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刚坐下,有一个人也挤着坐在他们旁边。白刚一看是史自昭,这种环境中遇到老同学、老朋友,真是又惊又喜,刚要招呼说话,见史自昭一劲儿向他挤眼睛,一只手还在胸前微微摆动,意思是不让他开口。白刚猛然想起了昨天花班长谈过这地方不允许以各种关系套近乎,怕拉拢成小集团,便明白这种关系是不应该让别人知道的,这里不宜交谈。
许多人也都就地坐下来等待吃饭。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没有房屋,没有村庄,也没有一棵树。周围都是新开垦的稻田,已经开始放大水洗碱了。除了田间道上有一片干地外,全是茫茫大水。即便没有风,大水围困着,也是从心里往外冷。可是这里没有没风的时候。人们戏谑地说:这里一年只有两场风,一场风刮半年。早春天气尤其是刮风的季节,呼啸的北风,在这无遮无拦的荒野里,尽情地肆虐,真是无孔不入,从棉袄扣子的间隙里,直捅到你的心窝。从裤腿里钻进的风,一下子便使你的下半身冰凉。在路上由于急忙赶路,还不显得特别冷,往地头上一坐,便打了个透心凉,浑身哆嗦起来。人们便仨一堆五个一伙地挤在一起取暖。
白刚觉得奇怪,到地里又不干活,让人们起这么早到地里挨冻干什么?队伍来了,饭车也跟着来了,这是何苦呢?让人们在家里吃顿热饭再来多好?想着想着便念叨起来:“在家吃了饭再来也走到这儿了,大冷的天,非到地里吃饭干啥?……”
坐在旁边的吕南没等他说完便用手捅他,给他使眼色,让他别说话。白刚看了吕南一眼,满不以为然,觉得他太胆小怕事了,说说这个怕什么?
“谁的嘴?你站出来说!”虽然风很大,没想到这话还是让队长听见了。只是因为有风,没听清是谁说的。这时便站了起来,看着大家。见没有人回答,便又说了一句:“刚才谁说话呢,站出来!”
白刚要起来,吕南和史自昭把他拉住了,意思是不理他,发一阵火也就过去了。白刚虽然坐下了,但心里很不服气,觉得这算什么问题?值得这么大惊小怪。队长还是不依不饶:“怎么没人站出来?害怕了?有胆子说没胆子承认?你们不是主张好汉子做事好汉子当吗?站出来呀!……”
白刚受不了这种冷嘲热讽,还是站起来了:“是我说的。”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事,怕什么。队长看了看不认识他:“好哇!终于有人站出来了。什么时候来的?”白刚说:“前天。”队长说:“是右派吧?”
白刚没有回答。因为没法回答,这里讲不清楚。队长见他不回答知道是默认了,便斥责开了:“好啊!胆子不小啊,刚来就不老实,你也不打听打听,哪一个到这里还敢捣乱?”白刚不服气:“我没捣乱,那也不是什么坏话。”
队长见他当着这么多人顶撞他,这下可火了:“不是捣乱是什么?你就是煽风点火,是放毒,是右派的本性不改。右派就是到处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你说那话不就是煽动不满吗?告诉你们,你们都吃了嘴的亏,到这里要管住你们这张嘴。胆敢捣乱的,绝没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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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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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刚不说了,这扯得上捣乱吗?他觉得现在根本没理可讲,只好听着吧。但是心里不服气,所以身子扭着,脑袋歪着,两只眼斜瞅着队长,一条腿弯曲着伸到了前面。队长见他这种样子,又来气了,大声说:“你给我站好!不服气是不是?你们以前乱说乱道惯了。告诉你们,到这里来可不一样了,以前你们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现在是让你们怎么着,你们就得怎么着。以前你们是想说啥就说啥,现在是不让你说话的时候,你就必须给我闭嘴。你们放明白点,这里可是专政机关。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他本来是借白刚这件事训斥大家的,这时又把脸转向白刚:“你是哪班的?”白刚说:“三班。”队长说:“三班长!晚上回去好好帮助帮助他。”花班长赶紧站起来,两脚使劲一碰,魁梧的身躯挺得标杆溜直,挺胸收腹,来了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高声说:“是!万队长!晚上一定认真帮助他。”
帮助,本来是一个美好的词儿,是一个令人觉得温馨的词儿,但是这里的帮助,不说让你心惊胆战,起码也让你心神不安。同样是帮助这两个字,不同的场合,也有不同的含义。如果是在批斗会上,让你承认什么你不承认,主持人说:“帮助帮助他!”那便是战斗的开始,轻则推推搡搡,众人站在四周让你摇煤球儿转饸饹圈儿,重则拳打脚踢,弯腰折臂,甚至打倒在地。现在这种场合,队长说帮助帮助则含义广泛,既包括开导教育,批判说“理”,当然也包括全武行的批斗。队长发了话,采取什么方法,晚上演哪出戏就在班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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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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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劳动是整修毛渠(稻田里灌水的小渠道),一开始干活,便是班长掌握了。这时队长们都不见了,不是到附近工棚里聊天,便是到斗渠的南坡,背风向阳的地方避风。这你也不能麻痹大意,偷着磨蹭会儿还行,千万不能像电线杆子似的在那儿戳着,不定什么时候队长便会从工棚门口或是从堤顶上张望,看见你戳着就该倒霉了。有人本来干活很好,就是队长张望的时候歇了一会儿,便被大批一顿。这里人们都知道:不打勤,不打懒,单打不长眼。
队长们走了以后,花班长便借检查质量的名义,到每个人劳动的地段去看看。其实像这种活各项质量要求都很具体,又是一眼可以看穿的,等干得差不多了再检查也不迟,花班长什么工作总是不断检查,明面上是对工作负责,实际是借机偷懒耍滑。不过今天他倒是有个特殊目的,就是要到白刚这里看看,告诉他这里“单打不长眼”。
白刚虽然刚来,但队长的脾气他是知道了。他就是一个“不长眼”。他的“不长眼”不是没有这种心计,而是不服气,没有防人之心。班里要是多了几个“不长眼”,不光是他们个人倒霉,而且会给班里尤其是给班长带来很多麻烦。像今天发生的事情,就让班长为难。队长让“帮助帮助”,怎么“帮助”?不“帮助”不行;“帮助”轻了不是,重了也不是。轻了,要是有人打小报告说你包庇,甚至说你“欺骗政府”,你受得了?重了,你就得整出个样儿让大家瞧瞧。今天要是别人他会顺水推舟,斗出个样儿来,既可以在批斗中打出自己的威风,又可以给领导一个积极的印象。可是对白刚,他觉得这人有那么多钱,很有点来头,而且人家很大方,给了自己那么多馒头,以后也许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所以真觉得不好下手。他怕白刚思想不通,产生抵触,劳动上再惹出事来让队长抓住,就更麻烦了。
他原来担心白刚这人认死理儿想不通,干活走神儿,站着愣着,或者不会干,出不了多少活儿。可是到跟前一看,这么冷的天,他却满头大汗,闷着头儿一个劲地干。活干得很实在,只是进度差点,活也不漂亮。便说:“干这活儿要有点窍门,像那渠底深浅差不多就行,不用向深地方看齐。用锨铲铲见个新茬儿,两边有个棱线就行了。那样不费劲,既出活又漂亮。你看你费了这大劲儿,进度还不行,不用这么认真,挨累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两人正说着,突然来人通知说,水稻育秧地夹“风障”(为挡风保温育秧地四周夹起苇墙)急需苇子,队长让大家都去背苇子。他们跟着人流走了几里路,还不见苇子在哪里。这里风大,干活时不显,不干活了西北风吹着,走在路上轻飘飘的,马上便觉得透心凉。每个人都裹紧了棉袄,戴好了棉帽子缩着脖子往前走。走着走着从路旁大沟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你不是白刚吗?”“是啊!”“你怎么也来了?”
白刚望了望他,有些张口结舌,遇到这种情况,白刚往往不知说什么是好。对方看到了白刚的难处,便猜了个十之八九,便说:“右派吧?没什么,摊上了,心放宽点。你还认识我吗?”白刚说:“当然认识,不是老秦吗?刚一进城咱就打交道,还忘得了!”
那是几年前的事啦。1949年进城不久,白刚主管古城的学生工作。那时市里十几所中学组成了一所联合中学。分散上课统一管理,白刚兼任这所中学的领导职务。当时学校政治情况复杂,公安机关需要弄清情况,派人和白刚联系,不要找教师学生谈话,以免引起动荡。老秦那时是古城公安局的科长,开始他俩直接联系。后来由于老秦很忙,便由他们科一位女同志专门和白刚联系,为避免两人经常接触引起人们的猜疑,这女同志与白刚以表姐、表弟相称。但有时仍和老秦一起研究,只是后来白刚调到省里,老秦也离开了市局,他们便没有联系了。白刚问:“后来你到哪里去了?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调到省公安厅了。”“那个女同志洪雪梅呢?我的那位表姐?”说到这里白刚和老秦都笑了。
可是老秦很快又收敛了笑容,神情悲怆地说:“她后来也调到了省厅,这次也打成右派了,两口子都成了右派。”老秦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小声说:“她就在这里的妇女队。她男的在唐口洼农场劳动改造呢!”
“为什么?”白刚有些奇怪,他认为哪里有右派,公安厅也不会有右派。那是共和国的卫士,都是忠诚可靠的人。而且那女同志,年龄不大,却是老公安。虽然也算是知识分子,但是在解放区上中学一直没离开解放区,根红苗正,怎么也成了右派呢?
老秦比白刚成熟得多,到底是经得多见得广,他丝毫也不觉有什么奇怪。却反问白刚说:“你还问为什么?这问题怎么能说得清。党内一下子出了这么多阶级敌人,有些部长、省长、省委书记比她资格老不老,功劳大不大?不一样成了右派?好好改造吧!”
白刚看他的样子像干部,问道:“你是调这里工作的吧?什么时候来的?”
“去年,反右后期便下放了,比你们来得早得多。这地方你可要注意,经常是大风,冷得受不了,要有个精神准备。”他说得很坦率,这人是个直性子,做了多年公安工作,办过许多复杂的案件。可以说是足智多谋,神机妙算,斗智斗勇,一般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待人接物却是直来直去,对同志不动心计,十分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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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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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是你们的大队长啊!”老秦也有些奇怪,这里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怎么他竟然不知道呢!他还不知道白刚这是第一天出工。白刚听说他是大队长,真是喜出望外,这时他马上又想起了压在他心里的那个疙瘩。便说:“我的问题是别人捏造的,不是事实。我已经向那个小个子高队长提出了,要求找这里领导,我要申诉,行吗?”老秦说:“已经提出了,他们会向领导汇报的。不会有结果,我劝你以后不要提了,还是安心改造吧!这里不认罪可是大问题。”
他们说着走着,前面的人已经有人背着苇子回来了。秦大队长规定每人背一捆,一捆苇子有一抱多粗,三米多高。这项劳动是临时决定的,没有绳子没有工具,有的背着有的抱着。不管背着抱着,风太戗根本走不动。苇子又滑,想合拢抓紧,两手又够不着,抓住一把一使劲就抻出来了。抻出几把,捆儿一松就散了。所以没走多远一路上就都是散了捆的苇子。秦大队长一看这情况便对白刚说:“你别去背了,背了也得弄散了,你就在后边拾这些散的吧!咱们往回走。”
这本来是秦队长对白刚的照顾,可是白刚这人干什么事都很认真,总看自己抱得太少,又觉得丢在路上的许多苇子可惜,便走几步拾一堆,使劲往怀里添。觉得是抱紧了,大风一吹,两手搂不住一会儿又都散掉了,他又重拾。秦队长看了以后说:“抱点就行了,风这么大多了你抱不了。”这时白刚才知道这是秦队长的好意,并不在乎抱的多少,心中非常感激:“以后就靠你多照顾了。”秦队长说:“不照顾还真难过得去啊!”他看了看周围没人,又嘱咐说:“和谁也不要说咱们认识。”
白刚有些迷惑不解,过去虽说和秦大队长有过接触,谈不到什么私人感情。经过反右运动,许多人视右派为洪水猛兽,即便心中另有看法,表面上也不敢和你接近。秦大队长经历了这个运动,现在又成了这个专政机关的大队长,为什么对自己还这么照顾这么坦率?没有一点冠冕堂皇的话,这不令人奇怪吗?
其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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