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形成一幕前所未见的奇异景观。
官府紧张极了,这漕工们各个血气方刚,若弄不清来龙去脉,必定会引起暴动。而要军队镇压容易,但人船毁了,明年漕船粮食运不成,才是最大的问题。
于是,运河两岸的客栈,每天都有会议在开,最后弄明白,原来大家是在等漕工的头头张寅青,而这重要的人物此刻却被关在刑部大牢里!
“没有寅青,我们绝不回南方!”漕工们喊着。
船集塞,妨碍了黄淮冬季的疏浚;起暴动,会毁了漕运;不南归,误了明年的运粮,这件件都是令人头痛的事,所以,漕帮几个祖辈的人都赶上来处理。
张寅青披抓的真正原因,只有顾端宇、潘天望和许得耀,及透露消息的林杰知道。
“荒唐!竟为了一个女人闯下大祸,这还有出息吗?”顾端宇愤怒地说:“这小子真要把我们一生的心血都毁了!”
“顾祖,你别生气,寅青只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出攸君姑娘,没料到事情并不顺利……”林杰解释着。
“寅青一向思绪缜密,好坏结果都会考虑到,你干万别被他玩世不恭的态度给骗了。”许得耀也说:“他呀!早算准有漕工们替他做后盾,才敢大了胆子,有恃无恐!”
“依寅青的脾气,一定是非常中意吴姑娘,才不顾她是满人,也不怕犯了帮规而往虎穴里冲。”潘天望又故意加一句,想缓和气氛,“他真不愧是侯爷的爱徒,颇有乃师之风呀!”
“我可没像他闹得天下大乱。”顾端宇摇摇头说:“吴姑娘不只是满人,还是吴三桂的嫡亲孙女儿。”
“那么,传闻是真的了?”许得耀脸色一变地说:“玉瑶若晓得真相,绝对会受不了的。因为阿绚格格,她对满洲人还少点反感,但……吴三桂的孙女儿,这恐怕就超过她的限度了。”
“寅青知道吗?”潘天望问。
“知道,他也因此断了娶吴姑娘的念头。”顾端宇说:“结果这一年来,他根本是心意没变,还撤了我们的防备,情况才会一发不可收拾。”
“这就是寅青!他一旦有了目标,谁都阻挡不了他。”许得耀说:“吴姑娘是第一个他言明要娶的女孩,我们本就不该掉以轻心,玉瑶那时还觉得奇怪,他怎么会如此容易就妥协,原来是还有内情。”
“看样子,他是要我们为他起义反清了?”潘天望笑笑说。
“天望,那孩子的脾气都是跟你学的,弄不清是认真或不认真!”顾端宇悻悻然的说:“现在吴世蟠自杀,三藩乱平,清军开始齐集东南,根本不是起义的时机,你该懂的!”
“可是漕船塞道,北京又不放寅青,僵局若打不开,怎么办?”林杰问。
“只好和总督及河督们谈判了。”潘天望说。
“这还太慢。”顾端宇沉吟着说。
“对,十一月疏浚期转眼就到,要谈就直接和满清皇帝谈。”许得耀说。
“满清皇帝?怎么谈法?”林杰张大眼睛问。顾端宇不语,潘天望和许得耀则同时说:“阿绚格格!”
阿绚和当今皇帝有一段深厚的姐弟之情,十多年前她失踪后,北京还派人四处查访。后来,岱麟亲王和芮羽福晋再到格格堂祭祖,阿绚才修家书请托带回,一封给忠王府,一封给太皇太后,报告自己的平安。
在大半的时候,阿绚不管政治,但她常暗自祈祷中土的永久和平。她当然不希望顾端宇反清,但又不能阻止,只有冀盼大清能富国爱民,让汉人能心悦诚服地归顺。
若能让双方达成某种程度上的共识,阿绚愿意倾自己所有的力量。
养心殿内,皇上坐在案前,眉头紧蹙,手里翻阅的是太皇太后给他的,来自阿绚格格的一封密函。
每当一想及阿绚,他仿佛又回到那初初登基的少年,充满孺慕之情。尽管他已经二十八岁,是身经百战,强健勇猛的大男人了;而阿绚也选择走出满洲家族,去委身于与他为敌的顾端宇。
但阿绚仍是阿绚,她从前对他的爱护永难磨灭,多年来,至少他已能自嘲,阿绚至少嫁的还是个角色,比那个耿继华还教人舒坦一些。
她的信提到了漕船和张寅青的问题。
漕船的事,已有地方官员上报,但没想到局面会严重到这种地步;而张寅青夜闯公主府一案,是当云南奸细在处理,结果全不是这么回事。
追根究柢,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当然,这女人也是令他一直头疼的攸君。若他没有处理好,在历史传下去,岂不是有伤他一心想建立的康熙盛世吗?
其实,他接到信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武力镇压,他大清军队既能除去蛮横跋扈的三藩,区区的漕工又有何惧?
但南怀仁及时提醒他:“漕工是平民百姓,不是造反的三藩,不能镇压,只能安抚,否则群众会更离心离德,我们西方的贤明君主,都已重视这些细节了。”
贤明君主是他的目标,他要当中国前所未有的统治者,不只是满洲皇帝,还要汉人、蒙古人、西藏人,甚至罗刹人都视他为圣王,所以他才能静下心来读阿绚的信。
阿绚信中的大意是,天下人都知道当今皇上尊重汉文化,读汉书到咳血,只想一心为民,不分满汉,由各地几乎消失的反清复明行动,就可证明他的努力有了结果。
另外她又说,顾端宇心已不在权势之争,多年来只维护漕运,促进江南经济繁荣。
所以,三藩及台湾之乱,江南都未参与,此乃顾端宇及漕帮为民着想之功。
最后她说,大家爱戴的不是哪一家、哪—姓的王朝,而是真正能爱民如子的君主。君主贤明,百姓乖顺;君主昏訾,百姓自然造反。统治国家,带的不过是人心,漕工既要张寅青,而张寅青又是无辜,何必为一人而误全局呢?
阿绚不愧是聪明,用辞遣字都面面俱到,表面信上说,漕工都支持他,而暗里又有话,说不放张寅青,江南有可能偏倒台湾,造成另—扬乱局。
漕帮真有如此的力量吗?皇上召来为他采访民情的官员,对方坦白说:“回皇上的话,接黄河、长江的南北运河全都为他们所掌控,别说他们可以左右京城粮食的供应,若没有打点好,所有官员的船都到不了南方。”
“包括朕准备南巡的船他们都敢碰?”皇上仍不太相信。
“漕帮人士各个知水性,若他们潜入河中在船身上凿个洞,大家都无可奈何。”那位官员照直说。
好!放了张寅青,安抚漕帮,但张寅青要攸君,征豪又该怎么办?
皇上正是为这件事在烦恼,征豪是他的爱将,对攸君的痴情也是众所皆知,如果在指婚后又被强迫放弃,这不也是让他出尔反尔,脸面挂不住吗?
正巧侍卫来传话,说靖王府征豪贝勒已到。
征豪参叩过,皇上简短地问:“张寅青的案子办得如何了?”
“启禀皇上,据臣所知,张寅青与吴三桂那边的人马并无关联,他是南方的一个船队商人。”征豪说。
这就是皇上最欣赏征豪的一点,永远的光明正大,不存私心。他一高兴,也忘了君臣小节,把阿绚的信递给他说:“咱们的阿绚姑姑来信,让朕大开了眼界。”
征豪匆匆地看过一遍,内心又感到一次错愕。原来张寅青那从容不迫的大将之风,是出自他不凡的背景,他不是个单纯的商人,而是漕帮的龙头之一。
征豪虽生在王府,也非完全昧于江湖上的人事,所谓天高皇帝远,有很多地方势力,尤其是关于基层百姓的,都是朝廷要忌讳笼络的对象。
难怪张寅青敢惹到公主府来!
“你的看法如何?”皇上问。
在攸君的那番话及阿绚的这封信后,征豪已万念惧灰,不想再争:“依臣的意见,既无犯罪实据,就放了他吧!”
“如果他要攸君呢?”皇上再问。
征豪垂眼看着地,怎么也无法爽快出口。
皇上直视他说:“征豪,你是朕一心信赖及要栽培的人,在紧要关头,联自然以你的福祉为考量,你若要娶攸君,就是十个张寅青和十个漕帮,朕都能应付!”
如此的龙恩深宠,令征豪几乎落泪,但勉强得到攸君又如何?她不爱他,只有痛苦;而她痛苦,他又如何能快乐?
征豪硬着心,昧着己意说:“攸君原是臣自幼订下的未婚妻,但经几月相处后,她已不是当初臣所挂心之人,因此,臣已打消娶她之意。”
皇上不知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故意吓他说:“朕的指婚诏令已下,你违抗圣旨不娶攸君,是要犯下欺君大罪的!”
“那就请皇上降罪吧!”征豪双膝跪下说。
皇上愣了好一会才说:“那么攸君呢?她是选择你,还是张寅青?”
最困难的一句话,征豪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攸君选择张寅青,臣愿成全他们,也可以消弭朝廷的一桩祸事。”
“可是指婚诏令……”皇上仍在为他着想。
“臣斗胆向皇上建言,就将臣降罪到黑龙江边界,圣上不是正需要人去处理罗刹国之事吗?一方面也可以顾及皇上天颜,又不让公主府难堪,不是一举三得吗?”
“黑龙江冰天雪地的,不是苦了你吗?”皇上说。
“男儿志在四方,何苦之有?”征豪说。
皇上面有难色,突然苦笑着说:“没错,男儿是志在四方,至少你没有为女人而选择了出家。”
征豪明白,皇上是忆起先皇为鄂贵妃欲剃发为僧的往事,他忙说:“皇上请放心,臣不会因情而误了国事的。”
“那就好!朕实在不想失去你呀!”皇上真心地说。
皇上的优宠,宽慰了征豪放弃攸君后失落的心,也许他从前是太执迷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早就是无缘的人,又何必至今都不醒悟呢?
张寅青并非官员,本不该交予刑部,但因为他身分特殊,征豪不放心将他送到地方衙门,因此,以非常例将他关在刑部大牢,而且自己独居一室。
征豪来看他时,他除了有些脏,气色倒还好,还能神闲气定地拿本破书在看,嘴里很专注地念念有词。
“你还真能把握时间。”征豪走进大牢,讽刺地说。
“坐牢就是最好的用功时光。”张寅青扬扬手中的书,腕上的铁链发出嘎嘎声,“你们有空应该扫扫土炕底下,不但有蜈蚣和蝎子,还有不少书。想想看,人死之前想读的书,一定都不错,比如这一本……”
“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讨论书的!”征豪冷冷地说,他不懂攸君为何一心喜欢这个狂野无礼的人。
“那么,你们是编好我的罪名罗?是斩立决,还是绞立决?”张寅青立刻又说:“不过,你们千万别把我判成吴三桂的奸细,我是明末忠臣之后,若名字和他连在一起,会有亏大节,本人会死不瞑目,来找你算帐的!”
征豪瞪着他说:“既然痛恨吴三桂,又为什么要娶他的孙女?这不是居心叵测吗?”
“攸君是攸君,她只是她自己,和吴三桂,甚至你们爱新觉罗都没关系。我爱她,从不受她的身分地位而影响,攸君也是如此,我们都受够了一堆无谓的束缚!”张寅青正色说。
“你所称的无谓的束缚,都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征豪说。
“那又如何?我和攸君都是用自己的心在活,没有人能拆散我们。”张寅青说。
“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敢说这种话?”征豪紧握着拳头说。
“我当然敢说,因为我死,也就是攸君死。”张寅青平静而肯定的说。
攸君也讲过同样的话,征豪彻底被打败了,但他仍不甘心交出攸君,他苦苦等了近一辈子,竟让张寅青夺了去,他不信张寅青的爱会比他更深!
为了攸君,他仍必须测测这个人的诚意有多够!
征豪冷哼一声,“你死不了的,第一,我们大清律法公平、公正,绝不诬赖裁赃;第二,你有整个漕帮做后盾,这点你很清楚;第三,你还有阿绚格格替你说情。”
张寅青慢慢露出微笑,以轻松的态度说:“嘿!你看妙不妙?阿绚格格是我的师母,也是你的姑母兼舅妈,咱们的关系是够称兄道弟了吧?”
“我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征豪面无表情地说:“我今天就会派人押你出广渠门外,朝廷饶你不死,唯一的条件就是永远不许再入北京城,也不许再见攸君格格,或靠近她身旁一步……”
“我办不到!”张寅青厉声打断他。
“办不到也得办!”征豪恶狠狠地说,并学着皇上的口吻道:“否则下次让我看见你,必当场格杀勿论,十个漕帮和十个阿绚格格都救不了你,我说到做到!”
他说完,就大步走出土牢,听到张寅青的铁链愤怒地响着。至少他没有完全失败,若张寅青的爱不够深,不想为一个女人丢了生命,或许就真的会永不回头。
他至少还保有拥有攸君的最后一丝希望,不是吗?
没有人能阻挠他的!张寅青在广渠门外,解下链铐,也顾不得受伤的手脚,又找门路要进京城去。
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