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得脸红耳赤,青筋暴起。可是人家并没有指名道姓,又发作不得。生了半天闷气,忽然间脑子开了窍,趁大家笑声稍歇,也随着打个哈哈,皮笑肉不笑地说:
“早就听说久湘善于辞令,尤长笑话,一向无缘领教,深感遗憾。今天有缘得饱耳福,果然是才思敏捷,名不虚传,佩服,佩服。听你这一说,我倒也想起一个笑话来了。要是不嫌粗俗,不妨也讲给大家听听,聊以助兴。如何?”
座中诸位,早已看出老塾师没憋着好屁,准是打算借讲笑话为名,回敬几句,奚落吕久湘一番。平常时候,林步雪在村子里第一是长辈,第二是为人师表的村学究,一向最维护师道尊严,满嘴上仁义道德,讲究的是非礼勿言,仁爱忠恕。除了没有教养的村童有时候会出言不逊地在背后叫他一声“子路不说”或者“母狗”之外,村民们都拿他当圣人,见了他都得恭而敬之地叫一声“老夫子”或者“老学究”,没有一个人敢于当面说他一个不字的。如今碰见了这位太岁,说话没遮没拦,偏偏当着那么多的体面人物揭他的短儿,道着了痛处,又羞又愧。这样的行径,简直就是侮辱斯文,亵渎圣人!加上刚才贪图女儿红酒醇味甘,多喝了两杯,气借酒行,酒助气威,更气得他三尸神暴跳,七窍里生烟,可又急不得,恼不得,打不得,骂不得,无计可施。琢磨了半天,才挖空心思编成一个笑话,想借此出出胸中的闷气。座中有的是明眼人,谁看不出这个?连忙拊(f ǔ府)掌欢迎。一来让这位道学先生显一显原形,二来也乐得坐山观虎斗,让他们俩狗咬狗一嘴毛,大家来看个哈哈乐。也有那不明就里的,还以为老塾师今天妙趣横生,兴致盎然,果真也想说个笑话来解颐助兴,连忙同声附和。吕久湘呢,在壶镇街面儿上混了大半辈子,是个生意经上的虫虫儿,买卖场上的混混儿,会看风向,善观气色,心里十分明白老学究此来非善。不过,既然是自己一刀砍出去了,也就不能阻止别人刺自己一枪。反正你有来言我有去语,沉着应战就是了。因此不单不表示反对,反而格外兴头,… 迭连声地说:
“欢迎,欢迎!老学究博览群书,学贯古今,讲起笑话来,自然是诙谐隽永,雅俗共赏,跟我们粗人莽汉的野语村言不可等量齐观,敢不洗耳恭听?”
老塾师让吕久湘刺了一刀又将了一军,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把“非礼勿言”的圣教,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见他放下筷子,叠起两根萝卜干儿似的指头,嘻开一张满是牙垢的臭嘴,自鸣得意地说:
“有一家破落窑子,窑姐儿都死绝了,只剩下一个老鸨子,一个老婊子,一个老王八……”
刚说完这一句,在座的人都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这句话本身没有什么可乐的;可乐的地方,在于这样的言语出于这个一向只读圣贤书,一颦一笑都要为圣人立言的道学先生之口,不单是不伦不类,简直也是破天荒从来没有过的奇事儿。从林国栋以下的晚辈儿,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就算是三天之内无老少,可也不能这样不管不顾,肆无忌惮哪!拘于长辈的脸面,又不敢纵声大笑,只好掩着嘴偷偷儿地暗乐。老学究还以为自己的笑话动听呢,禁不住眯糊眼也睁开了,抬头纹儿也舒开了,酒糟鼻子更加红了,耗子胡子也扎起来了。只见他眉飞色舞,指手划脚,唾沫星儿四溅,绘声绘色地接着说:
“有一个老嫖客,原是个江洋大盗。见窑子门庭冷落,想起昔日窖姐儿的恩爱来,起了恻隐之心,带了他们三个一起去路劫。事先讲好:得了彩头三一三十一,四个人平分。头一天什么也没捞着,空手而回。第二天倒是遇见一伙客商了,可又有镖局里的镖师保着镖,下不得手。第三天遇上哪家财主搬房子,两挂大车,拉的全是箱笼,又没人跟车,三拳两脚,把赶车的给轰跑了,就把两车子箱笼全拉了回来。数一数,一共是三十六个箱子,也不打开来看,论箱按人平分:江洋大盗九箱,老鸨子九箱,老婊子九箱,老王八也是九箱。”说完,踌躇满志,怡然自得,手舞足蹈,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笑话并不可笑,只不过借着谐音骂了一通吕久湘。弄得在座的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笑吧,实在没什么可笑的地方,不笑吧,老塾师好不容易编出个笑话来,要是连个捧场的人都没有,岂不是大煞风景?静场片刻,才有几个人干笑几声,虚应一下故事。老塾师见自己的笑话不叫座,也觉得没趣儿,讪讪地自己端起酒杯来抿上一口酒饮饮嗓子。吕久湘是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风月场中使惯了舌剑唇枪,久经大敌。老学究的这两刀,砍在他身上,几乎就跟挠痒痒相似。听完笑话,面不改色,不单不发火儿,反而一阵大笑,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刚要发话,知宾匆匆走来,在林国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林国拣嘿嘿一笑,站起来对吕久湘拱拱手,半打哈哈半正经地说:
“久湘兄,别尽顾着说笑话啦!我这里有一宗买卖想照顾照顾你。这宗买卖,别人还真没法儿揽,非启动你老兄出马不可。久湘兄,看在兄弟面上,跟我走… 趟吧!”
林国栋坐在主席上手把酒壶,静观儒牙两家斗法,看看故事越来越邪门儿,话语越来越刻薄,喜筵上讲丧事,孝子孝妇都上了场,就够瞧的了;没想到老学究一反常态,破门而出,竟婊子王八地骂起街来,连江洋大盗都出场了。再要斗下去,指不定还会吣出些什么不中听的言语来。一者有犯喜事忌讳,二者老学究到底是自己的堂叔,又是乾方的媒人,当众出丑,自己脸上也不好看。万一吕久湘嘴下不留情,又说出一些没轻没重的话来,惹翻了老塾师,从此结下了冤仇,岂不是因喜成恨了?正想站起来排解一下,拿别的话支开去,赶巧知客进来回事儿,于是就把这宗买卖作成了牙郎头子。两军对垒,撤走了一方,岂不是就烽烟息,干戈止,天下太平了么?
吕久湘十分明白,这是林国栋借此机会打圆场,给他… 个台阶儿下。常在外面跑腿的人,谁不是眼睛眉毛都会说话?真是一抬屁股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一抬腿儿就知道你要往哪里去;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猜的比算的还要准。何况吕久湘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全凭眼力劲儿机灵劲儿挣钱,能不懂得林国栋的意思么?他跟老学究本来就无怨无仇,只不过逢场作戏,打个哈哈,并不存心要跟他斗嘴制气,既然有人出来打圆场,给台阶儿,也就乐得就坡下驴,站起来跟大伙儿拱拱手,道声“失陪”,就和林国栋并肩走出花厅来。
走到大门口,见是壶镇栖流所的驼背金团头穿着只有见官见客才穿一穿的蓝土布新长衫,头上是半新的黑瓜皮小帽,脚下黑鞋白袜,左手托着一个长方形红漆托盘,盘里… 边放着一刀半熟的肋条肉,约摸有三四斤的样子,一边蹲着一只半熟的老母鸡,脑袋上还顶着一个鲜红的海棠果,倒有点儿像是一品大员朝天阙的样子;托盘正中放着一个扁平的红封,里面包的可能是两块银元吧;右手拿着那支已经传了十几代、象征着团头权力、红得油亮油亮的老竹根儿疙瘩旱烟杆儿,正和管事儿的在讨价还价讲价钱。大门外面,小唱班儿正在敲锣打鼓,又拉又唱,围着一大帮没有资格入席的村民和妇孺们在看热闹。灯光中,隐约可以看见大枫树下面一字儿排着约摸有五六十个叫花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瞎的、瘸的,什么样儿的都有,不过全都不叫不喊,秩序井然。金团头看见林国栋走出来了,撇下管事的,赶忙抢上一步半跪着打了一个千儿,十分恭敬地说:
“听得贵府上新科举人老爷今天龙凤花烛,真是双喜临门。小的带了孩子们特意赶来给老爷道喜,愿举人老爷殿试状元及第,平步青云,夫妻恩爱,早生贵子。这里是一众孩子们孝敬的一点点儿薄礼,也是孩子们的一片心意,请老太爷笑纳。”说着,双手捧着托盘,高举过头,弯着腰献了上来。
在壶镇西南面不到一里远的地方,就在恶溪西岸大路的旁边儿,有一所独零清的大瓦房,黑漆大门白粉墙,大门口竖着天灯,房后有一棵大樟树,夏季里遮着荫凉。过路的人乍一看,也许会觉得奇怪:谁家的宅院竟孤零零地盖在镇外?走近一看,门前鸡鸭成群,屋后肥猪满圈,抬头一看,门楣上石刻“栖流所”三个大字。门两旁还有一副石刻的对联儿,上联儿是:“只可路过暂栖息”;下联儿是:“不得常川作住居”。走进大门一看,迎门正厅的白粉墙上彩绘一幅严嵩行乞图①:蟒袍玉带,纱帽朝靴,端着银碗,拿着金筷,却罗锅着腰,半蹲着身子,仰面朝天作慨叹状。据说这是若干年前有积善行好的富贵人家发愿心出钱修建的,本意是给过往流浪人暂且歇脚用,天长日久,现在已经变成了群丐聚居的地方。有一个世袭的团头也就是叫花头子主持其事,根据各人所长分拨委任:或外出行乞,或家居饲养,俨然一家之主。栖流所一共三间正房,六间厢房:正中一间是团头的“公廨”,花子中出了什么大小事情,就在这里升座处置;两间上房,住的是团头一家老小;六间厢房,根据男女有别、长幼有序、先后有次的原则,由大小花子们分而居之,当然每人不过是一席之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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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严嵩行乞图──传说严嵩被参革后御赐银碗金筷,被封为天下都团头,又传密旨意不许百姓施舍,一说百姓恨他,谁也不施舍,总之是最后饿死在北京银碗胡同。但是从此被丐帮认为是叫花子的祖师爷。壶镇栖流所的这幅严嵩行乞图,一直到抗战中仍完整无缺,可能就是根据这种传说画成的。
壶镇的团头金鹤春,人称“金老儿”或“金驼背”,是个世袭的团头。
据说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分封大小功臣,除了活着的封为王、公、侯、伯、子、男六等爵位之外,对于死去的功臣,则封为各地的城隍,而对于曾经有过功劳却又犯了过错的人,则封为省、府、州、县、乡五等团头。金老儿的祖先,就是蒙明太祖的皇恩封到这壶镇地面来当乡团头的,从此统辖缙云东乡全乡的大小花子,世袭罔替,并受县团头统辖节制。
这团头一职,虽然不是朝廷的命官,权力却委实不小:凡是辖下的花子,犯了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什么条什么款,一样也坐堂问案,轻则打板子,稍重的“三刀六个洞”,也就是在身上扎三刀,每刀都扎穿的意思;更重的可以拉舌头、扎眼睛一直到吊死、淹死、饿死。团头当然不外出要饭。当地风俗,每逢初二、十六这两天,是打发叫花子的日子,家家户户都量出一升米来,按人头份儿来一个花子给一小勺米。这种米拿回栖流所去,统一交团头过秤记账存放起来,其中当然要按一定成数孝敬团头,到了冬天大雪封门的日子,团头再拿出米来熬粥给大家喝。
在花子天地中,团头是个土皇上。在壶镇街面儿上,团头勉强也能纳入士绅的末流,可以跟体面人物平起平坐。要是你得罪了团头,他用不着亲自出马,单单他那一帮“孩子们”,就够你喝一壶的了。今天这个场面,实际上是先礼后兵:你家办喜事,我备了礼品来贺喜,从道理上说,我是贺客,你不能轰我;要是你不识趣,不拿我当客人接待呢,那就对不起了:我是叫花子,来要饭的。“孩子们,进门要饭去者!”一声令下,大小花子一拥而入,体面的宴会中来一帮衣不蔽体的花子,有的又瘸又瞎,有的脓疮痈疽,邋邋遢遢,腥臭难闻,成何体统?遇到这种场面,唯一的办法,就是请出一位在当地街面儿上戳得住、喊得响、兜得转、吃得开的人物来从中斡旋,破费几个钱,把花子们给打发走就算完了。
林国栋是个土生土长的土财主,这样的场面,经得不多可也听得不少了。当时请出壶镇街面儿上响噹噹的牙郎头子来,还不立解其围?
金团头献上礼来,吕久湘伸手接了过去,顺手递给了管事的,然后也很客气地说:
“金老儿,难为你这一片诚心,我代林老爷向你道谢了。”回头又对管事的说:“传老太爷的话,叫里面准备好了:每人两碗饭,两个馒头,两块肉,外加二十文铜钱,回头分给门外的一众客人们。金团头是上客,你引他到厢房去入席。原礼璧还,外封两块钱的程仪做回礼!”说着,就把金团头往里让。
金老儿再三推辞,也明知自己去入席会招来别人的白眼,借口孩子们太多,他不在要出事儿,非得他亲自看着管事的分份子才放心。久吕湘也不勉强,拱一拱手,拽了林国栋自回花厅。
这里金老儿张罗着分完了份子,又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