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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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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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好办!”张居正抑制不住兴奋,“教谕转调知县是顺理成章的事。王爷,此人是把宝剑,有他去淳安,不说救斯民于水火,至少可以和严党那些人拼杀一阵!王爷,跟吏部说一声,立刻调这个海瑞去淳安。”

裕王也重重地点着头:“此人是难得的人选,我可以跟吏部去说。”

“事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谭纶却轻轻地泼来一瓢冷水。

裕王和张居正都是一怔,连此时还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李妃都望向了谭纶。

张居正:“有什么难处?教谕转知县是升职,莫非他还不愿来。”

谭纶:“张大人这话在官场说得通,可在海瑞那里未必说得通。这个人我知道,自己愿做的事谁也挡不住。自己不愿做的事升官可引诱不了他。现在这个情形,以他的志向,叫他去淳安他应该会慷慨赴之。但有一个字,他越不过去。”

张居正:“哪个字?”

谭纶:“孝!”

这个字确实有分量。裕王、张居正和李妃都又怔在那里。

李妃望着谭纶:“可不可以说仔细些。”

谭纶:“这个海瑞是海南琼州人,四岁便没了父亲,家贫,全靠母亲纺织佣工把他带大。中秀才、中举人,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就是科场不顺,中不了进士,那份志气也便慢慢淡了。现在把那颗心都用在孝养母亲上。说来你们不信,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他一个月倒有二十几个夜间是伺候着老母睡在一室。”

“他没有娶妻吗?”李妃有些好奇,问道。

谭纶:“王妃问的正是要紧的地方了。他海门三代单传,怎么能不娶妻?可到现在还只生了一个女儿。因此,要是叫他此时任淳安知县,很有可能便是壮士一去,风萧水寒!无论是奉养老母,还是为海门添嗣续后,‘孝’之一道,他便都尽不了了。”

李妃、裕王和张居正都沉默了。

“写封信,连同吏部的调令一起送去,叫他移孝作忠!”张居正铿锵地说道。

裕王和李妃又都深深地望着谭纶。

谭纶出神地想了少顷:“信可以写,能不能说动他,我可没底……”

“一起写,我来给你磨墨!”张居正边说着,边开始走到书案旁磨起墨来。

一时间大家都静了。谭纶开始在构思这封信的语句。张居正磨着墨显然也在打着腹稿。少顷,他把墨磨得浓浓的,便退到一边坐下。谭纶走了过来,提起笔一字一句地写着,一盏茶的工夫,信便写好了。他把信双手递给裕王,裕王与李妃一起看完后,相对点了点头,又交给了张居正。

“前半篇写得还行,最后的这段话写得没力,要改改。”张居正飞快地读完,对谭纶道,“这几句我来说,你重新写。”

裕王和李妃都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开始踱起步来,语调铿锵地述道:“公夙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万民之心。然公四十尚未仕,抱璧向隅,天下果无识和氏者乎?其苍天有意使大器成于今日乎?今淳安数十万生民于水火中望公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豺虎遍地,公之宝剑尚沉睡于鞘中,抑或宁断于猛兽之颈欤!公果殉国于浙,则公之母实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实为天下人之女!孰云海门无后,公之香火,海门之姓字,必将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

“好!”裕王第一个大声赞了起来!

李妃两眼笑着,目光中却隐隐地显露出一个女人对男人才华的仰慕。

谭纶却已经写得满头大汗,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站了起来:“张太岳就是张太岳!你这一段话,和海瑞那道疏,堪称双星并耀。有这封信,我料海公必出!”说到这里又停住了,接着长叹了口气:“就怕这把宝剑真断在淳安,我谭纶便也真要多一个母亲了……”

李妃:“要真那样,就将他的母亲接到京里来,我们供养。”

素蓝的大裤腿下竟是一双女人的大脚!大脚实实踏着的石板旁边是一眼井台。

那老人紧握着一根麻绳,正在交替用力,将一桶水从深井里往上提。满满的一桶水提到了井口,她用一只手抓紧了绳,空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桶把,有些吃力,但依然稳稳地将那桶水从井口提过来,倒进了身旁一只空桶里。

老人又准备将吊桶升到井口去打另一桶水,一只男人的手伸过来,想接过吊桶。

“松开!”老人的声音不大,但显着威严。

那只男人的手慢慢松开了,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温颜地站在那里。这时他手里还拿着一根两端带着铁链钩的扁担,眼神关切地盯着仍在提水的老人。见老人将吊桶里的水倒满了两只挑桶,提着扁担连忙走了过去,拿着铁钩便去钩挑桶上的木把。

“走开。”那老人仍旧低声而威严地说道。

中年男人只好把铁钩慢慢从木把上松了开来,说道:“阿母,要责骂您老责骂就是,让儿子挑水吧。”

那老人没接言,她的两只手同时握住两桶水的木把一提,偌大的两桶水竟被她提起!健步向正房的大门走去。

那中年男人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空手拿着扁担一步步紧跟着老人走去。

蒸笼盖被揭开了,一大片白白的热气在厨房里腾漫开来。蒸笼里是满满的一个一个用荷叶包着蒸好的米粑。

站在灶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眼睛亮了,张着嘴:“阿母,好多粑粑。”

满头大汗的那个中年女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显出了那双透着忧郁的眼,她从蒸笼里拿出一个荷叶米粑在手掌里翻凉了凉,对那女孩说道:“阿囡,阿爹要出远门,这是给阿爹路上吃的。阿囡要吃,明天阿母给你蒸。这一个给阿婆送去。”

那女孩咽了口唾沫,好懂事地点了点头。

女儿双手捧着荷叶米粑穿过院子,远远地看见那中年男人拿着扁担站立在门口,孩子便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突然,屋内传来了好响的泼水洗地声,接着一片水珠从门口溅了出来。

女儿立刻站住了,怯生生地看着中年男人。

站在门口的中年男人也看见了女儿,立刻给她传来一个眼神,示意女儿过来。

孩子捧着荷叶米粑走过去了。走到门边,中年男人又向屋里示意地摆了下头。

女儿走到门的门口正中:“阿婆,您老吃粑粑!”

屋里开始还是沉默,接着传来那老人的声音:“什么粑粑?”

女儿:“荷叶米粑。阿母蒸了一笼子,说阿爹出远门,路上吃的。”

“谁说阿爹出远门!”那老人声音透着严厉。

孩子懵住了,好久才小声答道:“阿母说的……”

那老人出现在门口,望着孩子:“阿囡,去告诉你阿母,就说阿婆还没死呢。”

中年男人听到这句话立刻在门口跪了下去。女儿也吓着了,跟着跪了下去。这时天渐渐要黑了。

——吏部的公文和谭纶的信是同时急递到的福建南平,直接交到了海瑞的手上。

从那天起,海母的脸就一直绷得紧紧的,一日内难得说上几句话,洗地的次数也比以前增加了。海瑞算了一下日子,如果要按期去浙江赴任,明天无论如何得启程了,可是……

天全黑了下来,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南边的院墙上。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虫都鸣叫起来。

床上那块青色的包袱布还平摊开在那里,包袱布上叠着几套衣服几本书和一札文稿。

豆粒般大的灯火旁,妻子坐在那里出神。

海瑞抱着女儿进来了,妻子连忙站起,接过女儿。

海瑞也不跟她说话,走到墙边那个大木柜前,卷起木柜上的一床印花薄被,又向门口走去。

“明天还走不走?”妻子在背后轻问道。

海瑞在门边也就略停了一下,还是没接言,走了出去。

这里就是海母的卧房。夹着薄被走到门边,海瑞先将鞋脱了,摆在门外,光着脚走了进去。

“嚓”的几点火星,海瑞手里的火绒点亮了小木桌上的油灯。接着他将夹着的薄被放在木桌边的单人睡榻上,然后向大床望去。

粗麻蚊帐依然挂着,海母蜷曲着身子面向里边,也没有盖东西,就那样躺着。

海瑞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拿起床头的薄被单覆盖在母亲身上,却没有盖她的脚,那双光着的老人的大脚依然露在被单外面。

海母依然一动没动。海瑞便在床边的凳子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院外起了微风,虫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灯火前有了蚊虫在忽隐忽现地飞着。

海瑞拿起了蒲扇,便去给母亲的床上扇赶蚊虫,赶完了蚊虫,又去解蚊帐上的铜钩。

“不要放。”海母吭声了,依然面对着床里边。

“是。”海瑞又把帐子挂上了,拿着蒲扇轻轻地在床边扇着。

“我问你。”海母还是那样躺着。

“是。”海瑞答着。

从床里边的方向可以看见,海母两眼大大地睁着,望着帐墙:“那封信说的意思,你再跟我说一遍。”

“是。”海瑞从怀中又掏出了那个信封,便要去掏信。

海母:“我不听他们那些官话。你只把叫你去的那个地方的事跟我说。”

海瑞:“是。阿母,您老知道我们这边的田是卖多少石谷一亩吗?”

海母:“丰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问这个干什么?”

海瑞:“朝廷调儿子去浙江的那个淳安,现在的田只能卖到八石谷一亩了。”

海母:“那里的田很多吗?”

海瑞:“不是。有句话说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扯平了最多两个人也才有一亩田。”

海母:“那为什么还卖田,卖得这么贱?”

海瑞:“被逼的。”

“怎么逼的?”海母坐了起来。

海瑞连忙扶着母亲在床头靠坐好了,才接着说道:“官府,还有那里的豪强。”

海母不说话了,两眼先是望着床的那头出神,接着慢慢望向了海瑞。

海瑞:“朝廷为了补亏空,要把浙江的田都改种桑苗,好多出丝绸,多卖钱。宫里的织造局和浙江官府还有那里的丝绸大户认准是个发财的机会,就要把百姓的田都买了去,还想贱买。便串通了,趁着端午汛发大水,把河堤毁了,淹了两个县。百姓遭了灾,他们也不贷粮给他们度荒,就为逼着百姓卖田活命。”

海母:“这么伤天理的事,朝廷就不管?”

海瑞沉默了。

海母盯着他:“说呀。”

海瑞:“说出来阿母会更担心了。”

海母:“先说。”

海瑞的目光避开了母亲,望着下面:“这些事朝廷都知道。”

海母震惊了,过了好久才又问道:“是朝廷让他们这样做的?”

海瑞:“是朝里掌权的人。说明了,就是严阁老那一党的人,只怕还牵涉着宫里的司礼监。”

海母两眼睁得大大的,坐在那里想着。过了好一阵子,突然伸出一只手,在海瑞坐的床边摸着,像是要找什么东西。

海瑞握着母亲的手:“阿母,您老要找什么?”

海母:“信!”

海瑞连忙从怀中掏出谭纶的那封信,递给母亲。

海母拿着那封信,盯着封面出神地看着。小木桌上那盏油灯漫过来的光到了床头是那样散暗,她这就显然不像是在认上面的字,而是像要从这封信里面穿透进去,竭力找出那中间自己感觉到了却又不知就里的东西。

海瑞当然明白母亲此时的心情,低声说道:“给儿子写信的这些人都是朝里的忠臣。调儿子去淳安当知县就是他们安排的。”

海母的目光仍然望着那封信:“安排你去和那些人争?”

海瑞:“是。”

“那么多大官不争,叫一个知县去争?”海母的目光从信上转向了海瑞。

海母平平实实的这句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从正中间将一团乱麻倏地劈成了两半,许多头绪立刻从刀锋过处露了出来!可再仔细去想,这一刀下去虽然一下子斩露出许多头绪,那一团乱麻不过是被斩分成了两团乱麻。头绪更多了,乱麻也就更乱了。海瑞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默在那里。

海母:“回答我。”

海瑞:“回阿母,这里面有许多情形儿子现在也不是很清楚。”

“那你还答应他们去?”海母逼着问道。

海瑞:“儿子想,正因为这样,几十万百姓才总得有一个人为他们说话,为他们做主!”

海母:“他们为什么挑你去?”

海瑞:“他们认准了儿子。认准儿子会为了百姓跟那些人争!”

这下轮到海母沉默了。

海瑞也沉默在那里。

门外院子里的虫子这时竟也不叫了。隐隐约约地便传来了侧屋那边海瑞妻子哄女儿睡觉的吟唱声:“日头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音:di)……月光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阿囡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阿母要歇了,歇得吗?歇不得……”

海母不禁将手慢慢伸了过来,海瑞立刻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母亲的手一下子将儿子的手握紧了。

妻子的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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