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小的一队人,在中间那位才人的示意下继续前行,不久便与林慧和童公公二人迎面交错而过。
“童公公。”才人小主略带矜持地打了个招呼,视线却越过童公公,有意无意地在林慧脸上停留得更久。
童公公点点头,表示听到了,但并没有开口。像他这样身份的大太监,当然用不着向一位小小的才人行礼,随即与林慧扬长而去,丝毫没有将这人放在心上。
林慧倒觉得这位才人的情形怪怪的,冲着自己又是笑又是看的,偏偏又明明不是勾引的意思,简直是怎么想怎么古怪。
“那位是……?”还是先问清楚是谁比较好,心中有数。
“哦,那是入宫不久的谢才人。”童公公玩味儿地笑了一声,对皇上小老婆好奇的男子多的是,敢当面打听的倒很少。“是谢贵妃的侄女。如今就住在麟清宫的偏殿里头。”
童公公口中的谢才人,木然机械地跟着前导宫女往前走,伸手拢在袖中,死死地握着,勉强维持着仪态。只是显然神不守舍,不知想些什么,连前导宫女忽然停了下来。一下子跪在地上都没有留意。还是被旁边扶着手臂的宫女拉了一把。才发现了异常。
原来已经走到了御书房附近,前面衣衫灿烂人影瞳瞳的,应该是金妃的仪仗。
金妃就是姓金。乃是鲜卑族进奉的美人儿,原本只是个贵人,因容颜出众很是有些帝宠在身。后来又生了六皇子,母以子贵。渐次晋位为妃,不过并没有得封号。只是以姓称之。
没封号的妃也是妃,比才人高了好多级。
谢才人在宫女的拉扯下,匆匆跪了下来。
低级小老婆要跪高级小老婆。
没办法,外朝的臣子们有官阶。内院的老婆们也有等级。所谓皇家尊严,就是如此。
跪就跪吧,谢才人死死咬住下唇。口中感到丝丝带着咸味的血腥气,应该是咬破了。
可是金妃的仪仗并没有途经而去。反倒停了下来。谢才人不敢抬头,只看着眼前许多形形色色的鞋子和衣衫下摆来来去去,有宫女的,也有太监的。
这些人应该是在服侍金妃下步辇。
高级小老婆的待遇自然好些,妃子们都有自己的步辇,避风温暖,还有人抬着走。
又过了好半晌,谢才人觉得膝盖在冰凉的地上已经差不多要失去知觉了,忽然感到衣袂带起的凉风,却是有几人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有几双鞋子都是一样的黑面五福纹饰,这些是大宫女——小宫女的鞋子不能有装饰。
一双紫红蜀锦绣石榴花的宫鞋,在姜黄色马面裙的遮掩下,只能见到半只鞋尖,停在了谢才人面前。
谢才人俯首叩下头去,称呼道:“妾身见过金妃姐姐。”
“呵呵,姐姐?”头上传来的声音充满嘲讽之意:“上次见到你,你还管本宫称作娘娘呢。若是按辈份,管本宫叫姑姑才合理。谢云芝也真舍得,这么年轻的侄女儿,也要弄进宫来,住在自己的偏殿里。以为这样就能留住皇上么?哼!”
谢才人一声不吭,只是将头俯得更加低些。虽然进宫的时间不算长,不过谢贵妃和金妃不对付,这是宫中尽人皆知之事,谢才人当然也知道。
“把头抬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谢才人直起腰,只觉得这样子膝盖愈发疼痛了,而且刚才俯首的时候,头上的一只钗子居然松了,叮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直起腰视线好了许多,只见面前的宫鞋忽然向后退去。
金妃退后了几步,一脸嫌弃,冲身旁的大宫女扬了扬下巴:“你去,教训教训她。”
那宫女立时上前来,冲着谢才人的脸,左右开弓,连抽了七八下。
力气并不算大,只是五指并拢招呼上去,抽得啪啪的响声很响。
“谢才人,你知罪么?”那宫女打完了并没有退回去,而是站在一旁,冷冷地问道。
“不……不知。你为什么打我?!”谢才人几乎给打蒙了,不是疼痛,而是极度的羞辱,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狠狠吸了好几口气,冰冷的寒气充斥胸腔,才勉强回过气来。
那宫女反应极快,马上走上前去,狠狠地又抽了几巴掌。
这次不仅是声音大,力气也加大了,谢才人的两颊以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还不知罪么?”那宫女这次没有退后,就站在谢才人面前,一副随时继续动手的架势。
“知、知罪。妾身知罪了。”谢才人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低声认罪。
“既然知罪,那你自己说说,你有什么罪?”那宫女往侧边避让开去,让谢才人冲着金妃认罪。
可是……实在不知道是什么罪啊……谢才人惶然地往左边扶着自己的宫女看去,希望多少得点儿提示。
没有,没有提示。同行的宫女直接俯首在地,根本没看到谢才人看过来的目光。
半天没开口的谢才人,不出所料的又被抽了。
啪!啪!
“见到金妃娘娘仪仗,不及时跪倒避让,此罪一。”
那宫女显然极有经验,一边不紧不慢地动手,一边数落着谢才人的罪名。
啪!啪!
“金妃娘娘问你名字,怠慢不答,此罪二。”
啪!啪!
“钗环不紧,在娘娘驾前失仪,此罪三。”
啪!啪!
“连自己犯了什么错儿都不知道,宫规不熟,此罪四。”
啪!啪!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罪还要装知道,此罪五。”
啪!啪!……
这次足足抽了二十多下才停下。
☆、第二百三十三章 羞辱
这名打人的宫女,估计是金妃身边专门干这个的,技术还真不错。双掌都是准确地打在谢才人的双颊之上,眼眶啊,耳朵啊,下巴啊,统统没有波及。
而且前后加起来三十多快四十下打完,绝没有破皮流血的惨象,两颊十分均匀地红胀起来。
“怎么?你不谢恩么?”那宫女一边质问,一边打量着谢才人的脸,似乎在盘算着还能在什么地方下手。
谢才人瑟缩地往后缩了一下身子,费力地张开嘴,一丝血迹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妾身知罪了,谢金妃娘娘教训。”
话说得十分艰涩。俯首在地的谢才人只觉得从头到脚被愤怒填塞得满满的,几乎忍不住想要跳起来,冲金妃那得意洋洋的脸上也来上几巴掌。
不过心底尚存的理智却是清楚知道,这样的做法是没用的。别说双膝冰凉刺痛,根本跳不起来,就算能起来,不等自己的手指尖儿碰到金妃的汗毛,就会被一大堆的宫女太监拦下来。
胆敢对高位分的宫妃动手,那结局,绝不是掌几下嘴的事儿了。
“让她在这儿跪一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金妃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被众人簇拥着去了。
谢才人看着金妃的背影,只觉得心底一阵阵的绝望。
金妃打自己,当然不是为了所谓的一二三四五样罪名。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其实更是打在谢贵妃的脸上。
难怪进宫之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在宫中务必慎言慎行。
如今事到临头,才知道为什么在宫里。人人都是如履薄冰。
稍有不慎,就会被拿捏住,往死里教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主子被罚了,跟着的宫女太监们也都在谢才人身后陪着跪着。
这么几个人,就在御书房不远的地方跪着,当中一名小主两颊通红显然被打过,还是挺醒目的。
不过无论是静静侯在外头的皇上和金妃的仪仗人员。还是本就在御书房周围当差的侍卫宫女和太监。抑或后来走过的抬着御膳的太监队伍,都好像没看见他们。
太常见了。
高级小老婆欺负低级小老婆,不说天经地义也差不多。
再说。谁知道将来谁在上谁在下?
宫廷重要的守则之一,就是该听不见的时候,一定听不见;该看不见的时候,也一定看不见。
要是多看了两眼。让谢才人记住了,将来有一天她翻了身。那岂不是要倒霉?
并没人给看着一个时辰什么时候到,谢才人自己估摸着差不多了,或者说,只多不少了。才艰难地吩咐两名宫女扶自己起来。
大家都在凉地上跪了这么久,要起身还真是不容易。
两名宫女挣扎了爬起来,要去扶谢才人。偏生两人都是一样的膝盖疼痛两腿酸软,根本用不上力。好半晌才终于将谢才人弄起来,忙乱着拍打裙子上沾到的污迹。
御书房那边却又传出了动静。
谢才人立时就重新跪了下去。
刚因为怠慢挨了打,可不能再给人把柄了。
这次却是皇上和金妃一道出来了。看来金妃之所以到这边儿来,是被皇上传过来一起用午膳。
大概是刚用过膳的缘故,皇上冲身边服侍的太监说了两句,那太监便让步辇撤了下去,只有几名得用的人,跟着皇上和金妃遛弯儿。
谢才人的位置实在太近,皇上想看不见都不行。
只是谢才人被打得皇上已经认不出来是谁了,又跪了这么久,人都快冻僵了,嘴唇哆嗦了半天,勉强说了几个字,意思是给皇上和金妃请安。
皇上刚露出有点儿奇怪的表情来,金妃便抢先说道:“这是个才人。刚才见臣妾过来,居然不赶着避让,问她话也不好生回答。臣妾一生气,就罚了她两下子。”
“哦。”皇上的脚步在谢才人面前停了一下,并没有多看两眼,当即走了开去,随口道:“大概又是个想见见朕的。你要罚她,何苦在这路上,给人见了说你严苛。让她到静心宫领几板子就完了。”
谢才人半张着嘴,无法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话。
皇上怎么能这么偏心!
金妃却立时娇笑道:“皇上说的是,臣妾知罪了。”说着回头冲后头的宫女吩咐道:“没听见皇上的话么?御书房这样的地方,是闲逛之所么?把她弄到静心宫去,领十板子!为后来者戒!”
这不公平!谢才人满腔愤懑,却无从发泄,被一名大宫女指挥着两名强壮的太监,捂着嘴硬拖到静心宫去了。
静心宫可不是静心休养的地方。这是专门处置宫女太监和低位份的小主的地方。
凡是情节轻微、罪名明确、处置简单的,就在静心宫;若是复杂些的,视具体情形,就要由内务府乃至慎刑司接手了。
静心宫在外头看起来,和一般的宫室没什么大不同,只是位置偏僻些而已。只是一进去就让人觉出异样来。
院子里是跪着等着挨罚的,男左女右。
正殿是行刑之所,大门敞开,以便监察。两侧的宫室则是养伤之用。
谢才人几乎快要晕去。她想起了宫里处罚的规矩。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规矩,太监们挨打,可以穿着衣服,还可以叫喊。而宫女们挨打,却是要跪在特制的刑凳上,下衣尽去,极尽羞辱,而且还不许喊叫。
所以院子里头,宫女的人数明显要比太监少得多,只有三四个。显然宫女们更加害怕责罚,都小心当差。
小主会和宫女同等待遇么?谢才人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又惊又怕,虽然明知无用,还是再也硬气不起来,忍不住对跟在后头的金妃的大宫女哀求起来。
只是那宫女充耳不闻,只管催促太监们快点儿。
见到一位小主被拖了进来,满院子的人都看了过来。正在行刑的两名粗壮老宫人立即加快了速度,三下两下办完了,杖下的宫女也顾不得疼痛,赶紧将被撩起来的裙子放下来,匆匆磕了个头,掩耳盗铃地拿袖子遮着脸,一瘸一拐地下去了。
“快点儿!”金妃的宫女催促道:“来人服侍谢才人!赏十板子!”
谢才人很快就明白了——小主并没有优待。或者说,除了优先这一项之外,没有优待。
等谢贵妃得了消息赶过来,谢才人早已捱完了两寸宽的朱红杖,被扔在一件宫室里头“休息”。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交流
谢贵妃面色阴沉地坐在塌旁,看着连羞带疼把头埋在枕头里的谢才人,轻轻叹了口气。
“行了,已经这样了,把脸藏起来有什么用。”谢贵妃的声音清冷之中带着两分凶狠:“自己起来!好好收拾收拾走出去,让大家都看看,你还好好的!要把你打下去,这点子小事儿可不能成。”
谢才人茫然地抬起头,好像不认识自己的姑母了。
从前时不时的进宫来陪姑母消遣,在自己眼中,姑母从来都是面带得体的笑容,说起话来雍容轻缓。既使在宫中身居高位,也绝没有借势压人,总是让人有入浴春风之感。
这个对自己没有丝毫抚慰和怜惜的冷酷之人,是谁?
谢才人的呼吸急促起来。
言语如刀。
可是,似乎说得对呢。
谢才人强忍着身上的痛楚,慢慢挣扎着趴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