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仲气得拂袖而起,大踏步走出门去,走出去很远却又折了回来,问起一个才意识到的问题:“你跟我说实话,她这样的身子骨,还有没有可能再怀胎了?”
卢大夫言辞委婉:“日后遍访名医,大概能再有喜的。”
“这件事她自己可知道?”孙志仲的脸色难看得很,一副恨不得杀人的样子。
卢大夫吓得腿都软了,“知道,知道的……”
孙志仲疾步离开,坐轿子回府的路上,才慢慢平静下来。
子嗣艰难,又小产了,日后大抵是不能再孕育儿女了,要找个冤大头担上责任。妻子的心情他可以理解,却不能原谅。
既然是罗家长媳,心里就不能够只算计自己的得失,还要顾及他和二弟的情分。兄弟同心,孙家才能越来越好,她怎么能让他们为这种事情伤了情分?
以往还觉得她性格有些软弱的,却不想,骨子里竟是个狠毒的。若是这件事闹起来,害得二弟妹也小产了,二弟不是要恨他们夫妻一辈子么?
再往前回顾一番,直怀疑她是不是一早就在担心小产的事情发生,才有了上次将妯娌不睦的事闹出去的那一节?
应该就是这样。
回家见到罗氏,他脸色是有些麻木的那种平静,语声亦是:“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不能再有身孕也罢了,日后妾室生下长子,养到你名下便是。眼下你抓紧要办的事,是让你娘家人给我爹娘、叶家像模像样的赔罪。这种事决不可再有,你将养好了,便帮娘尽心照看二弟妹,尽到你身为长嫂的责任。这话我只说这一次,这种错你也只能犯这一次。”
内宅的事,到了知道轻重的男子手里,处理起来就干脆也简单的多了。
没出三天,罗家的人上门来认错,真就是像模像样的,还请了几个从中说合的人,到了叶府那边亦是如此。
于是,慢慢的,人们都知道了罗氏自作孽小产,还险些殃及到叶冰。幸好娘家还算明理,代替女儿出面赔罪,也就没人揪着罗氏的过错不放了。到底年轻,又失去了胎儿,已经受到了教训,别人实在不需要给她雪上加霜。
外人看的简单,王氏却明白,罗氏这次颜面尽失,是那样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怎么会就此洗心革面,与叶冰的仇算是结下了。只是不会再轻易出手在小事上刁难叶冰,这就好办了——王氏想着,女儿能为了胎儿开窍,日后也会为了保护孩子防患于未然,对付一个罗氏应该是不成问题。
事情过后,王氏第一个要感谢的自然是江宜室——心里明镜儿似的,是叶浔让裴府的人撬开了卢大夫的嘴,但是那孩子不愿介入这种事,她也就装糊涂,只是命人给江宜室送去了一些谢礼。而对叶冰说起这件事时,却是据实相告。
“总是她聪明,行了吧?”叶冰语气特别别扭,“我是不会领情的,又没要她帮忙。”
王氏知道,看开放下是一回事,真正释怀做到心无芥蒂是另一回事——不知道女儿有没有意识到,这心思是出于嫉妒,嫉妒恰恰是最没道理最难以消除的一种情绪。
慢慢来吧。跟叶冰着急上火,纯属自讨苦吃。
叶浔与裴奕闲谈时,说了孙家的事。
裴奕听得出,事情最终是孙志仲发话解决的,看得出这人重手足情意,于叶家只有好处,就笑道:“二叔二婶与孙家这门亲事结的不错。”
叶浔想想,可不就是么。兴许二叔二婶当初就是因为知道孙家兄弟手足情深,叶冰嫁的孙志仁能得兄长照拂,这才认可了亲事。有这样一个顶门立户的男子,大事上断不会行差踏错,长媳是什么门第什么品行,倒是不太重要了。
这一年她十七周岁的生辰,裴奕给了她一块怀表,小巧精致,她特别喜欢。以前并没有将怀表带在身边的习惯,这次生辰之后则一反常态,怀表总是贴身带着。
在她生辰前后,京城里又出了一桩为人津津乐道的事,是关于杨文慧的。
连续三日,杨阁老命府中人抬着轿子到杨文慧的宅子门外恭候,要接女儿回府。
杨文慧闷在宅子里不予理会。
第四日,杨阁老亲自带着人大张旗鼓地去了。
傻子都看得出,他对长女的容忍到了极限,如何也要将她接回家中。
杨文慧跟父亲杠上了,如何也不肯回去。
在叶浔生辰当天,她居然抛下宅子里的事,亲自来给叶浔送礼了。
叶浔请她到小花厅说话。
看得出,杨文慧这段日子过得还算舒心,妆容精致,首饰华美,衣衫靓丽。叶浔笑着打趣道:“看你这样神采奕奕的,竟像是喜事临门呢。”
杨文慧竟笑着点头,“是快有喜事了。”
“哦?”叶浔微微挑眉,“能告诉我吗?”
“自然。”杨文慧道,“三日后,我就要成亲了,有人愿意入赘到我那儿。”
叶浔先是惊愕,随后笑出声来,“没开玩笑?”
“这样的终身大事,我怎么会开玩笑呢?”杨文慧道出来意,“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一是来给你送礼,二是有事相求。你在东大街荷花巷有宅子,那边的管事与周围的铺子酒楼应该都能搭上话吧?我想盘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酒楼,日后便在明面上有个营生了。你让他们帮我出面递个话吧。我也不瞒你,我父亲命人盯着我,我要做什么都不能如愿,只好求到你头上了。你若是觉着为难,我就去求燕王妃。”
“这倒不难办。”燕王妃有话在先,让她能帮的就帮,这件事也真不算什么,她就应允下来,“过几日我让管事去你那儿回话。”
“多谢。”杨文慧以茶代酒,对叶浔端杯。
叶浔笑着端起茶杯,随口问道:“入赘的是哪家的人?我识得么?”
“你不会识得。”杨文慧啜了口茶,“他是打把势卖艺的。”
叶浔险些被刚入口的茶呛到。
“这种笑话,我成亲之前你可别跟人说。我父亲还不知道,打算着要我给人填房呢。”杨文慧笑盈盈的,“与其如此,我就不如自寻出路了。”
这女子,真是没有她不敢做的事。叶浔看向杨文慧的眼神与以往有所不同,“人可靠么?”
“可靠。虽然出身摆不上台面,却是身怀绝技,人品憨厚耿直。”杨文慧说着就笑起来,“你想啊,他打把势卖艺一年才能赚多少?我每年给他五百两银子,权当多雇了一个大管事,就能让我父亲无计可施,怎么想都划算。”
原来还是有名无实的姻缘,这样做必然是被逼无奈。叶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杨文慧又问了问庭旭几个月了,可不可爱,闲话几句就道辞离开。
她对叶浔说的都是实话,眼下也真在抓紧三日后的事宜。
也是真被父亲逼得没了出路,这才出此下策。
父亲要将她许配给徐寄思。
徐阁老被打入天牢之后,最后呈给皇上的那道折子,真成了父亲最棘手的事。
如果有朝一日徐寄思良心发现,将父亲指使他与兄长窝里斗的事情禀明皇上,父亲在皇上眼里的地位必然会一落千丈——以往可是任谁都认为父亲是依附于徐阁老,这般行径,谁能赞同?
徐寄思回到工部行走至今,弹劾他的人一直络绎不绝,问题是皇上顾念着徐阁老,对那些奏折从来是不予理会,这人也就成了谁都没办法除掉的。
既然是没办法除掉的人,那就只能拉拢。她不肯回娘家的原因,就是怕父亲迟早会走这一步棋,才急于脱离娘家脱离父亲的掌控。
但是很明显,父亲不想就此放掉她这颗棋子。前些日子跟她说:“要么是你嫁给徐寄思,要么是你妹妹嫁给徐寄思——你妹妹也十三岁了,该定亲了。我当初能让你进宫求皇后恩准你入裴府做妾,如今就能将你妹妹送人做填房。孰轻孰重,你自己斟酌。”
有些男子的真面目一旦被人看穿,不会有所收敛,反而会肆无忌惮。即便那人是她的父亲,也能残酷至此。
她心里有多苦有多疼,没人在意,连她自己都无暇顾及。她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给自己也给妹妹免除后患。
所以,她选中了姚成这个人,和他谈好条件,让他入赘到自己的宅子。
这是滑天下之大稽,那又怎样?比起父亲种种行径,她这抉择实在不算什么。所谓脸面,是父亲最不在意的,她作为父亲一手教导出来的人,自然就更不在意了。
姚成这个人,于她最有益的便是身怀绝技这一点,也认识一些跑江湖的人——只要父亲真敢让妹妹嫁给徐寄思,她就敢让姚成把妹妹从杨府劫出来远走他乡。同样的,这几日也是因为姚成和他的兄弟们在宅子里拦着杨府的人,她才没被父亲强行带回家中。
一家人,不能一个个都被父亲彻头彻尾地毁掉。
翌日,杨文慧去了燕王府一趟。
越两日,她与姚成拜堂成亲。
杨阁老听说这件事之后,气得险些背过气去,当即带着护卫去找女儿算账,意在将婚事搅黄。去了才知道,办不到。
燕王妃来喝喜酒了,一干王府侍卫就在宅子外面,分明就是帮着一对新人避免横生枝节。
杨阁老知道,这一次与女儿斗法,他输了。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满腔怒火回了府中,进门就看到妻子、次女正相对垂泪,为的自然是长女下嫁于人的事。
长女偏偏挑了个打把势卖艺的人下嫁,打得什么主意,他明白。如此一来,他的诸多打算都落空了,只得另辟蹊径。
这晚,裴奕伏案忙碌的时候,李海过来了,说有要事通禀。
裴奕到了院中,主仆两个低语片刻,他才回到房里。
叶浔在给柳之南挑选贺礼,看着库房里的单子,斟酌着送什么才好。
裴奕盘膝坐到她对面,一面写折子一面跟她说话:“前朝的那些权臣佞臣,你听说过么?”
“听说过一些,却没当回事。”叶浔不解,“怎么忽然问这个?”心里却道:要说权臣佞臣,皇上可是前朝当仁不让的第一位。
裴奕没回答,却继续道:“秦阁老、陆先生,这两个都曾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后来倒台、被囚,都是皇上与外祖父、徐阁老、孟阁老联手才有的结果。”
秦阁老、陆先生,前者是皇上痛恨的,后者是皇上最忌惮的。陆先生曾是朝廷重臣,后来是名满天下的学士,收在名下的是皇上、燕王这种人,裴奕也是他的学生,只是因为时机的缘故,没几个人知晓。
秦阁老已在囚禁岁月中病故。
陆先生还活着,虽然被囚之前声名狼藉,但到如今,他依然是很多学子武官敬仰的一代文武双全的名士。他游走四海多年,施恩于人的情形很多,也是因此,很多人并不在意前朝王朝陨灭,只为他被囚禁而对当今圣上满心怨怼,稍不如意便蓄意谋反。
这也是皇上一再下令让近臣、锦衣卫缉拿处死一些要犯的缘故。
有的人一生敬畏的是天子皇恩,有的人一生敬仰的是名士带给自己的信仰。没办法的事。
叶浔放下手里的明细单子,侧耳聆听。
“而这两个人,对杨阁老应该都有着知遇之恩。”裴奕蹙了蹙眉,“查了近一年才能确定。可惜的事,回头再找那些能作为人证的,已经杳无踪迹。杨阁老或是有所察觉,或是防患于未然,命人灭口。”
“所以,杨阁老或许不敢忤逆皇上,却依然为了秦阁老、陆先生不甘,痛恶外祖父、徐阁老等人。”叶浔一面说一面思忖,想到杨文慧,心头一滞,“不对,这些再怎样,都是内阁里的争斗,不只是这么简单。他背地里一定还做过犯了大忌讳的事。”
“的确如此。”裴奕牵了牵嘴角,“但是这些事说出去谁会相信?无凭无据。”思忖片刻,“明日找大哥说说这件事。没有可以做得天衣无缝的事,锦衣卫又最擅长这些。由他慢慢查着,早晚还是能够给皇上提个醒。”
叶浔点头,随后却是叹气,“杨阁老这算不算是书生意气?只为了报答两个人的知遇之恩,连自己的女儿都豁出去了。”
“陆先生那一套,要是不信,那就是空谈;要是相信,便会一生受益或受害。”裴奕按了按眉心,“都说文人相轻,但是文人真正钦佩敬仰一个人的时候,是连是非都可以混淆的。”
这是个沉重又让人无奈的话题。
裴奕不想她多思多虑,笑道:“让你知道原由而已,不需挂心。大哥查以前的事,我和外祖父从现在的局面着手,总能找到杨阁老的软肋。”
“你就不心急么?”叶浔打量着他的神色,她可是听着都着急。
“心急?”裴奕失笑,“心急就别做官了。”
这倒是。叶浔回想着今生初相识时他的样子,再看现在,觉出了不同。他越发的沉稳,埋头忙碌时神色透着些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