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现在经常是说地、富、反、坏、右、资、黑(黑帮)。实际也说不清是黑几类了。面对这么多和黑字沾边的人,队长再好训人,说话也不得不考虑考虑。所以想训斥白新三的话也只能又咽回去。便说:“别说了,都干活去吧!今天不分男女,全去长垅地捆玉米秸,赶紧腾地种麦子。”
………………………………………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5(2)
………………………………………
今天说白刚这事,人们本来就像听说书讲故事一样,听得津津有味,坐在那里都不想动了。往常遇到说笑正热闹的时候,队长说让干活去,人们都是懒洋洋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男的还要找人要点烟末,要张纸条,把烟末撒在纸条上,慢慢卷成个喇叭筒,准备路上慢慢享受。女社员尤其是姑娘们还要慢慢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尘土草屑,整理整理衣服,等男的走了她们才走。今天则大不相同,队长一说捆玉米秸,人们都啊啊地喊了起来,一片欢呼声。而且不管男女争先恐后地往院里一堆秫秸堆跟前跑。手疾眼快地抽那结实细长的秫秸,抽上几十根迅速地捆成一捆,扛起就走。
白刚愣了一下,不知这是干什么,更不知道人们今天为什么这么积极。他大哥白树勤说:“快去抱秫秸,要不拿什么去捆玉米秸。”许多社员都跑了,只剩几个年老的社员还在挑秫秸腰儿。白刚见人家早走了,好歹抽了一些抱起就走。这时一个老年人叫住了他:“表弟!你挑得不行,不能当腰儿。有的太粗太短,有的当中有虫眼儿,要细长又没虫眼的。”白刚感激地冲这位表兄笑了笑:“我看人家都走了着急了。”表兄说:“他们走就走呗!追他们干啥?”
这位表兄是白刚叔伯姐的大伯子哥,叫要得平。是离白家庄只有一里地的要家庄的地主,在他们那个一百多户的小村,他就是个大户了。土改时把他扫地出门以后,因为要家庄多是他的当家子,怕他在那里还有势力,便安置到白家庄来了。这人有话憋不住,几次运动中多次挨斗,却改不了老脾气。村里能干活的地主没摘帽的很少了,可是他到现在还没摘帽子。走在后边的这几个人多是有帽没帽的黑五类,只有两个人除外。
一个白老六是真正的贫雇农,是个闷葫芦,很少说话,向来不爱掺和事,为人老实厚道心地善良,所以人们有什么话也不避着他。他也不管什么阶级不阶级,平时爱和这些老头儿们在一起。因为他是扶犁赶车的好手,要得平经常给他牵牲口是一对搭档,所以平常他们也爱在一起。另一个是白敬威,虽是下中农,但以前家境不错,有点文化,早年和白刚大哥、表兄一起闯过关东,有过共同经历,现在也说得来,所以干活也经常走在一起。这些人都年岁大了,扛着一大捆秫秸已经很吃力走不快。白刚比他们年轻,同时刚回来农活不熟,又不想落后,看别的社员都积极地往前跑,便也想快走。还是这位爱管闲事的表兄说:“表弟!你不用跟他们跑,抢那个先干啥?今天这活你不用怕跟不上,干不完有人接你。你看不见男的女的都抢着往前跑?那是抢活干去了。”
白刚正迷惑不解,便说:“今天一说干活,为啥人们这么积极?”要得平对白刚提出的问题不感兴趣:“嗨!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对白刚回家倒觉得是个谜,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劳改那么多年?最后还整回家来了?可是他也不好问他犯了什么罪?附近村还有不少人也整回家来了,他都感到迷惑不解,便发开了感慨:“原来我以为我们这种人死一个少一个,过些年就绝种了。有儿子孙子,总算是子女,不能叫啥分子了。没想到这队伍还越来越大,早先是地富反坏四类分子,前些年加了一个‘右’变成黑五类了,以后又有啥资、黑、叛、特……现在这事真是摸不透。”
要得平的二儿子要建贵说:“有几类也不应该有我老舅这样的人哪!从小参加革命连家都不要了,以前出生入死卖命,解放后当了官儿也不顾家,连家也不回,还是忠心耿耿地干,怎么也成了阶级敌人呢?”要建贵本来走在前边,可是看见白刚加入了老头儿们这一伙,便也脚步慢了下来想和新回来的老舅说说话。
这些年他的迷惑太多了,因为成分不好经常受到不公正待遇。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没能成家,和他爹老少两个光棍在一间小厢房里过日子。虽只有初中文化,但因为没有家室所累,回家没事儿干养成了看书看报的好习惯。在村里算是有文化有头脑的人,爱捉摸个事儿,由于对许多事情看不惯不理解,所以对外面的世界非常关心,平时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谈论这些事情的人。老舅回来了便想了解了解外面的新鲜事儿。可是他刚一为他老舅喊冤还没容他打听外边的事儿,白敬威便说:“别说这个!这话犯忌。”要建贵说:“说说这个怎么啦?咱一个臭老百姓能把咱怎么着?还能送到大狱里去?”
“哎!你可别这么说。”白敬威说,“我听说现在又要搞运动。就是要在农村里抓反革命,还说不定有人就是要到大狱里,尤其是你们这成分不好的更要注意。”要建贵几乎喊了起来:“我就不服这个劲,成分不好怎么咧?我根本没享受过,光受苦了。活干得一点不少,累活脏活力气活那样少了我?工分一点也不多,整天还成分不好的这么了那么了。……”
“你少说几句吧?说啥你都犟,整到大狱里去就老实了。”没等儿子说完,要得平便训斥起来。要建贵并不服气小声嘟囔说:“到大狱里更好,吃现成的。省了干一天活回家还得做饭!”要得平见儿子顶撞,气得喊了起来:“你还犟嘴?你回家做过几回饭,烧烧火还委屈啦?你那嘴以后给我老实点,别惹祸。”要建贵刚要还嘴,白敬威说:“你爹说的对着哩!是为你好。就说你老舅吧!这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从小老实懂事,二十多点就当了大干部,不就是因为说话犯忌,劳改完了还整家来了。”
………………………………………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5(3)
………………………………………
“你懂个啥?这叫思想犯,比别的犯罪还厉害呢!”要得平又教训起儿子来。他和白敬威、白树勤从小闯关东,那时闯关东也不管你是财主家的穷人家的,去了都是给掌柜的端尿壶点烟倒水,先从学徒开始,后来三个人混得还不错,都在私人粮店里做事。日本占了东北不准私人经营粮食,还大抓经济犯、思想犯,他们才吓得跑回老家务了农。所以思想犯这名称在要得平脑子里有很深的印象。
白刚大哥白树勤因为是说他弟弟的事儿,一直没有插嘴。他对弟弟也很同情,但他因为成分不好,为人又深沉谨慎,关于政治上的事向来很少议论。听到要得平说起思想犯,他才慢声慢语地发表了意见:“现在不兴叫思想犯了。”他纠正了要得平的话。显然也是怕这话犯忌,以后惹起什么麻烦。然后又对要建贵说:“你爹说的对着哩!不叫思想犯也是政治问题。涉及政治的话少说,问题性质严重着哩!你看刘少奇、彭德怀、贺龙这些大人物咋样?不是照样打倒吗?和人家比起来,你老舅这问题算个啥?”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向白敬威提出一个问题,“真是又要搞运动,现在不是正搞文化大革命运动吗?”白敬威说:“大运动里头套小运动呗!咱县西边都搞上了,还能不是真的?”
白树勤还想问个究竟。成分不好的人都关心搞运动,因为不管来什么运动总要牵连上地富反坏右。尤其他弟弟又是刚刚劳改回来,更会惹人注意。便说:“叫个啥运动?”白敬威说:“叫一打三反吧!打什么反什么咱也说不清,反正是抓反革命。”要建贵又憋不住发话了:“把人们都整得老老实实的咧!谁还敢反抗,农村哪还有反革命?”白敬威教训说:“看看!你又来了是不是!你爹刚才说你啥了?没记性。”
………………………………………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6(1)
………………………………………
闷葫芦白老六向来很少说话,可是听到要建贵说现在五类都整得老老实实没人敢反抗,他憋不住了,突然说了话:“没人反抗,那可不一定。听说最近洪光又升级了,要整回家来了。”要建贵不知道怎么村里还出来个姓洪的,便说:“洪光是谁?”白树勤说:“洪光就是白光。在咱这地方打游击,怕连累家里,改姓洪了,咱村老村长的儿子。”要建贵年龄小,又是土改以后才搬这村来的,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几个老人都知道这个人,家里是有名的富户,有几百亩地,镇上开着粮店、杂货店。但他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在日本鬼子占领的时候,他在这一带闹了个天翻地覆,当年小小年纪就是个颇有名气的人物。后来到正规部队也升得很快,二十多岁就当了团长,前些年不知为啥挨整了。他媳妇在市医院当副院长,他就闲住在媳妇那里。
人们有些奇怪,早就没事干了,在家呆着怎么又出事了?连消息灵通人士白敬威也说:“为啥?他的问题不是早就处理了吗?也没听说他犯什么事,前些天有人到市里看病,到家找他媳妇还见他了,怎么问题又升级了?”白老六说:“听说他在城里抡起扁担打支部书记的闺女,吓得那闺女满街跑。你看有人敢整没有?”
听说洪光敢打支部书记的闺女,人们半信半疑,忙问咋回事,问得白老六结结巴巴东一榔头西一棍子地说了半天,人们总算闹清了。洪光到井台上去打水,和街道支部书记的闺女碰上了,他刚要打水支书闺女说:“你个五类分子往后靠,让革命群众先打。”洪光一听就火了:“你个小兔崽子说什么?你是革命群众?老子在战场上拼命的时候,你还在你妈的裤裆里转筋呢!你靠后点。”支书闺女哪受得了这个?骂道:“你混蛋!你个黑五类敢骂人反了你了!”洪光说:“你听听谁在骂人?你个小兔崽子,骂你?老子还要打你哩!”抽出扁担来就要打。那闺女一看他真要打,吓得扔下水桶就跑,一边跑一边喊:“黑五类打人了,黑五类打人了。”这一下可惹了大祸,街道上、区里天天组织人批斗,游街示众。最后又给他戴了坏分子帽子,决定把他赶回老家。
白树勤斯斯文文似有所思地小声说:“那人干出这种事来了。”他想得很多,洪光从小就是一个嘎小子,他过去的许多嘎事儿、怪事儿、莽撞事儿都在白树勤脑子里翻腾起来了,但是只说了一句话,他总是说得很少,以免言多语失。白敬威大声喊着说:“当然干出来了。那人胆子大着呢,不信邪。一个小丫头他能放在眼里?你想想没点特殊的胆子,十几岁就敢到敌人警备队长家里去偷枪?警备队长那是啥人?土匪头出身,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没点胆子就敢一个人三进三出地大闹日本人占领的县城?”白树勤也深有感叹地说:“打仗也勇敢着哩!净打硬仗了。”白敬威又忙着把话头接过来:“那还用说,要不升那么快?身上七处负伤,现在骨头里还带着子弹呢!你想这样一个人,一个小丫头骂他他能服气?”
白刚和洪光是小学同学,虽不同班却是好朋友,因为父辈两家关系就很好,两家又住得很近,晚上二人结伴到学校上自习,在农村的土道上,每个学生都提着一个纸糊的小灯笼,那情景至今犹在眼前。上中学两人分开了,因为洪光中学没念完就参加了革命。但此后的事情白刚就不知道了,包括刚才说的那些。难道他也像自己一样遭遇了不幸?便说:“他是啥问题?怎么早早地就在家里歇了?”
“也是右派!”白敬威说得很爽快。白树勤有点奇怪:“那怎么没人管让他在家里闲呆着呢?”心里说我兄弟劳改这么多年,他怎么那么随便呢?白敬威咂了一下嘴儿,好像说这还不明白:“哎!人家不是身上有枪子儿嘛!上农场改造几天就跑回来了,说我干不了,部队也就没追究在家呆起来了。”
他们说着唠着不知不觉到了地里,一人扛一大捆秫秸走了二里多地也不觉累,只有白敬威终究是年龄大些,身体又瘦弱有些累了。虽然看到先来的人们都急急忙忙地干活,却仍然把一捆秫秸往地上一摔:“咱还是歇歇呗!”一说歇人们陆续坐下了。只有白刚觉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他本心是不想歇的,这活儿不熟没干过,就是和人家一起下手他也会落后的,再晚下手不是更要落后吗?今天全队男女社员都在这里,一人一行地捆,好像大比武一样,垅头又长半天也就是捆一行,如果落后太多不是丢人吗?自己这么个身份,怎好给人一个坏印象?
可是白敬威二叔说了,他也不好驳二叔的面子反对歇着。二叔在队里可是说话当当响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