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女儿久久不语,睐姐儿奇怪地眨眨眼,用手捂住脸:“爹爹,女儿脸上花了吗?”
说完睐姐儿就去拉曼娘的手:“娘,我脸上花了?”曼娘明白陈铭远在担心什么,深宅大院,繁文缛节,而且离开已经多年,还不知道人心是不是发生了变化。睐姐儿性子活泼心地单纯,初回去,定是会难免遇到些事的。
曼娘笑着对睐姐儿道:“去厨房瞧瞧晚饭好了没有,再让他们做道醋溜鱼片,把桂花酒打开,烫热了送来。”睐姐儿喜欢被差遣,听了这话就欢快地往厨房去。
曼娘这才握住陈铭远的手:“你别担心,睐姐儿虽然从小在这长大,该学的规矩我还是让人教了的,到时初回去,难免会有些拘束。说起来,她是婆婆唯一的孙女,下人们只会捧她不会压她的。”陈铭远反握住妻子的手:“我担心的也是这些,怕她变的刁蛮任性。”
曼娘笑了:“你不信别人还不信我?对睐姐儿,我只有比你更疼更在意的。”世家大族,亲自鞠育儿女的人并不多,毕竟做主母的,事情总是很多,要处理家事、各种应酬,有姬妾的人家或者还要管理姬妾,真正能用在儿女身上的精力少之又少。
陈铭远明白妻子的意思,也笑了:“那你可不能只记得孩子们,不记得我。”曼娘瞅他一眼,儿子在跟前,也不好说什么。
慎哥儿只是乖乖地坐在爹爹怀里,不时露出笑,曼娘给儿子擦下嘴巴,睐姐儿已经规规矩矩地走过来,曼娘很稀奇地望着女儿,睐姐儿已经从背后搂住娘的脖子:“娘,回京了,祖母会不会不喜欢我?”
原来如此,陈铭远把儿子递给妻子,把女儿拉过来:“睐姐儿记不得祖母了吗?你祖母可是很疼你的,你忘了,信里还总提起你。”睐姐儿幽幽地叹了一声,一听女儿叹息陈铭远就心疼的不行,曼娘急忙抢在丈夫面前开口,免得丈夫又许下什么不能实现的愿。
睐姐儿一听到娘先开口就晓得,要让爹答应自己是不可能了,又要叹气,曼娘捏住她的鼻子:“少叹气,我都和你说过许多次,京城是你爹爹的家,那能不回家呢?”睐姐儿的眼这才眨一眨:“好吧,可是我还是怕祖母不喜欢我。”
说完睐姐儿又眼巴巴地看向自己的爹,陈铭远晓得妻子在面前,是不能给女儿许愿,抱起慎哥儿:“走,我们去看你哥哥的字写的怎样。”睐姐儿见爹走了,偎依进娘怀里,撒娇地叫了声娘,曼娘摸着女儿的头发:“你啊,迟早是要知道,人这辈子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你与其在这想你祖母会不会喜欢你,还不如好好地去和熟人们辞行,再好好地和金嬷嬷多学些规矩。”
规矩,哎,回到京城,就要不能忘记规矩了。睐姐儿乖乖点头,曼娘把女儿抱在怀里:“不过呢,等回到我们院子的时候,你还是可以像在龙岩一样的。”睐姐儿点头:“那我们在京城的家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比这个要大?”
曼娘看着女儿:“你真不记得了?”睐姐儿点头:“不记得了。”来龙岩时候,睐姐儿还不到两岁,不记得也正常,曼娘开始给睐姐儿讲,京城的宅子是什么样子,里面的下人也要分了等级,出门要带上些什么人,桂花的香气氤氲在四周,睐姐儿的心慢慢变的不那么焦急,京城,那里有爹爹的家,也该是自己姐弟的家。
☆、回程
陈铭远将举家离开龙岩的消息很快传遍;顿时陈家宅子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来道恭喜道别的;来送土仪的。曼娘每日收拾行李之外还要应酬;在龙岩足足六年;多的可不是那两个孩子,还有不少东西,有些要带进京,有些就送人,还有些实在没办法处理的就留给万寡妇。
万寡妇招赘了这个女婿之后;把店面交给女儿女婿,自己在家操持家务;虽然一家三口挤在那间小小店面里,一家子还是过的其乐融融。此时听的曼娘全家要上京,一年的进项又少了不少,虽然舍不得还是带了女儿前来贺喜。
她闺女因是市井中长大,比万寡妇爽利多了。原本曼娘打算离开头一日住进驿站去,那闺女反道:“都住了这么些年了,况且当初我们家这宅子是什么样子我们也是晓得的,奶奶上车时再把钥匙给我就是,难道我还那样小家子气和奶奶清点那些东西不成?”
自己闺女开了口,万寡妇自然只有点头,见这姑娘为人爽利,曼娘也就依了她们的好意,并额外送了五两银子做为谢礼。万寡妇和她闺女欢欢喜喜走了,又来了李太太柳太太等人,带来不少土仪。
曼娘这里还有原来柳家送来的两个人,此时既要进京,依了原来的话,也就不能带回去,曼娘让冬雪去把那两个丫鬟叫来,好还柳家去。
柳太太倒嗔着曼娘:“陈奶奶您没说,我也就一直没把她们身契拿来,既在奶奶这边服侍了那么多年,我也不好收回去,这身契我今儿带来了,奶奶到时是想把她们带走,还是留下,仍凭奶奶处置,我不说一个字。”
那两个丫鬟在陈家这么些年,已从十一二岁的孩子长成十七八的少女,这个年龄,再退回柳家做丫鬟似乎也有些不合。既然这样,曼娘也就接过身契,微一思索道:“既这样,就把他们爹娘叫来,许他们爹娘带回去各自婚嫁。”
这是要放那两个丫鬟自由身,柳太太刚要说好就听到传来金嬷嬷的声音:“奶奶若不嫌弃,就把这两个丫鬟交给我吧。”金嬷嬷在曼娘身边数年,一直都循规蹈矩从不格外多说一句,此时开口曼娘不由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金嬷嬷的面色还是很平静,似乎在说一件很正常的事:“我老了,京城也不是故乡,刘大哥也要留在这里,我想了想,既然京城也不是故乡,何妨留在此地,和刘大哥做个伴也好。那两个丫头,平日我见她们很好,她们爹娘也是那样乡下人,给她们寻的也不过就是村夫一类,还不如跟了我,我仔细替她们挑挑。”
曼娘也曾听说过宦官和宫女在一起的事情,但那都是私下流传,宫规严格,一旦被发现就是杀头的罪,即便金嬷嬷和刘内侍已经离开宫廷很多年,但宫规几乎已刻在他们心中。此时金嬷嬷这样平静说出,如同是说今天中午吃什么这样稀松,曼娘的惊讶过了好一会儿才被压下去,至于柳太太是不晓得刘内侍是宦官的,反而道:“嬷嬷不愿回京,也是平常事,我家还有几间空屋子,不如就到我家住去。”
金嬷嬷淡淡一笑:“不必了,刘大哥在乡下买了一块地,一年的租子也够吃了,我也还有些积蓄,这几日也在看城内房子,合适了就买上一间,到时我们不在了。也能留给孩子们。”看来金嬷嬷这个打算已经很久,既然如此,也就顺了他们,毕竟不管是金嬷嬷也好,还是刘内侍,都已没多少年好活了。曼娘深吸一口气才道:“这样也好,原本我还担心,毕竟福建是刘叔故里。”
虽然知道曼娘一定会答应,但原本以为还是要费一番口舌的金嬷嬷不由松一口气,行礼下去道:“那我多谢奶奶了。”曼娘没有还礼,而是对柳太太道:“您是本地土着,这两位老者还拜托您多照顾。”
柳太太也嗅出其中的一丝不寻常,没及细想就听到曼娘这样问,急忙道:“这好办,我们家在这城里还有几分面子,奶奶您尽管放心离开,两位老人,我们自然会帮奶奶您照看。”这件事既然了了,柳太太也就告辞,曼娘继续让人把那些东西收拾起来,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样,原来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感情。
陈铭远也很忙碌,和同僚辞行,还要把手里的事情交接,新来的县丞还没上任,暂时托给主薄照管。等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时分,曼娘还是和平日一样等在那里,慎哥儿的呼吸声从床上传来,喝了两杯酒,陈铭远的脚步有些漂浮,走到妻子身边轻声道:“天凉了,你不用等我,免得受了风寒。”
曼娘抬头看着丈夫,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把胳膊伸过去揽住丈夫的腰。陈铭远伸手拍着妻子的背:“怎么了?”其实不光睐姐儿不愿意回去,金嬷嬷不愿意回京,曼娘一想到回京后的日子就没有这样轻松自在,所要面对的就更多,也会生出不愿意回去的念头。
即便回去,也是探望家人,之后就可以回来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走既再也难见这一切。可是这样的话,曼娘不能告诉别人,连丈夫都不能说,只能在这个时候,靠住丈夫寻找慰藉。
曼娘久久不语,陈铭远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曼娘开口:“今日金嬷嬷和我说,她不愿意回京,要留在这里,你看,京城富丽,但不是人人都想去的。阿远,我害怕回京后,不是所想的那样。”
更怕,曼娘后面的话没说出来,怕丈夫会变,毕竟在这里,算得上家人相依为命,但在京城不一样。陈铭远明白妻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搂住她把帐子掀起,看着床上睡的横七竖八的慎哥儿:“曼娘,我们是家人,永远不会变。”
曼娘觉得眼睛有些酸,在丈夫袖子上把泪擦掉才说:“我知道,阿远,对不住。”做妻子的该以夫为天,该把所有的脆弱都咽下,该做男人最无后顾之忧的后盾。这是曼娘从小受到的教导,已经刻进骨子里。陈铭远伸出手,把妻子眼角的泪沾掉,声音很轻:“说什么对不住呢?女人本该会哭的,就算以后连慎哥儿都娶了媳妇,你做了祖母,还是那个在亭里说,男子该如何的少女。”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曼娘都快想不起来,抬头看着丈夫:“原本我还以为,你是挟恩求报,原来,不是。”陈铭远的手抚上妻子额头,那里有个很小的,用眼看不出来的疤:“是啊,你这里添了道疤,就嫁不出去了,于是我只有好心收了。”
虽然知道丈夫是开玩笑,曼娘还是往他腰间狠狠捏了一把,当年那个腰很挺拔的少年,现在腰上也能揪得出一点点肥肉。陈铭远笑出来:“是,夫人,是为夫说的不对,是夫人您瞧为夫娶不到媳妇很可怜,这才下嫁。”床上的慎哥儿已经醒了,揉着眼睛看着爹娘,含含糊糊喊了声娘就张开双手要陈铭远抱:“爹,什么下嫁啊,可以吃吗?”
陈铭远把外衣脱掉抱住儿子:“可好吃了,乖儿子,赶紧睡。”慎哥儿又重新往床上倒去,陈铭远打个哈欠脱了鞋也躺到儿子身边,怀里抱子,脚头蹬妻,这样的快乐已经足够。
一家子启程已经是十月底,这回不走江西,而是从泉州走海路回京,这些年镇海军剿倭寇的成绩斐然,倭寇来袭扰的次数渐渐少了许多,这个季节,海路既安全又要快速,算起来的话,比走江西那边要快上十来天到京。
徐十一爷这回也要回京叙职,兄妹也能一起回京。海船比江船大了许多,这让睐姐儿姐弟十分稀奇,又有一向和他们亲近的舅舅一起回去,让睐姐儿离开龙岩从此不能再回来的哀伤少了许多。
孩子们在福建这么些年,冬日只有薄棉袄,曼娘算着到京时候已经十分寒冷,带了冬雪春雨她们急忙给孩子们做厚棉袄,脚上的鞋子也要做成棉的,免得被冻着。孩子们就丢给陈铭远和徐十一爷看着,横竖陈铭远这个当爹的,十分细致。
船从泉州出发,一路北上,越往北走,那风越冷,睐姐儿原本还爱待在甲板上,此时也被冻的受不了,缩回来和曼娘一起待在舱里取暖,连窗都不敢开。曼娘赶出来的棉袄这时派上用场,给他们都穿戴起来。
别说本来就胖的谨哥儿,连十分苗条的睐姐儿,穿上都跟球一样,好像一推就能从舱头滚到舱尾。睐姐儿从小就爱漂亮,年岁大些更是如此,穿着这么厚的一身,不由皱眉:“难道一个冬天都要穿这么厚,娘,这样好难看。”
曼娘给慎哥儿戴上一顶小帽子,整理一下觉得十分好看,听到女儿这样说就道:“这不是怕你们冷,特地给你们多絮了些棉花,等回了京,有了好皮子,再给你们做几身大毛衣衫,那可没这么厚。”
睐姐儿的嘴巴还是嘟在那,有心想换成平日穿的薄棉袄,可是那明显挡不住寒,只得老老实实穿好,曼娘见她这样,往她脑门上点一下:“德容言工,容可是排在德之后,你啊,给我好好地……”
睐姐儿已经接了娘的话:“我知道,见到祖母、婶娘、堂哥这些,要好好地,规规矩矩的。”曼娘把女儿的衣衫整理一下,戳她额头一下:“你啊,真是不晓得怎么说才好。”睐姐儿已经搂住娘的胳膊:“我就是娘您最贴心的那件小棉袄。”曼娘把女儿搂在怀里,终究还是舍不得太拘束她。
作者有话要说:漫长的蜜月结束了。
☆、归来
在船上二十多日后,到达目的地津海;此地到京城还有三百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