐离奇的事,真实的事有时甚至比“传奇说部”更离奇。
无忌也没有再想下去。
唐家内部权力的争斗,跟他并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他只问:“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该走了?”
唐缺道:“到哪里去?”
无忌说道:“我们难道不去见见上官刃?”
唐缺道:“当然要见的。”
无忌道:“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应该到他住的地方去?”
唐缺笑了,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无忌道:“他就住在这里?”唐缺没有开
口,门外已经有人回答:“不错,我就住在这里。”无忌的心又在跳,全身的血液又已沸
腾。他听出这是上官刃的声音,他也听见了上官刃的脚步声。不共戴天之仇人,现在就要跟
他见面了。这次他们不但是同在一个屋顶下,而且很快就会面对面地相这次,上官刃会不会
认出他就是赵无忌?
生死呼吸
四月二十四,正午。
赵无忌终于见到了上官刃!
上官刃身高八尺,宽肩长臂,每跨出一步,都要比别人多五
他自己计算过,他每一步跨出,都正好是一尺七寸,绝不多一寸,也绝不会少一寸。
他对自己所做的每件事都精确计算过,他做的每件事都绝对像钟表般精确。
他的生活极有规律,自制极严,每日三餐,都有定时定量。
他不但吃得很少,连水都喝得不多,平时连滴酒都不沾唇。
现在他还是独身,从不接近女色,别人沉迷的事,他完全都没有兴趣。
他的兴趣只有两个字—
权力!
无论谁看见他,都绝对可以看得出他是个极有权力的人。
他沉默寡言,态度稳重冷酷,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都显得精力充沛,斗志旺盛,一双
炯炯有光的眼睛,更好像随时都能看透别人的心,
但是他居然没有看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赵无忌。
无忌实在变得太多了。
无忌又坐下。
他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
要忍!要等!不等到绝对有把握的时候,绝不轻易出手。
上官刃正在用一双利刃般的锐眼盯着他,忽然问道:“刚才你心里在想什么?”
无忌道:“我什么都没有想!”
上官刃道:“那么你早就应该知道我是佐在这里的。”
他转过头去看墙上接的一副对联。
“满堂花醉三干客,
一剑光寒四十州。”
笔法苍劲而有致,上款写的正是:
“刃公教正。”
上官刃冷冷道:“如果你心里什么事都没有想,怎会连这种事都没有注意到?
无忌谈淡道:“那也许是因为我在别人家里时,一向很少东张西望。”
上官刃不说话了,
无忌道:“我也不是个喜欢吟诗作对的风雅之士,所以——”
上官刃道:“所以怎么样?”
无忌忽然站起来抱拳道:“再见。”
上官刃道:“你要走?”
无忌道:“阁下要找的既然不是我这种人,我为什么还不走?”
上官刃盯着他道:“你是哪种人?”
无忌道:“阁下若是有知人之明,用不着我说,阁下该看得出我是哪种人,阁下若连知
人之明都没有,我又何必说?”
上官刃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很好。”
他转过身,面对唐缺,态度已变得比较温和:“这正是我要找的人!
唐缺笑了。
上官灭道:“我叫人去收拾后院,明天他就可以搬过来。”
唐缺笑道:“那么现在我就可以去吃饭了。”
上官刃道:“大倍为何不留在舍下便饭?”
唐缺立刻摇头道:“你叫我做什么事都行,叫我在这里吃饭,我可不敢吃。”
上官刃道:“不敢?”
唐缺道:“我怕生病。”
上官刃道:“怎么会生病?”
唐缺道:“吃多了素菜,我就会生病,一顿没有肉吃,我也非病不可,而且一定病得不
轻。”
他叹了口气:“今天你午饭的四样菜,没有一样是荤的。”
上官刃道:“你怎么知道?”
唐缺道:“刚才我已经去打听过,民以食为天,对于这种事,我怎么能不关心?”
大鱼大肉又堆满了一桌子,唐缺又在开怀大嚼。
无忌实在不能想象,一个刚吃过那么样一顿早点的人,现在怎么能吃得下去。
唐缺吃得下去。
等到两只鸡都已变成骨头,一碗粉蒸扣肉也已踪影不见了的时候,唐缺才停下来,看着
无忌,忽然道:“我同情你。”
无忌道:“你同情我?”
唐缺道:“我非常非常同情你。”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就要搬到上官刃那里去了,如果我是你,连一天都住不下去。”
无忌笑了。
唐缺道:“那里不但菜难吃,人也难对付。”
他叹了口气:“你现在总该看得出了,上官刃是个多么难对付的人。”
无忌不能不承认。
唐缺道:“可是那里最难对付的一个人,还不是他。”
无忌道:“不是他是谁?”
唐缺道:“是怜怜。”
无忌道:“怜怜?怜怜是什么人?”
唐缺道:“怜恰巴是上官刃的宝贝女儿,连我看见她都会头大如斗。”
无忌当然知道上官刃有个独生女儿叫“怜怜”。
怜怜当然也知道赵简赵二爷有个独生儿子叫“无忌’’。
可是无忌并不担心怜怜会认出他。
怜怜生出来没多久,她的母亲就去世了,也许就因为爱妻的亡故,所以上官刃对这个女
儿并不像别的人对独生女那么疼爱。
有很多人都会因为妻子的亡故而怨恨儿女,虽然他心里也明白孩子是无辜的,但他却还
是会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的妻子就不会死。
每个人都会有迁怒诿过的想法,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原始的弱点之一。
怜怜从小巴多病,多病的孩子总难免会变得有点暴躁古怪。
一个像上官刃那么忙的父亲,当然没法子好好照顾这么样一个女儿。
所以她很小的时候,上官刃就把她送到华山去养病,学艺。
其实养病学艺很可能都只不过是藉口,真正主要的原因,很可能是他根本不想看见这个
女儿,因为他看见她,就会想到自己的亡妻。
这是无忌的想法。
上官刃自己的想法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人类的心理本来就很微妙复杂,绝不是局外人所能猜测得到的。
无忌也想不到怜怜居然又回到她父亲这里来了。
唐缺又开始在吃第三只鸡。
他吃鸡的方法很特别,先吃胸脯上的死肉再吃头和腿,最后才吃翅膀和脖子。
因为鸡的翅膀和脖子活动的时候最多,所以肉也最好吃。
最好吃的部分,当然要留到最后吃。
唐缺还特别声明:“没有人跟我抢的地方,最好的一部分,我总是会留到最后才吃
的。”
无忌道:“如果有人跟你抢,你就会先吃最好吃的那部分?”
唐缺道:“就算有人跟我抢,我也不会先吃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先把最好吃的吃掉了,再吃别的部分还有什么意思?”
无忌道:“难道你肯把好吃的那一部分让给别人吃?”
唐缺道:“我当然不肯。”
他又道:“如果你把最好的让给别人吃,你就是个呆子。”
无忌道:“你自己不肯先吃,又不肯让给别人吃,你怎么办?”
唐缺笑道:“我当然有法子,天下最好的法子,你想不想知道?”
无忌道:“‘想。”
唐缺道:“在那种情况下,我就会先把最好的那一部分抢过来,摆在自己面前的小碗
里,再去跟人抢其余的部分,抢光之后,我再吃自己碗里的。”
无忌道:“好法子。”
唐缺道:“如果你也要学我这种吃法,有件事你千万不能忘记。”
无忌道:“什么事?”
庸缺道:“你一面在吃的时候,一面还要去教训别人。”
无忌道:“我已经把最好吃的都抢来吃了,为什么还要去教训别人?
唐缺道:“因为像你这种吃法,别人一定看不顺眼,所以你就要先发制人,去教训
他。”
无忌道:“我应该怎么教训?”
唐缺道:“你要板起脸来告诉他,做人一定要留后福,所以好吃的东西一定要留到最后
吃,你的态度一定要很严肃,很诚恳,吃得一定要很快,别人还没有想通这道理的时候,你
一定要把自己面前碗里的东西吃光,然后赶快溜之大吉。”
他正色道:“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你更不能忘记。”
无忌问道:“我为什么要赶快溜之大吉?”
唐缺道:“因为你若还不快溜,别人很可能就会揍你了。”
无忌大笑。
他是真的在笑。
这么多日子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愉快。
现在他的“限期”已经无限期的延长了,现在他已进入了唐家堡的心脏地带,明天他就
要搬到上官刃的家里去,随时都可以见到上官刃,随时都可能会有下手的机会。
现在他虽然还没有真正达到目的,可是距离已经不太远了。
这是他的想法。
现在他当然会这么想,未来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谁也不能预测。
如果他能预测到以后发生的事,那么他非但笑不出,恐怕连哭都哭不出来。
夜,静夜。
今天实在可以算无忌最有收获的一天,吃过午饭,他总算摆脱了唐缺,好好地睡了一
觉,因为他晚上还有事做。
明天他就要到上官刃那里去了,进了花园禁区后,行动想必不会再有现在这么方便。
所以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和雷震天联络,要雷震天把那栋房子的详图画给他,想法子让雷
震天给他一点霹雷堂的火器。
他并不想用这种火器去对付上官刃,可是身上如果带着些这种破坏力极强的火器,迟早
总是有用的,到了必要时,不但可以用它脱身,还可以把自己做的事嫁祸绘霹雷堂。
他相信雷震天一定不会拒绝。
多日的焦虑,现在总算有了结果,这一觉他睡得很熟,醒来时天已黑了。
唐缺居然没有来找他去吃晚饭,也没有别人来打扰他。
他披衣而起,推开窗子,外面一片沉寂,夜色仿佛已很深。
他决定立刻就去找雷震天。
口口
现在他虽然已经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走出这爿树林,但却
还是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通过树林外面的那片空地。
这又是个难题。
他用一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难题。
他就这么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果然没有人阻拦他。
唐缺想必已吩咐过这附近暗卡上的人,对他的行动不要太限制。
今天的天气很好,看样子他就像是在散步赏花,何况这里还不到唐家堡禁区。
花开得正盛,他故意在花园里兜了几个圈子,确定没有人注意他。
然后他才找到那棵月季,先用脚拨开下面的泥土,用最快的动作拔起花根,钻了进去。
这条地道的长度他已经精确计算过,身上还带了个火烟子。
他相信只要自己一接近那地室的入口,雷震天就会发觉的。
一个眼睛瞎了的人,耳朵总是特别灵敏。
可是他想错了。
在他的计算中,现在明明已到了地室的人口,里面却还是毫无动静。
他又往前面爬了几尺,甚至还轻轻咳嗽了一声,雷震天还是没有反应。
就算他睡着了,也不会睡得这么沉。
难道他又溜了出去?
无忌身上虽然带着火焰子,却是备而不用,以防万一的。
这里到处都是一点就燃的火药,不到万不得巳时,他绝不冒险”
他又摸索着往前移动,他的手忽然摸到一样东西,正是雷震天那张大木桌脚,
他伸出中指,弹了弹这根桌脚,弹了两次,都没有反应。
全气中除了那股刺鼻的硝石硫磺味道之外,仿佛还有种很奇怪的气味,
他好像嗅到过这种气味,他又深深的呼吸两次,就已完全确定。
这是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