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油亮的。草坪的长势太好,孟缇行走在草坪中的石头路上,很担心其中有没有生活着蛇、青蛙之类的动物。
如果说赵初年那栋别墅是小家碧玉,面前的这座宅第完全是大家闺秀。体积大了若干倍,庭前屋后的大片空地可以容纳几百人。实际上这里也像要举行宴会的样子,三三两两的人从屋子里出来,搬出长度惊人的桌子,铺上桌布。
绿树遮住了阳光,树荫下阴凉宜人。这里比市中心凉快不少。
“到了。”赵律和说,“爷爷来了。”
孟缇心跳顿时加快了十倍,右手掐住左手的虎口,压制住心脏的剧烈跳动。
她略微抬起头,来人的身型相貌跃入眼帘。那并不陌生的长相,和赵律和的父亲赵同训长得很像。他精神矍铄,连头发都没有白上几根,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十岁。他的眼睛也极其有神,锐利如铁。老人穿着一身白色的宽松运动服,把手中像球拍一样的东西递给身边的助理,走到草坪上的太阳伞下从容落座。
不知道何处来的压迫感陡然而生,孟缇抿住了唇。
赵律和推了推她的后背,“过去吧。”
孟缇看他一眼,踩上草坪。碧绿的草踩在脚下,飒飒作响。
一缕山风吹过,赵律和带笑的声音随后响起,“爷爷,这是孟缇,我带她来了。”
“好。”
老人颔首,身上那种微妙的肃然严厉消失了不少。孟缇真切地感到那种视线扫来时“刷”的一声和在她身上滚动时的滴答声。
孟缇觉察到,赵律和明明在人群中鹤立鸡群,要多醒目有多醒目,可在老人面前,就像参天大树旁边的小灌木一样,气势全无。
对老人是需要礼貌的,孟缇及时欠身,“赵老先生,您好。”
赵律和惊讶地“啊”了一声,他没想到她这么叫自己的爷爷。
老人倒是不以为忤地微微一笑。他的眉毛浓黑,笑容非常和蔼和亲切。
“过来坐。”
“孟缇,过去吧。”赵律和也说。
老人抬高手臂,手心一压,示意赵律和住口,又对孟缇颔首,“不用拘束,这里也是你的家,喜欢喝什么?”
孟缇瞄了一眼桌上,茶壶茶杯都很齐全,就说:“喝茶就可以了。”
一旁有人给他们三人斟了茶之后便退了下去。
孟缇谢道:“有劳了。”
在郑家待久了,孟缇也能简单地鉴别茶叶茶具。白瓷的茶壶、茶杯、茶托都很精致,白中带青,摸起来像玉,温润晶莹;茶水碧绿,在水里一滚,浓郁的香气扑鼻,一看茶叶就知道是极品。她小心地喝了一口。
赵伯光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喝了一口,“知予,让律和叫你过来是我的意思。”
“我一直也很想见到您。”
孟缇站起来向他深深鞠躬,“赵老先生,昌河中学的师生们很感谢您的捐款,等教学楼落成后,还打算请您过去看看。”
赵伯光完全不放在心上,“不是什么大事,你有空的话,到时候过去看看就可以了。”
孟缇有些吃惊,“这怎么行?”
赵伯光的视线转向赵律和,“是以你小叔的名字捐赠的?”
“是的。”
“那就没问题了。”赵伯光靠上椅背,温和而慈爱地说,“知予,去年这个时候我就想见见你,结果晚了一步,你去北疆支教了。刚刚我真是吃了一惊,你长得跟同与很像,女儿就应该像父亲。”
孟缇想起前两天沈林说过的话,起初以为是客套之词,现在看来也许她的确跟赵同与长得有些像。
“不过,父亲长什么样子,我差不多不记得了。”
“这是难免的,其实我也快不记得了。”赵伯光表情苦涩,一副追忆往事的样子,“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比你还小一点,也就刚满十九岁。”
孟缇惊讶地喃喃,“他离家出走的时候竟然这么小!”十九岁,也就是刚刚成年,刚上大学的年龄。
赵伯光出人意料地说:“但是……他那年已经快大学毕业了。”
孟缇眼睛亮了亮,“是吗?”
赵律和从刚才到现在都在沉默地喝茶,现在精神一振,很有兴致地插嘴道:“阿缇,你不知道吧?!小叔非常聪明,十五岁就上了大学,在很多方面都非常有才华。”
孟缇抿了一下嘴角,“他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离家出走?”
赵伯光突然变得目光黯淡,“聪明的年轻人更容易犯糊涂,做错事,甚至走上歧途。”
孟缇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可这糊涂和错事能是什么,显然不会有人告诉她。
赵伯光看着孟缇,心中愀然。孟缇长得很美,脸庞和眼睛让他想起曾经的人。
“为什么没有回孟家去住?”
孟缇心想,面前的这位老人还真是知己知彼,于是很客气委婉地说:“由于我个人的一些原因。”
“我听说你现在跟一个年轻男人住在一起。”
“……嗯,从小照顾我的一位哥哥。”
“这样很不像话。”赵伯光皱起了眉头,表现出祖父的威严来,“你是我赵家的孙女,应该搬回来,跟我一起住。这里这么多房间,你随便挑。”
孟缇这下子才真正吃惊了,“啊?”
“至于姓名,也要改回来,你到底姓赵。”
孟缇没料到话题朝着这样一个诡异的方向变化,一下子愣住了。虽然她从来不愿意住在郑宪文那里,一有时间就在琢磨怎么搬出去,但如果搬出去的结果是住在赵家,那就更非自己所愿了。
她决定用最简洁而委婉的话回答,“赵老先生,我暂时还没有改姓或者搬家的打算。”
赵伯光态度严肃,面含威严。
“我是你祖父,你当然要认祖归宗!”
孟缇心里烦躁,但还是竭力保持着客气,“从血缘上说,您的确是我祖父。不过我已经成年了,所以是否搬回来或者改姓都可以自己决定的,您说对吗?”
赵伯光显然预料到她会排斥,凌厉迫人的视线在她身上一停,又看了身边的赵律和一眼。
赵律和会意,语重心长地劝说:“孟缇,我知道你从感情上暂时无法接受我和爷爷,任谁活了这么大,忽然发现真正的身世,都会受不了的。但爷爷不是抛弃你们。当时离家出走的是小叔,他一直到最后也不肯回来。爷爷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你被拐走后,多方找你的是他,一直担心你的是他,你可以去找找当年的报纸看一看,到处都是寻找你的广告。你还可以看看爷爷是怎么对赵初年的。”
“赵老先生,我没有怀疑您的诚意。”孟缇抬起眼睛,直视赵伯光,“但我暂时无法接受您的好意。”
赵伯光喝茶不言。他喝茶的动作有一股莫名的威严,孟缇心里抖了一下。
代他发话的依然是赵律和,他手指敲了敲桌面,“那你应该也知道,你养父养母、你哥哥他们收养你,不过是利用你而已。赵家才是你的家,你的亲人是我们。”
“我没有亲人,没有谁是我的亲人。”孟缇脸色瞬间变白,但很快回复镇定,“孟家父母是在利用我,郑大哥也是因为愧疚而补偿我,这些我都知道,但谁对我不是这样?”
赵伯光放下茶杯。
“你可以把话说明白。”
孟缇美丽的脸上隐约写着讥诮和嘲讽。她不信他们不懂。
她指了指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臂,“我身无长物,没有任何值得笼络的价值,也没有什么值得挖掘的秘密。大概就血还有用。如果要我献血的时候,请您通知我一声就可以。我可以尽我最大的力量帮助您,完全不用这么刻意笼络我。”
赵律和震惊地看着她,张张嘴一句话都没说,就把嘴闭上了。
赵伯光脸色微变,“你当我是什么人?”
“我当您是可敬的长辈和给昌河中学捐款的慈善家。”孟缇说着抓起包离座而起,欠了欠身,避开这祖孙俩的眼睛,“抱歉,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赵老先生,麻烦您找辆车送我回去吧。”
可是她刚一转身就看到了熟人。
赵初年风风火火地走来,一把扣住孟缇的手腕拉到自己身边,“爷爷,让我跟阿缇谈一谈。”
赵伯光瞥了他一眼,挥了挥手。
孟缇不希望被人控制,反抗性地挣扎了两下,可是完全无用。她只好在语言上痛斥:“赵初年!你干吗?放开我!”
赵初年完全置若罔闻,拉着她的手臂从小桌前撤离。
看着孟缇被赵初年像拉幼儿园的娃娃那样拉走,赵伯光沉吟着,没有因为她刚刚的拒绝而生气,神色看起来反倒很满意,“还真是我的孙女,不但长得像,连脾气也跟她爸爸一模一样。”
赵律和瞧着两人在日光下远去的背影,眉心渐渐郁结。
赵初年放开她的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了草坪的尽头。这里四周无人,异常安静。翻过四周的大理石围栏,再往里走就是树林了。那栋大屋比起刚才的小了一倍。
他力气本来就大,抓得她手腕都红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让孟缇不高兴。所以她的怒气越来越大,几乎要烧红的眼眶。
他们从寒假一别到现在差不多半年没见,想不到一见面便发生了这种事情。
孟缇心里五味杂陈,一股脑儿地对着面前的人发泄道:“你干吗?”
赵初年表情也不好看,一别阴云密布、风雨欲来的样子。他几乎是用质问的语气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孟缇气得眼前发黑,大吼道:“你以为我想来啊,赵律和拉我过来的!”
她这一吼,赵初年也清醒了一点,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被他捏得通红的手腕,带着一丝歉意道:“抱歉。阿缇,赵律和带你过来,你难道不会拒绝吗?”
他不提倒好,一提孟缇就想到戴昭阳那张喜悦的脸。她冷笑,“我怎么拒绝?赵律和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比我更清楚?或者你是指望我跟赵律和打一架?啊,像我这样的女中豪杰,那么骁勇善战,一定可以把他打得满地找牙,让他一辈子不敢出现在我面前。”
原来孟缇刻薄起来也有这么大的杀伤力,赵初年被噎了一下,足足半分钟一句话都没说。最后他才呼出一口气,放低了姿态,放软了声音,“刚刚是我不好,过后你怎么骂我都可以。阿缇,刚刚爷爷跟你说了什么?”
孟缇一屁股坐在草坪旁边的大理石栏杆上,语气僵硬地回答:“大概是想让我认祖归宗。我没答应,正要打算离开,你就把我拉到这里了。”
“没答应就好。”赵初年松了口气。
孟缇冷冷地反问:“我答应了又怎么样?我还以为你做梦都在想着你的赵知予,希望你的赵知予叫你一声‘哥哥’。原来是我搞错了。”
她逆光坐着,冷淡的脸上有一种白玉的光辉,神情中带有不符合她这个年龄的疲惫和压抑。赵初年想起半年前在昌河跟她分手时,她也是这样压抑。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理智却让他在最后一刻将手停在她的脸颊边。
“阿缇,我说过,你是赵知予或者孟缇都不要紧,我只要知道你在这里,能看着你好好的就可以了。”赵初年嗓子暗哑,“至于你承不承认我是你哥哥……不,我现在没有这种奢求了。”
其实,他也根本无所谓了。既然有了跟自己长得像的戴昭阳当替身,自己在哪里也根本不重要了。他根本只是需要一个妹妹来填补心里的空虚而已,至于那人是谁根本不重要。
“你回来几天了?”
“有几天了。”
“怎么不告诉我?”
孟缇瞥了他一眼,暗想,不告诉你,你正好可以完全跟戴昭阳热热闹闹继续玩兄妹游戏啊!但这话她不会说出口的。她挪了挪身体,跟他拉开一点距离,换了一种口吻说话。
“呐,赵老师,我们说点儿正事。当年我们一家人分开的事情,你还有什么秘密没告诉我?”
赵初年墨玉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光,语含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孟缇静静地屏住呼吸,一点脾气都没有,“我说的中文,你不会听不懂的。”
“如果你说的是我弄丢了你,那是我的错。”
“这件事我记得,不是你的错。我指的是其他事情。”
赵初年竿子一梯状杵在草坪上,脊背笔直,“你想知道什么?”
“比如,父亲那时候为什么宁可病死,也不接受赵家的钱物?就连二伯,他都恨之入骨,直到在自知命不久矣的时候,才让我们去找二伯。”
赵初年的眸子像墨一样,“爸爸从赵家出走,自然想跟他们划清界限。”
“母亲去世的第二天,父亲就带着我们连夜搬家,除了几件衣服,什么都没有带走。我记得那时候还下着雨,我还生了病。”
“妈妈因车祸去世,他感情上无法接受,没有办法在以前的屋子住下去了。”
一问一答都很利落。
孟缇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又不想让我做回赵家的孙女?锦衣玉食的,难道不好吗?”
赵初年摇头,“我了解你,这种生活你不会习惯的。如果仅仅是因为钱的话,我的都可以给你。”
“你刚刚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