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吃五谷杂粮,自然有四时疾病。太医院还是不能得罪死的。
贾太医对尉迟尚书的态度还算满意,略为推让了一下,也就将东西收了。临走,还给了尉迟尚书一句轻飘飘的提示:“小林神医的金针神乎其技,远在下官之上。”
尉迟尚书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小林神医的金针很神。小林神医的妹妹也差不到那里去。
尉迟尚书送走了贾太医,一回身儿,目光便落在了大夫人身上。
大夫人浑身一颤,只觉得那两道目光如刀子一般,让人浑身不自在。赶紧低下头,装着没看见,紧走了几步,到了卞内医旁边,勉强笑道:“如今既然老太太不肯行针,还要劳烦卞内医给开个方子。”
卞内医脸色不太好。
这位大夫人真是……连客气话都不懂说上两句。葛姑娘虽然是跟着的医女,可受了伤。还伤得挺重。女孩子破了相岂是小事儿?总要意思一下问一句罢?
“这个自然。”卞内医木着脸答了一句,转身到敞厅的桌案处刷刷地写好了方子,递给了大夫人:“若是药能吃下去。估计两三日能见效。”
大夫人听得满嘴发苦。所谓‘若是药能吃下去’,显然连卞内医都觉得这药未必能吃得下去。老太太这个样子,肚子里没东西都要干呕,若是吃了药下去。还能不吐?大夫人已经能想象得出,自己这个侍疾的儿媳被吐得满身药汁儿的情形了。
交待完用药的事宜。卞内医也开口告辞。
葛姑娘脸上的血已止住,只是腮旁残留着少许血迹,额上一道血口触目惊心,含着泪跟在卞内医身侧。一副凄楚的模样。
大夫人却不敢放她们离去。
男子大夫老太太不肯看,而女医之中,卞内医乃是名声最好的了。若是放了去,老太太病情有个变化啥的。可怎么办?
再请,估计就未必能请来了。人家随侍的医女受伤了不是?大夫人终于觉察到自己的失礼之处,就算表面文章也该问候一下的。
“那个……还请留步。”大夫人强笑着挽留:“这位姑娘的伤也得处理一下才好。”
“贵府有人懂得处理这样的外伤么?”即便淡定如卞内医,也忍不住反问了大夫人一句。
大夫人登时哑了。
幸好尉迟尚书此时走了过来。大夫人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赶紧转移话题道:“三叔,便安排卞内医在老太太这里午饭如何?老太太只怕要歇了晌觉之后才好用药,请卞内医看看药效再调调方子也好。”
尉迟尚书看了大夫人一眼,冲卞内医道:“还请先生留上半日。老太太年纪大了,只怕病情有变。”
对于医者,无论男女,都是可以尊称为‘先生’的。
说着尉迟尚书随手指了廊下一名媳妇:“你,带这位姑娘去回春堂,将脸上的伤包一下。账上支十两银子,给这位姑娘做汤药费。”
十两银子算是很大方了。毕竟尚书府就算不给或只给个三钱五钱的,葛姑娘也不敢吱声不是。
尉迟尚书接着又盯着大夫人看了半晌,直看得大夫人心里发毛,意识到三叔大概不是什么救命稻草,也许是跟自己过不去的。
“等老太太歇了午觉,能用药最好,若是不能用药,还要麻烦大嫂,到老六的院子走一趟。”尉迟尚书面无表情声音平板地说道:“小林神医的妹妹是跟着安泰媳妇过来的,必定是回那边儿去了。”
意思自然是让大夫人将小林神医的妹妹请过来。
“说不定人家已经家去了。”大夫人小小声说道。
“家去了?”尉迟尚书声音冰冷:“若是家去了,就得麻烦大嫂到林家去请了。”
“呃——”大夫人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里,说不出话了。
这个家里,尉迟尚书虽是老三,却是当家人。上面的大哥二哥都不会违逆他的意思,何况如今说的是给母亲延医问药的事情。
大夫人身为大嫂,却说不出‘不去’二字来,只能暗暗祈望老太太好好吃药快点儿好起来了。
老太太其实一直是半睡半醒之间,好不容易在月容月洁的哄劝之下喝了半碗药,结果不到两刻钟便呕了个一干二净,情形愈发不好了。
大夫人欲哭无泪地走出正房的门,身上的药味儿挥之不去,长叹了一声,看了看默然守在外头的卞内医和脸色青白头上包着白布的葛姑娘,只能在丫鬟的服侍下,穿上薄呢斗篷,又叹了好几口气,才往六院儿而来。
这时大夫人倒希望林慧还在府中没走,不然真要去林家请人,可真是丢人丢到外头去了。
林慧确实没走,正跟六夫人和严氏等人坐在一块儿打叶子牌。
叶子牌其实就是麻将的前身,但并没有条饼万之说,而是绘成索子、文钱、万贯、十万贯等花色,每种花色十张,自有各种组合与输赢算法等等。林慧并不会玩儿,只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六夫人用了药又睡了一觉,醒来后连去了两次净房,只觉得由胸至胃再至小腹,一气儿都通畅了!整个人如今是神清气爽,坐在牌桌上声音都响了两分!
“大夫人过来了?”听到丫鬟通传,六夫人惊讶地看向了门口。
☆、第三百五十章 这么简单?
大夫人过来了,当然没人敢拦着,转眼人已经到了门口。大夫人一边解斗篷带子,一边冷笑了一声:“老太太那头儿病着,你们这儿倒是玩得高兴!”
这句话一出口,大夫人便恨不得将自己的嘴巴捂住——这次是过来求人的,不是找茬的。
只可惜心里实在难受得狠了,舌头自有意志,早已说出了口去,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六夫人对这位继任大嫂的性子相当的了解,笑吟吟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牌扣着放下,奇道:“怎么?老太太病得很厉害么?我原本这几日也是身上不舒坦,故此早两日便跟老太太告了假,只让明玉每日代我过去服侍。”
说着瞪向潘明玉,佯怒道:“你今儿一早也往老太太院子里走了一趟,回来好好的,怎的不说老太太病得厉害了?!既然老太太病着,你便应该留下好生服侍才对!”
潘明玉早已站起身来,见婆婆‘发怒’,登时低眉垂首,作老老实实挨训状,低声道:“都是媳妇的不是,实在是未曾面见老太太。因见到大伯娘和三叔都在,只当必定是无妨的,而且……”
潘明玉说着偷觑了大夫人一眼,声音又低了两分:“大伯娘说要动家法处置媳妇呢。媳妇心中害怕,所以没敢提起。”
六夫人立起眼睛来,继续‘发怒’道:“你若是个好的,你大伯娘怎会要处置你,必定是有不周到之处。回头我再好好审你!”
说着语气一转,回身冲大夫人道:“既然老太太病着,怎的大嫂倒出来了?”
你跑上门来指责我玩牌。可你自己也没守着啊?
大夫人胸口直发闷,这婆媳俩你一句我一句的演戏,当咱是傻的啊。事到如今,却不能再发作了,只得强笑道:“也不知怎的,老太太今日头晕之症实在是比平日厉害了许多,连药也吃不进去。只能看看能不能行针来缓一缓了。”
说着眼光向一旁的林慧瞟去。指望着这位能心有灵犀主动点。
林慧倒吃了一惊,奇道:“不是请了贾太医过来么?”
贾太医做了这么多年太医,总不至于连个头晕症都扎不好吧。林慧真心以为尉迟老太太已经针到病除没事儿了呢。
大夫人窝在心口的一口长气终于光明正大地吐了出来。恨不能顺便吐上几口血:“唉——,老太太死活不肯让外男动手医治。卞内医开了药,却又都吐了!所以……还拖着呢。”
啊?原来还拖着呢。林慧立时看向了六夫人。
这病若是拖得久了,还是很耗心神的。老太太年纪大了,还是早些治了比较好。
作为医者。林慧并没有拿乔的习惯。
虽然尉迟老太太的病情,还没有到治病如救火的程度,但任由病者难受,却也不符合林慧的本心。
六夫人领会了林慧的眼神。心里也知道,大嫂过来应该就是请林慧的,忙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连声道:“哎呀,原来这半日里老太太竟是不曾行针也不曾用药。说不得,要麻烦林姑娘再跑一趟了。”
大夫人已放下身段过来了,怎么肯将请林慧的功劳全让给六夫人,也连忙说了几句好听的:“林姑娘的金针,那是连贾太医都赞不绝口的!又是姑娘家,想来老太太也必定愿意。”
接着便一叠声地吩咐丫鬟:“春寒料峭的,外头还冷着,快将我的斗篷给林姑娘用。”
林慧那里肯穿大夫人的斗篷,只披了自己的短披肩便出了门。六夫人和潘明玉自是都一道跟了去。
及至进了老太太的院子,气氛却愈发紧张了。正房的门开着,月容捧着刚清洗过的小铜盆正往里走,见到大夫人带着林慧等人到了,又停住了脚。
大夫人如今也学乖了,先抢上一步关上了房门,才开口问月容:“老太太难不成又吐了?”
月容愁容满面,几乎要滴下泪来:“何曾有东西可吐,硬呕了些黄绿之物出来。已打发人去请三老爷了。”
之前尉迟尚书在这里等候良久。只是他既然有官职在身,事务亦是十分繁忙。府中的幕僚清客都在等着他议事,所以后来便往前院去了。
没想到事情没议上两件,消息传来,老太太似乎又严重了。
尉迟尚书真心头大。虽然没听说有人头晕致死的,可老太太上了年纪,这样折腾下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一进院门,便见到大夫人和林慧等人站在廊下说话,尉迟尚书只管赶上两步,直接冲林慧道:“麻烦林姑娘了。”
林慧点点头,尚书大人能说上这么一句,已经很不错了。
月容又提醒了一句:“老太太怕吵,还请务必小心。”方才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引着众人入内。
老太太的卧室不大,陈设也简单,除去一张六柱床,另有一张妆台和一座博古架,摆的东西都是精致之物,只是整间屋子都是酸腐之气,想来是老太太呕吐过几次的缘故。
林慧抬眼一看,卞内医正坐在床头,握着老太太的手,看样子不像是在诊脉,更像是籍此安抚老太太。难怪之前在外头没见到卞内医,原来已经进来了。
卞内医扭头见到林慧,当下轻轻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老太太似有所感,皱了皱眉头,不快地哼了一声。
林慧见状伸出手去,握住老太太左手内关与外关二穴,一边轻轻揉按,一边轻声道:“老夫人不用心焦,您这病没什么要紧,不过是诸风掉眩的情形。早有名医言曰‘顶心头痛眼不开,针刺涌泉即时安’,只需在脚底涌泉行针,马上就能好。”
一番话听在老太太耳中,声音清雅,正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极是舒服。兼且‘顶心头痛眼不开’的说法,正合着自身所感。
可不正是头顶心儿胀痛眩晕么?可不正是眼都开不得么?原来早有顺口溜儿说这个,显见在人家医者眼中,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症。
涌泉实在是太常见的穴位,连老太太都是知道的,当下身子蠕动了一番平躺了,将两脚伸出被子外头,显然是同意进行‘针刺涌泉即时安’的治疗了。
尉迟尚书、大夫人连带卞内医都有些呆滞之色。
针刺涌泉,就这么简单?
☆、第三百五十一章 果然简单
林慧从袖中拿出针包来,选了一支两寸长的短针。月容早已蹑着脚走到床尾,轻轻将老太太脚上的袜子除了。卞内医不好跟得太紧——偷学人家的医技乃是犯忌之事,反退后了两步。
老太太的脚保养得宜,看起来并不像老人的脚,只是略干枯些。林慧伸手点了点左足涌泉穴,笑道:“只需取这一个穴位足矣。”
说着手起针落,老太太的脚心轻轻抽动了一下,金针已刺了进去。林慧又特意解说道:“这个要用补法行针,且留针两盏茶时分就好了。”
卞内医心知这位林姑娘只怕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别的人既不懂得亦不理会行针的手法,不由得暗暗纳罕。想不到这位林姑娘如此大方好不藏私,颇有大医风范,果然不愧是小林神医的妹妹。
尉迟尚书万没想到原来真的如此简单,只是说了几句话,然后‘刷’地便一针下去,也就仅此一针罢了,剩下的只是等待而已。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如此便可以了么?还要不要服药?”
林慧稳稳地坐着,闻言笑道:“既然老太太经常头晕目眩,还是辅以用药更稳妥些。这个药方极简单的,乃是单方。每剂只取泽泻一两,每日一剂,连用七日。以后自然就犯得少了。”
大夫人在旁听她说得轻易,忍不住哼了一声:“泽泻这味药,也太便宜了罢,果然能有你说的效验么?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