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月把手中的竹简往边上一放,起身迎了过去,“嫂嫂,你怎么来了?”
李若兰把手中的酒瓶交给一边的阿碧,揶揄道:“就这么不待见我,整日的呆在阁楼里,你也不闷。”
傅清月自是不好说自己不愿出去的原因,微微笑了笑。
阿兰和阿碧把食盒里的食碟一一摆在小几上,这还没到吃晚饭的点呢,怎么就摆上了?
李若兰自个坐了下来,反客为主地招呼清月,“来,陪我小酌几杯。”
傅清月依言就坐,阿兰和阿碧识趣地下了阁楼,一时间就她们姑嫂二人,嫂嫂不是贪杯的人,前后不过才两天,何至于无聊到要喝酒解闷的地步。
李如兰自斟自饮连喝了两杯,正要再喝第三杯的时候,傅清月伸手拦住了她举杯的手,“嫂嫂,不要喝太急,容易醉的。”
李如兰一哂,轻轻地推开了傅清月的手,“清月,其实人生难得真正痛快地醉一回,我已经多久没有真正地醉过了?”说得寒渗,傅清月收回了手,她一仰脖,手中的酒尽数落入喉间。
傅清月沉默,今日的嫂嫂太过奇怪,美貌如昔的容颜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她平日最是贤淑得体,行为举止也自制端庄,姐姐曾私下里跟她说过,大户人家出身的嫂嫂比小家小院里出来的凝香更大方,大哥取了她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
傅清月啜了一口杯中酒,酸酸甜甜,是时下当地女子爱喝的酸梅酒,这酒口感好,深受夫人小姐们的喜爱,可喝多了,也是极容易醉人的。
“这东西,吃一次两次倒是新鲜,可还是没有咱长安城里下酒的艾草鹌鹑蛋、摊饼子、炸槐花来得实在,又果腹又有益于身体,可现在也只有这东西了。”李如兰用筷子夹着一颗花生豆,苦笑着说,看着小几上的瓷碟思绪飘忽。
嫂嫂带过来的几样下酒菜,盐焗花生米、炸小鱼、鱿鱼丝、油炸墨鱼丸,香脆爽口,跟长安的风味确是天壤之别,提起长安,如果一起喝酒的人三个以上,还可以行酒令、掷骰子,哼歌跳舞,尤为潇洒风流,傅清月的脑中,正凝聚着长安城里最是普通繁华的行酒作乐景,轻声笑语,钟乐靡靡,“嘎嘣”的一声,花生米在口中应声碎裂,幻境如昙花一现。
傅清月眨巴着眼问:“嫂嫂,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和大哥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这个问题在心中由来已久,大哥和嫂嫂都很怪异,自大哥受伤以来,还有前两日,他们之间好似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冷漠疏离。
前日晚上回到家时,屋里还没进水,前厅灯火通明,全家的人都在等着,脸色凝重,气氛压抑,原来大哥比她还晚,到现在还没回来,她正忐忑该如何解释这周身狼狈的模样,这前脚刚踏进前厅的门槛,大哥后脚就跨进大门口,傅清月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三堂会审的前奏太吓人,有大哥跟她在一起会好些。
父亲很久没有理会家里的事,估计大哥和她都没有回来事态严重,才害得他老人家亲自坐镇,王文谦很仗义,帮她向父亲说明了前后始末,傅清月心中感激想着改日请他吃饭好好谢他。
阿碧红着眼睛搀扶她下去洗漱,她瞅了眼刚回来的大哥,想不到他跟凝香在一起,凝香煞白的一张小脸吓了她一跳,两人全身湿透滴答着水,看来不只她惊险刺激,好不容易不挨骂能溜走,就没有留下来细听他们说什么。
后来向阿碧打听,阿碧用很不屑的语调说:“凝香的脸是白的,小姐你的脸是青的,大夫人的脸色是青白的。”傅清月咂舌,有那么严重吗?那晚只顾着开溜,没敢正眼瞧众人,也不知嫂嫂看着自个的丈夫和小妾一起从风雨中“浪漫”归来,白担了半天的心,情何以堪,如果她没看错,大哥回来后可是正眼也没瞧过她的呀。
傅清月不傻,林林总总地串起来,大哥与嫂嫂之间是真出了问题,李若兰眉眼如丝,对傅清月抛了个似笑非笑的媚眼,“清月,今日你什么都别问,只陪我喝酒,好吗?”
语气娇婉,神态慵懒,想不到嫂嫂也有这样风情的一面,夫妻之间的事,她能怎么着?傅清月转着手中的白瓷酒杯,沉默以对。
“清月,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李若兰喝干杯中的酒,颤巍巍地续杯,歪着头问。
记得,怎会不记得,傅清月微笑着点头,她与李若兰的感情并非是她进她们家门之后才开始的,那得起源于她们的第一次见面,那年,傅清月不过十二三岁,宫中渐台,在皇后的主持下,办了一个什么诗酒宴会,实为相亲大会,京城里适龄的青年才俊、名门淑女都齐了,傅正平也在,傅清月不耐烦参加这傻不拉几拘谨搞笑的宴会,一早就溜个没影,再出现时,已是一身小宫女的打扮。
正玩得不亦乐乎,不知怎么的被姐姐发现,为了躲避姐姐派过来抓她的人,她跑到了一个偏僻的亭榭躲了起来,不想在那里遇到一个清冷娇丽的官家小姐,本想着就这么完了,那小姐却帮她骗了追赶过来的宫人,素未谋面,傅清月感激她的出手相助,后来,嫂嫂进了门,傅清月才认出,原来嫂嫂就是那个帮她的小姐,李少府的女儿,因着这层缘分,她们姑嫂之间的关系要比别人更亲厚一些。
“我一心避开,远离那些当红可炙的人,可老天还是没有放过我,可恨家里的父亲哥哥们,也怂恿欣喜,丝毫不问我的意思,我虽是家里的嫡女,可连自己的终身大事,却是半句话也说不上的。”李若兰的目光落在窗外,喃喃地说着。
她说的是那次与大哥初次相遇吗?大哥为了寻傅清月,也到了那个亭榭,遇见李若兰,并对她一见钟情,而后喜结连理,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傅清月望着窗外,默默地喝着手中的酒,天空早已停了雨,残阳似血,红得古怪,照着院中的洪水,红彤彤的一片,天地仿若一色。
傅清月嘘了一口气,这可是嫂嫂重来都没有透露过的半分情绪,以往她只知道大哥心悦于嫂嫂,李若兰进门后,傅正平待她情深意重,两人谈不上如漆似胶,可也美满和睦,后来凝香进了门,嫂嫂也大度周到,不知今日为何对她提起这些往事。
“你可知道,我们被流徙临走的前一晚,我的二哥来见了我,他问我是否愿意留在长安,他说他有办法叫我不用被流徙,我起先震惊,后来了然,只是嗤笑地问他,李家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还要我回去为你们再利用一次?生我养我的恩情我已报完,我的去留不用你们操心。”说得决绝,傅清月心神一敛,看着李若兰沉默不语。她一口饮尽杯中酒,许是喝得急了,呛到闷咳了两声,刹那,一滴清泪沿着眼角的纹路,顺着光洁的脸颊滑落,没入衣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生在这种家庭,从小便知道以后必定会联姻于某个官宦贵族之家,所以我从小便很听话,琴棋书画,只要是要我学的,我必倾其十二分的精力来学习,除了天赋灵性之外,几乎样样都能上得了台面,可在那十几年的岁月中,我整颗心都是木着的,人就像一个精致的木偶,我时常对着天空发呆,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有什么盼头?这十几年来所学的,无非是为了讨一个陌生的男人欢心,依仗他的爱怜度过我的一生,或是竞争成为别人正妻的时候多一些筹码,少一份威胁?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清月,虽然侯爷表面对你不闻不问,可他纵容着你,保护着你,还有你大哥和姐姐,他们都尽他们所能护着你,让你天真浪漫,无忧无虑。”李若兰的声音有些怅然,有些咽哽,她看着傅清月,可目光又没有在她的身上聚焦,好似透过她,看向自己惨淡的少年时光。
傅清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不到自个也有被别人羡慕的一天,还是自己最不齿的一面。
李若兰没有给傅清月说话的机会,她继续着:“直到遇到他。”傅清月一怔,心中似擂鼓一样地跳动,她凝视着李若兰,只见她目光迷离,透着从未有过的温柔,脉脉含情,像一朵含苞欲放又含羞带怯的娇兰,这是深陷情海又无法自拔的女人独有的神情,曾经在她的脸上,也经常出现这样的表情,是怎样的一个男子,能让美貌多情的嫂嫂青睐至此。
☆、闲云野鹤
“我从来都不知道男子也可以这样温柔谦逊、温文尔雅,家里面的男子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套,家中的女子多被呵斥打骂,连我母亲都不能幸免,起先我的女夫子因病不能过来授课,便叫了她的同门过来顶替,经得父母同意,我还以为是个像女夫子一眼严肃刻板,不苟言笑的糟老头,谁知第一次上课,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白玉羊脂一样脸庞,还有一双熠亮如黑曜石的眼睛,我称呼他夫子的时候,他局促拘谨,脸红的瞬间,我的心就不见了,他学识渊博、旁征博引,我才知道四书五经也会这样让人津津回味,后来女夫子的病好了,我与他书信传情,偷偷相会于林间庙会,也许我以前都太过乖巧,那时频繁的外出都没有引起家人的怀疑,直到那次在宫里遇到你之后,我第一次顶撞了父亲,违抗了他们的安排,我们相约一起私奔,可是我失约了,他一定恨透了我,恨我贪幕虚荣,留恋富贵,可他不知道,我二哥在后门截住我的时候,他以他的性命威胁于我,二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只好给他去了一封绝情信以保全他的性命,他不知道,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都是被逼的,他肯定伤心死了,我这样负了他,背叛了我们的誓言,他不会原谅我的,永远不会,永远。”
说到最后,李若兰已经涕泪交错,双手抱着头嘤嘤地哭出声来,一入豪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从此以后生活的起伏高低,都与那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或悲惨或不得已,有些人表露出来,而有些更愿意把它藏在心里,内心极度苦闷的时候,只有借着酒劲,才敢发泄一下,傅清月无声地递了一个手帕过去,端起酒杯,灌入喉,一股苦涩溢满了嘴间。
后来,两人把长安城内所有的吃喝玩乐都捋了一个遍,连哪个歌坊里的歌姬舞娘最美,都要细数一通,傅清月越说越兴奋,如数家珍的把长安美女美食外加美男通通倒了出来,李若兰听得目瞪口呆,睁着醉眼朦胧的双眼,摇着傅清月的手臂喊道:“为什么我都不知道这些,我都白在长安呆了,白呆了。”
傅清月嘿嘿地傻笑,嘴唇叼着酒杯,拍着胸脯,含糊不清地说:“知道又怎么样,我宁愿都不知道,这些什么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哄骗小女孩的玩意,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结果,两人从下午一直喝到晚上,阿碧和阿兰过来劝过,被轰了出去,李若兰带来的两小壶酸梅酒没了,附带着傅清月自己的藏酒也被消灭掉。
李若兰醉得太厉害,只能宿在傅清月这里,第二日醒来,宿醉的后遗症非常明显,她在阿兰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回去,而傅清月则是蒙头大睡。
当夕阳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傅清月才从浑浑噩噩的睡梦中清新过来,躺在床上半睁着眼,脑袋沉重口干舌燥,不见阿碧,只好自个爬起来找水喝,这时,窗外传来哗哗的水声和摩擦的声响,走到窗前,一股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院中的洪水已经褪去大半,阿碧领着其她人在脚踝深的水中,冲刷着墙壁和走廊地板。
傅清月倚在窗户边上怔怔地出神,天边的夕阳格外的红,就像这里盛产的海鸭蛋蛋黄一样,红艳欲滴,可终究逃不脱没落消逝,替人果腹的命运。
洪水彻底消退之后,就要忙着灾后清洁和重建的工作,到处可见屋前屋后搬出来暴晒的家具物什,每家每户的墙壁上,都有清晰的被水淹迹过的痕迹,有些地方低洼的,那条痕迹几乎没顶,听大哥说,郡府全县调查出来的数据显示,这次受灾最严重的西南一带,房屋基本被冲倒,住着的渔民和珠农亏得有渔船,才躲过一劫,不过这洪灾并没有消停,如果连续暴雨,还会继续爆发,前年就曾发生过三次洪灾。
今日从桑园处回来,傅清月跨着马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自从上次洪水晚归的事情后,大哥明令她要早归,不能单独一个人在外,不然就要取消她外出的权利,任凭傅清月如何发誓求肯都无动于衷,后来转念一想,她出去是经父亲点头同意的,估计这次也是父亲发话了大哥才会这么坚决。
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西林酒家,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腹中饥饿,傅清月突然很想吃他们家的糖醋排骨,心里想着身体就条件性的反射,嘴里不停地分泌着吐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