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那边钟鼓齐鸣,仙乐缥缈!
蓝道行捧着牌号走在前头,吕芳双手提起那幅半干未干的真人画像紧随其后,向外面大殿踱去。
嘉靖独自走到了精舍的神坛前,向着供在香火前的张三丰那函真经又拜了下去。三拜毕,双手捧起了经盒,站了起来,向大殿外走去。
这边早就准备妥贴,两个道士帮着吕芳已经将那幅张三丰的画像贴在了大殿横幅之下紫檀神坛之上的正墙壁上。
蓝道行三跪拜,也已将牌号供在了张真人画像脚下的神坛上。
这个时候,嘉靖捧着经盒出来了,蓝道行、吕芳在神坛两侧跪下了。
嘉靖走到了神坛的拜垫前,供上了经盒,也跪拜下去。
钟鼓声,诵咒声大作!
嘉靖拜毕,站起来,转身在神坛下方的蒲团上盘腿坐下了。
钟鼓声诵咒声戛然而止。
嘉靖微闭双目,从丹田中提起那缕真气,从脑门中发出声来,诵念张三丰的《道情歌》:“未炼还丹先炼性,未修大药且修心。心修自然丹信至,性情自然药材生!”
钟鼓声诵咒声又大作!
吕芳爬了起来,走到殿门外大声传旨:“上群臣贺表!”
远远的跸道那头一行太监手捧托盘,上面都摆着群臣的贺表,鱼贯向玉熙宫大殿走来。
《明史》载:嘉靖帝朱厚熜晚年“求长生益急,遍访方士方书”。嘉靖四十年腊月二十三裕王妃突然献上了谎称张真人降世亲赠的血经,使嘉靖深信真人降世了,赦免了严党用以打击政敌的齐大柱,并令群臣上表祝贺。这一与国事看来毫无关联的举动,微妙地加速了清流与严党的最后决战!
钟鼓声诵咒声中,两个太监将一条紫檀矮几跪摆到嘉靖的蒲团前。吕芳将一份份贺表转呈到嘉靖眼前。贺表太多,嘉靖只看每份贺表的姓名,看一份往矮几上放一份。
矮几上的贺表越堆越高,吕芳转呈的贺表只剩下了最后一份。
嘉靖没有再接,厉声问道:“谁的?”
蓝道行在一旁察言观色,拂尘一摆,两班道士立刻停止了奏乐诵咒。大殿里一片沉寂。
吕芳奏道:“启奏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主子陛下。最后一道贺表是都察院御史邹应龙的。”
嘉靖的脸立刻露出了怪异的神色:“严嵩严世蕃父子,还有一半的官员都没有贺表?”
吕芳低眉应道:“回主子,贺表都在这里了。”
嘉靖的目光向洞开的殿门外上空射去,像是确有天人感应,刚才还在云层中的太阳这时脱云而出,一片光线恰从殿门正中也向嘉靖的脸上射来。太阳光照着嘉靖的两眼,反射出两点精光!
从严嵩掌枢内阁担任首辅那一年起,由于群臣无须到太和殿去朝拜,每年大年初一的清晨,严党在京的一批核心大臣便都到这里来给严嵩拜年。二十年烟云过目,早年能得此荣宠者有些外放了封疆,或是去了南京六部九卿任职,有些则因眷宠已衰被排挤出了核心,每年来此的人都有变换。年年初一年年拜,你方拜罢我登场。今年有资格能到这里来拜年的应该还有十来位,但好些人今天都被严世蕃婉辞了,只带来了通政使司的通政使罗龙文、总理天下盐政兼刑部侍郎鄢懋卿,刑部侍郎叶镗、大理寺卿万寀。这几个人的职位都掌着生杀之权。
吉日良辰,这一天严嵩身穿大红吉服,没有坐平时常坐的那把躺椅,而是坐在一把真正的太师圈椅上,适逢太阳光这时也正从书房前大院的上空透过户牅照在身上,使他比平时显得精神许多。仔细看去,他今天的精神里还透着一股平时从未显露的威煞之气,让人立刻联想到这时在玉熙宫正被阳光照射的嘉靖!
来拜年的也不像拜年,严世蕃在前,罗龙文鄢懋卿叶镗万寀在后,五人十分肃穆地在严嵩的坐椅前拜了三拜,又十分肃穆地站了起来。
严世蕃坐到了严嵩身侧的椅子上,那四个人分坐在左边的两把椅子上和右边的两把椅子上。
“今天正月初一,老夫八十二了。你们可正在壮年。”严嵩一开口便露出了风萧水寒之气,“为什么也不向皇上进献贺表?”
“上贺表是死,不上贺表或可一生!”严世蕃哪里还顾得上今天初一,出口便是死生!
“小阁老说得对。”罗龙文接言了,“他们弄出张真人降世的鬼话,要是皇上真信了,我们一个个便死无葬身之地。阁老放心,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凡是我们的人都打了招呼,都没有上贺表。”
严嵩这时精神格外矍烁,眼睛也不昏花了,有神地一一望了一遍身前的这五个人,说道:“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老夫临渊履薄凡二十余年,刀枪剑戟都替皇上挡了。这一次皇上如果真要弃老臣如敝履,之后只怕就没有人替皇上遮风挡雨了。悠悠我心,皇天可鉴!他徐阶高拱张居正想夺这个位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真要杀了我,杀了你们。我们都没了,他们能替皇上遮风挡雨吗?”
严世蕃倏地站了起来:“还不准谁杀谁呢!景修叶镗万寀。”
鄢懋卿叶镗和万寀同时站了起来:“阁老,小阁老,卑职们在。”
严世蕃:“禀告阁老,张三丰那函真经的来历都查清了吗?”
鄢懋卿望向叶镗:“你回话。”
叶镗:“回阁老,这几天卑职们派了好些人在查,那函真经的来历已经查出眉目了。”
严嵩:“什么眉目?”
叶镗:“那函真经压根就不是什么张真人送给齐大柱老婆的,而是来自高翰文娶的那个妓女之手。”
严嵩:“那个妓女是何来历,她怎么会有这函真经?”
万寀答道:“阁老,杭州死了的那个织造商沈一石阁老还记得吗?”
“那妓女与沈一石有关?”严嵩一震。
万寀:“正是。那妓女本是沈一石买下来送给杨金水的,其实就是沈一石的侧室小妾。”
“好!”严嵩拍了一下圈椅的扶手,“不上贺表就对了!你们立刻彻查。还有,严密看守高翰文和那个妓女,不要让他们走了或是死了。”
严世蕃:“放心吧,早看好了。高翰文那座宅子里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严嵩望向了严世蕃:“陈洪陈公公那里你见面了吗?”
严世蕃:“还没有。”
严嵩:“就在这几天一定要见着陈公公。这半个月皇上闭关清修,只有他和吕芳能见着皇上。这件事要让他想法子把风声透给皇上。告诉他,查出了那个妓女就查出了沈一石,事关沈一石就牵出了杨金水。彻查下去,吕芳那个位子就是他的。”
“老爹这步棋高!”严世蕃夸了父亲一句,“吕芳这个老狐狸早就靠不住了。听宫里的眼线说,裕王府那个冯保就经常找他,他是把宝都押到后两代人了。年前我见过陈公公,陈公公在杨金水那件事上已经得罪了他,正担心吕芳整他呢。这件事吕芳一定有牵连,捅出来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位子就是陈公公的。冲着这一点,这一回他也一定会跟我们联手。今天我就去找他。”
“叫他不要太早把底细露了。”严嵩交底了,“正月十五以前,债主不讨债,衙门不拿人。这半个月皇上闭关清修,我算了一下,正好陈公公是逢单日伺候皇上。你告诉他,最好在正月十五皇上出关的时候把真经的来历透露给皇上。正月十六的子时自然会见分晓。”
严世蕃:“知道了。”
严嵩:“好些人还提着心在那里不安呢。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守着我了,去转告那些没有上贺表的诸位,不要怕,也不要说什么,过好这个年。”
严世蕃和那四个人都站了起来。
这里正月初一的拜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裕王是储君,徐阶高拱张居正必先行君臣跪拜大礼。可徐高张同时又是裕王的师傅,在他们行了君臣之礼后,裕王也向他们行了半礼。一行坐下,却并无节庆该有的喜兴,个个都神情肃穆。
徐阶高拱张居正互望了一眼,默契之下,让徐阶进言。
徐阶:“今日分宜父子还有在京一半的官员都没有给皇上进献贺表。裕王知道否?”
“我也是刚从宫里听到的消息。”裕王说这话时显然是已经经历了一番紧张,可这时依然显着紧张。
徐阶:“二十多年了,凡皇上敬天拜醮,严分宜和严世蕃他们没有一次不是争上贺表工撰青词。这一次他们是向皇上摊牌了。”
高拱:“有消息,从去年腊月二十三一直到年三十,严党的人便在四处侦查张真人真经的来历。看样子他们手里有了牌才敢这样。”
“他们知道了真经的来历!”裕王紧张得站了起来。
“是。”张居正接言了,“烟袋斜街高翰文的宅邸外这几天就有刑部和大理寺的好些人换了便服在轮班看守。”
“要是让父皇知道了真经的来历,我和李妃就只好去请罪了。”裕王脸色灰败,说话时也显得气促了。
“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经的来历!”张居正大声接言,“我已经设法告诉了高翰文,死也不能露这个底。”
“让他们死?”裕王失神地望着张居正,接着摇了摇头,“不能够这样子做。有悖天理,也有悖人情,况且更有杀人灭口之嫌。”
“臣等绝无让高翰文他们死的意思。”张居正连忙解释,“只是说叫他们有所防范,万一落入他们手中,先要扛住。”
“这是下策。”高拱接言了,“高翰文和他那个女人万万不能落到严世蕃他们手里。”
“有什么法子?”裕王急问。
高拱:“他们派人,我们也派人。第一在正月十五散节前不能让他们把人暗地抓走。第二要抢在十五散节后各部衙门开堂理事之前,把高翰文他们送出京去。”
裕王:“什么理由?怎么送?”
高拱和徐阶张居正又交换了一下眼神。
高拱:“只有让高翰文委屈了。我们商议了一下,让御史上一道参高翰文的奏疏,罪名是‘纳妓为妻,干犯《大明会典》条例’。犯此条例,在职官员应该立刻罢为庶民,永不叙用。这样就能够用我们的人把他遣送回原籍。”
裕王沉默了少顷,望向徐阶:“徐师傅,你老意下如何?”
徐阶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十分严肃地说道:“这一步棋当然该走。先由御史上疏参劾,我可以拟票,但还得吕公公批红。现在,最要紧的是吕公公!”
大家又都沉默了。
裕王似乎下了最后的决心:“吕公公那里我写信,叫冯保送去。他是帮我,还是帮严氏父子,听天由命吧。”
转眼又是一个正月十五了。嘉靖自搬到西苑以来,每年正月的初一到十五都要闭关清修。嘉靖四十年打死了钦天监的监正周云逸以后,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他闭关清修了半个月,祈来了那场大雪。今年除了初一设了那一坛罗天大醮,从初二才开始闭关。今天申时该是他出关的时候了。
正如严嵩所料,往年逢单日是吕芳在精舍里伺候他,逢双日是陈洪在精舍里伺候他。今年由于除掉了初一那天拜醮,初二是吕芳当值,初三是陈洪当值,轮下来到了初十五又是陈洪当值了。这一天也就是最要紧的一天。出关后嘉靖的第一道旨意便成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关键。
陈洪守在精舍的那一副条门外,便显得格外的紧张也透着十分的兴奋。他面前一个紫铜鼎内檀香木在燃着明火,火上坐着一把偌大的紫铜水壶。只待里面铜磬声响,他便要提着热水,去给万岁爷温开手脚,熨热颜面。
“当”的一声,铜磬响了!
陈洪激灵了一下,连忙提起了那把紫铜壶,感觉到自己有些慌乱,又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这才高声祝道:“奴才恭祝主子万岁爷出关!”祝罢,轻推开那扇门,拎着铜壶走了进去。
紫铜壶里的热水倒进了架上的金盆里,陈洪比吕芳年壮些,干这些活就显得更为麻利。只见他拿起一块纯白的淞江棉布面巾摊开浸到热水中,提起轻轻一拧,拎到面巾里的水恰好不滴下的程度,双手握着疾步趋到蒲团上的嘉靖面前,展开面巾包住了嘉靖那双干柴般的手,半松半紧地握着,这名之曰温手。如是这般,陈洪往来奔走,一共用了七块面巾将嘉靖拈了十四天法指的手终于温得松软了。
他又提起了铜壶里的水倒进了另外一个金盆,拿起另外一块更大的纯白淞江棉布面巾浸到水中,轻轻一拧,走到嘉靖面前双手奉了过去。
嘉靖接过面巾,自己摊开了,蒙上了面部。此名之曰开面。
少顷,嘉靖将面巾递给了他。陈洪接了,放回金盆中。把紫铜壶里剩下的热水倒入一个银盆,端到嘉靖蒲团前的地上,接着替他脱了袜,捧起他的脚放入热水里。
“正月初一,那么多人不给朕上贺表的事有说法了吗?”嘉靖双脚泡在热水里,金口开了。
“是。”陈洪从袖中掏出一折约二指宽的条陈,奉了上去。
“谁的条陈?”嘉靖手里拿着条陈,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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