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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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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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娘已经坐了下去,趴在桌子上抽泣起来。

杨金水:“先不要哭,听我说完。”

芸娘还在抽泣着,哽咽地说道:“我谁的东西都不要。干爹,你和沈先生要真这样怜惜我,就让我出家吧。我给他每天念念经,也算是还他的债……”

杨金水:“我说了,我答应他的事,一定要做到!”

芸娘又慢慢抬起了头,满脸的泪:“你们叫我跟谁走?”

杨金水:“高翰文!”

芸娘愣在那里。

杨金水的脸色好凝重:“这一去千山万水,沟壑纵横!等着你的不一定是福,只怕还有过不去的凶险。老沈说了,到时候这只铜匣子可能救你的命,也可以救高翰文的命!不要打开,实在过不去的时候砸开这把锁。”

芸娘失声痛哭起来。

……

没有月的夜,星光照着黑沉沉的瓦砾场,有谁能够知道这里曾经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杨金水陪着芸娘也不打灯笼,从沈一石别院的后院门默默地走进来了。几个黑影立刻守住了院门,站在那里。

芸娘面对那一片瓦砾,慢慢跪了下去,放下手中的提篮,掏出了纸钱。

杨金水替她擦燃了火绒,弯下腰去,芸娘点燃了纸钱,深拜了下去。

杨金水待她拜了几拜,便对院门外的黑影轻拍了一下手掌。他的那个随侍太监捧着一把古琴走进来了,递给了杨金水,转身又走了出去。

杨金水把古琴递向芸娘:“最后为他弹唱一曲吧,就唱他送你的那几句话,让他知道我该做的都做了。”

芸娘依然跪着,接过古琴摆在地上,从怀里慢慢掏出了沈一石那张书笺,借着纸钱燃起的火光最后看了一眼沈一石写的那几句话,轻轻将那张书笺放到了燃着的纸钱上,那张书笺也立刻燃烧起来。

“叮咚”一声,芸娘拨动了琴弦,用《广陵散》中那段应该弹角音的乐段,咽了一口泪,轻唱起来:“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唱到这里她哽咽了,再也唱不下去。

那张书笺在纸钱上已经烧白了,却仍然是一张整齐的书笺形状!

突然一阵微风,那张已成白色纸烬的书笺竟被微风吹得飘了起来!

“行了。”杨金水望着那张飘起的纸烬,突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声音都颤了,“他已经听见了。”

芸娘这时反倒毫无惧意,含泪的眼怔怔地望着那张纸烬慢慢又飘了下来,化成无数的碎片。

杨金水过来拉起了芸娘:“心到了,他会保佑你的。走吧。明天还要赶长路呢。”

芸娘抱着那把琴慢慢站了起来。

虽然大门屋檐下挂着灯笼,满坪的人还是黑压压的,看不真面孔,却又都静静地坐在那里,十分守序。

马蹄声在这样的夜里显得那样疲乏,满坪坐着的人都站起来了,无数张面孔所看的方向,高翰文的马队疲倦地向衙门走来。

面对这么多人,高翰文的马停下了,他身后的随从士兵跟着停下了。

一个士兵的头大声问道:“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人群中一个大汉迎了过去,在高翰文的马前单腿跪下了:“小民齐大柱,奉海知县之命率领淳安的百姓壮丁前来向高大人报到,自愿投军跟着胡部堂戚将军去打倭寇!”

高翰文立刻从马上下来了,对跪着的齐大柱问道:“海知县叫你们来的?”

齐大柱:“其实也是我们自愿来的。”

许多声音同时喊道:“我们自愿投军!”

高翰文有些激动,扶起了齐大柱:“好,好。海知县还好吗?”

齐大柱:“回大人,海知县就在后堂等您。”

“哦!”高翰文立刻将挽在手上的缰绳一扔,大步奔进衙门里。

……

本来是要高翰文率领淳安的壮丁去前线的,可高翰文说起自己要去请罪,槛送京师,海瑞望一眼高翰文,也就不言语了。

两个人对面坐着,两把椅子隔得相距不到两尺,两个人都沉默着,经过在浙江这一番拼杀,两个性格、身世、品位各不相同的人竟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友谊。

还是高翰文打破了沉默:“还有一件事。我曾在沈一石家见过他的账册,有些东西记下来,刚峰兄或许某天用得着。”

海瑞定定地看着高翰文,点点头。

“不能留下墨迹,我慢慢背,刚峰兄用心记住就是。”高翰文轻声地说。

海瑞闭上了眼:“请说,我能记住。”

高翰文凭记忆慢慢背诵开来:“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丝上市,六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赶织上等丝绸十万匹,全数解送内廷针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应天布政使衙门、浙江布政使衙门遵上谕,以两省税银购买上等丝绸五万匹中等丝绸十万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万匹,解送北京工部,以备皇上赏赐藩王官员和外藩使臣。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谈二十万匹丝绸贸易,折合现银二百二十万两,悉数解送内廷司钥库。注:无须向户部入账。”

听到这里,海瑞的眼睛倏地睁开了:“这是你亲眼看到的?”

高翰文肃穆地点了点头:“全是沈一石账上记的。还有,刚峰兄一定要记住。”

海瑞不再闭眼:“请说,我记。”

高翰文继续背诵:“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礼监转上谕,该年应天浙江所产丝绸应贸与西洋诸商,上年所存十二万匹丝绸悉数封存,待今年新产丝绸凑足五十万匹,所货白银着押解户部以补亏空。三月,又接司礼监转上谕,将上年封存之十二万匹丝绸特解十万匹火速押运北京,赏裕王妃李侯家。”背到这里,高翰文停住了。

一片沉默。

海瑞:“没有了?”

高翰文:“他就给我看了这些账目。”

海瑞站了起来:“家国不分!朝廷不分!官场之贪墨皆始于内廷!”

高翰文:“沈一石经营江南织造局二十年,其中不知还有多少不可告人者!刚峰兄,你是裕王爷看好的人,有朝一日整顿朝纲整顿官场你义不容辞!”

海瑞:“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见锦衣卫请罪?”

高翰文:“天一亮我就可以走了。”

沉默了片刻,海瑞突然问道:“胡部堂还跟你说了什么?”

高翰文一怔:“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胡部堂?”

海瑞:“你刚从胡部堂大营来,请罪之举除了他还有谁会教你这样做。”

高翰文定定地望着海瑞,良久才十分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胡部堂说我不是做官的人。现在我更是相信了。刚峰兄,就凭你刚才那句话,我也知道,大明朝的官员只有你和胡部堂这样的人才堪胜任!”

海瑞也深深地望着高翰文:“我也不是做官的人!但凭天理良知,能为这个朝廷,能为大明的百姓争一分是一分罢了。哪一天不能争了,我也会回老家去,独善其身。”

高翰文的眼中盈出了泪花:“哪一天刚峰兄也不做官了,我就来找你。”

海瑞摇了摇头:“我那个地方是天涯海角,太热,你过不习惯。再说你喜欢的那些我都不会。还是互寄遥思吧。”

高翰文:“我会来找你的。”

海瑞望着他:“你硬是来了,酒饭还是有吃。”

高翰文:“那就说定了。刚峰兄,府门外那些义民只有靠你送到胡部堂的大营去了。你走吧。”

海瑞:“那我也不能送你了。到了京里,什么话也不要说。只有沉默,才能出狱。”

高翰文:“多蒙指教,我记住了。”

这是从杭州往北京陆驿的第一个驿站,恰好是午时时分,押着高翰文囚车的队伍便正好在这里吃午饭,给马匹饮水喂料。

驿站无分大小大门一律没有门槛,四个锦衣卫全穿上了红色的锦衣卫服,骑着马率先进了驿站大门。

说是囚车,也分三六九等。高翰文坐的这驾囚车其实和马车也差不多,只是没有窗帘门帘的装饰,因此坐在里面的人从外面便能直接看到。还有,车把的上面套着一条偌大的锁链,以示坐在车内的人是待罪的官员。

四个锦衣卫进去后,几个士兵便押着高翰文这驾囚车直接辗进了驿站大门。

不久,又有一辆马车辗过来了,跟着也辗进了驿站大门。

饭菜少顷就上了桌。厅堂里三张桌子,四个锦衣卫坐在一桌,八个兵士坐在一桌,高翰文独自一人坐在一张小桌前。

驿卒给锦衣卫和兵士的桌上端来了不同的饭菜。

高翰文的桌上却没有人送来饭菜。

八个兵士有些诧异,望了一眼高翰文那边,又望了一眼锦衣卫那边。见四个锦衣卫大人已经自顾吃喝起来,便也不敢再说什么,端起饭碗也吃了起来。

高翰文也一声不吭,独自坐在那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双手把一个饭篮放到了高翰文的桌子上,接着揭开了篮盖,从里面端出了饭食还有两碗小菜。

高翰文睁开了眼,看见了桌面上的饭菜,立刻感觉到这不像驿站给罪官的饭食,便是一怔,抬起头向收拾饭篮的那人望去,惊呆了!

——那个人竟是穿着布衣的芸娘!

芸娘却不看他,摆好了饭菜,径自提着饭篮向食房门外走了出去。

高翰文转望向四个锦衣卫。

四个锦衣卫却在埋头吃饭,没有一个人看他。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头望向屋顶,在那里出神。

槛送高翰文的囚车和郑泌昌何茂才请罪的奏疏随着四个锦衣卫在路上以一天一百二十里的路程走着。沈一石那四大箱账册和杨金水的密奏却以四百里加急的快程五天后秘密运到了北京。申牌时分从崇文门进的城,直接送午门,由内监签署了收讫的单子,送到玉熙宫时,天已经黑了。

宫灯全都点亮了,光明如昼。门窗像以往一样关得严严实实,和以往不同的是,一向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声响的玉熙宫这时“噼噼啪啪”一片算盘拨珠声连天价响!

四口大木箱都打开了,赫然摆在大殿的中央,两个太监不停地从箱内把账册拿出来,依序送往左边和右边那两张紫檀木长案上。

左边那张紫檀长案上赫然摆着一把长有一丈宽有一尺的巨大红木算盘,右边那张紫檀长案上也赫然摆着同样长宽的一把巨大红木算盘。站在案前的也已不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和内阁阁员,而是从针工局、巾帽局、尚衣监临时调来的十二大太监。左边的长案算盘前站着六个,右边的长案算盘前也站着六个。六个太监共用一把算盘,六只细长的手正在飞快地同时拨弄着这把偌长偌大算盘上的算珠,满头大汗,紧张地统算账册。

——每个太监的目光都只盯着算盘前的账册扫视,左手毫不间歇飞快地拨弄着算珠,右手同时挥毫记录账目,写出的账居然均是字体工整的行楷!这些人也不知如何练出了这一手一心三用的功夫!

吕芳这时也满头大汗地从精舍纱幔里出来了,没有戴宫帽,却依然穿着长袍,扫视着十二个太监的面前,看哪张账单又已经算了出来。

左边长案前一个太监飞快地算完了一张账单,便搁下了笔,拿起账单捧到嘴边吹了吹,然后双手朝吕芳一呈。吕芳走过去了,接过了那张账单。

这时,右边长案前一个太监也拿起了一张写完的账单在嘴边吹了吹,双手一呈。吕芳又走了过去,接过了那张账单。吕芳拿着两张墨迹未干的账单,站在宫灯下仔细看了一会儿,撩开纱幔的一角,轻步走进了内室。

如果不是那几盏立地宫灯发出的光把嘉靖照得须眉毕现,谁也不敢相信,这时只穿了一件贴身的棉布褂子,两只瘦长的手臂扶着偌大的紫檀御案案沿边上,站在那里的人就是那位冬着蝉翼丝袍夏穿淞江棉袍的万岁爷。

——夏日从不出汗的他,只束着发的额上竟然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两耳微微耸动着聆听纱幔外大殿传来的珠击声,眼里闪着光,正在审看着一张张摆在御案上的账单。

一张张刚写出来的账单在宫灯照耀下字晰墨亮。镜头从御案上方慢慢扫了过去,左首第一页上可以清晰地看出“嘉靖二十一年”字样,再过几张,是“嘉靖二十二年”字样,接下来是“嘉靖二十三年”、“嘉靖二十四年”,页数不等,依序排列,到御案第二排的末端,已是“嘉靖二十九年”,后面便没有了。嘉靖便闭上了眼等着,脸冷得像铁,听着纱幔外不断传来的算珠拨击声。

吕芳将手里的那两张账单整齐地摆在第三排的案头上。

嘉靖的目光又慢慢睁开了,望向刚摆上案头写有“嘉靖三十年”字样那两张账单。

吕芳抬眼望见了嘉靖额上的汗珠,立刻走到一旁摆在矮几上的铜盆里洗了手,又走到另一旁搁在高几上的金盆里拿着那方毛巾在清水里漾了漾,轻轻一绞,走到嘉靖左侧身后,踮起脚,抬高了手,尽量不挡他的视线,替他印干左额上的汗珠。印干了左边,吕芳又从他身后走到右边,踮起脚抬高了手,替他印干右额上的汗珠。

此时的嘉靖仿佛一切都不存在,只有眼前的账单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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