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对了吗,用不着在我们面前扮高贵,你在法兰西不过是个过气舞女。”
常啸天口中揶揄,心下大喜,闫森特意吩咐过不要杀这个洋女人,以免开罪法国人。这一下,让她乖乖抽身而退,这件事就功德圆满了。
“阿健,你送她!”常啸天扔下餐巾,起身道。
那女人怕死了林健,又一次尖叫:“不!不!我要你送,不要他!”
林健眨眨眼,常啸天大笑:“看,这是你的不是了,连她都不选你,你太没有女人缘儿了!”
林健见这女人徐娘半老,吓成一脸赤红,眼角全是褶皱,年岁足以当妈了,也忍俊不禁:“没你这么荣幸,大哥!”
“承让!”说笑间,常啸天指挥撤离,大三元瞬变空楼,只有汪铭九的尸体躺在门前,等上明天新闻纸头条。
闫公馆彻夜不眠,阿三匆匆来报:“闫爷,常啸天杀了汪堂主!”
闫森端起一杯茶,一仰头连茶带水一饮而尽,喉咙里抑止不住笑声,椅子也微微颤动起来,他赌对了,一夜间洪门格局骤变,最大的堂口改弦更张!
第二章 上海神话
法租界贝当路一座罗马式庭院,白色精钢门缓缓开启,灯火如繁星点点,巨木参天耸立,奇花异草在身边掠过。常啸天、林健走在其中,有梦幻感觉,仿佛走在森林中,又象走在童话里,走着走着,维多利亚时代建筑风格的三层楼现于眼前,楼前是一处喷水池。
登阶步入大厅,英式豪宅的气派更加令人倾倒。宽敞的客厅,足可以容下数百人,全套的法国家俱嵌金镀银,曲线曼妙;巨大华美的吊灯一枝枝呈倒宝塔状,金光璀璨的从三楼项棚垂下;地板是奇珍异木,打磨成迷漓的黄褐色,大块厚重的波斯手工毯骄傲地在大厅一角盛起大圈白色的羊皮沙发。腥红色的地毯逶迤沿旋转的楼梯伸延而上,楼梯扶手下的铜柱发着金子般的光泽,间或白色棒棰状的陶瓷,玉一样柔和温润。不知何故,在这午夜里,大厅中所有的灯全部大开,有如宫殿般金碧辉煌,让人叹为观止。
“铭九栽到你们手上吗?”
娓婉低沉的女声从二楼顶端响起,身着黑色旗袍的中年女子现身于二楼扶梯处,向下打量一眼,转了一大圈来到梯口,款款走下,高高的鞋跟陷在松软的地毯中,仍保持了端正的身姿,肩上绕的白色貂皮,轻轻拂着脸颊。下至一半,有枪指了她,她顿了步:“没人告诉你们汪铭九的老婆最怕动刀弄枪吗?用不着这样剑拔弩张。”
常啸天直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不会有什么攻击力,挥手制止了持枪的兄弟。
“铭九看来回不来了。我只是好奇,想看一看做掉了铭九的人,会是什么样儿?”女人又下了几步,目光和善地扫过来:“啧啧,这么年轻,入门时间不会很长吧?”
常啸天越发感到这汪夫人与众不同,欠身道:“常啸天,这是我兄弟林健。汪堂主犯了门规。我们奉命行事,请汪夫人谅解!”
“谅解?”夫人轻笑起来,笑靨如少女般明丽,继而旋身上楼,口中叮嘱般一路道:“家中仆人二十五名,都在书房里候了多时了,乡下人,没一个在门,如果可能的话放过他们。这位小兄弟出语不凡,想来是后起之秀,青年才俊,怕这里以后就要归你了。记住,繁华易筑不易守!”
“砰!”一声轻响。
常啸天顿足大叫:“谁开的枪?”
林健奔上去,见汪夫人缓缓踡倒在二楼拐弯处,手持一只象牙柄的小手枪,抵了心脏,找得很准,已经没救了。
常啸天跟上来大叹:“汪铭九有这样的老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林健伸手替她合上了眼睛,蹲在那里半天不起。常啸天拍拍他:“生死有命!当了汪铭九的老婆,就该预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下场!叫兄弟们搜楼!”
林健率人上楼。楼上各房大开其门,空无一人的房间装饰考究,抽手马桶都精美绝伦,更有两个大的套间独立成房,卫生间、小客厅、吧间一应俱全,想是主人房。汪铭九这些年钱是攥足了,却再也享用不到。最后一个套间是儿童卧房,屋中堆满洋娃娃。床上,两个孩子头挨头熟睡,枕上开放着四只大大的蝴蝶结,根本没被宅中发生的一切惊醒。林健邹皱眉,想起这该是老汪的孪生女儿。跟进一个兄弟越过他上去掀被子,粗暴地摇晃着,试图把她们弄醒,却怎么也推不醒。林健拉过他,抓起放置在枕边的一张信笺,上面是清秀的蝇头小楷:
“已给她们服下安眠药,如想杀之,请在醒来之前,拜托!母亲泣首。”显是汪夫人绝笔。
林健眼前立刻出现一幅惨景:一个穿花绸长袄的女孩儿口角流血,软软躺在他手上。那是他的妹妹,死的时候只有七岁。他左右看看,见只有一个兄弟,便疾声厉色道:“你什么也没看见,听见没有!”
等林健下楼,汪夫人的尸身已被挪走,腥红色的地毯上已经了无痕迹。豪华的大厅煞是热闹,一群兄弟正拼命试坐那弹簧沙发,此起彼伏地把屁股踮个热火朝天,笑声中,还夹杂着叮叮咚咚的琴声。林健走过去,见常啸天站在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旁,一副大战之后好整以暇的神情,正用指头一个一个地按那黑白键子,抬头看见林健:“快来看,德国货!老汪真风雅。”
林健走过去,拉出琴凳坐上去,想了想,一串音符从手下流出,很快卡住了,又重弹,渐渐转畅。兄弟们围上来听热闹,常啸天以手击节,欣赏了一会,向兄弟们介绍:“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姓贝呀?阿拉乡下有亲戚姓这个姓。”一个叫阿田的小兄弟插话。
林健皱眉停手,常啸天哈哈大笑,直笑得喘不过气。这时有兄弟来报:“二十五个仆人都在书房,已经搜了身。所有武器,连菜刀都一把没拉全在贮藏室。”
常啸天止住笑,若有所思:“这位汪夫人倒死得清清楚楚,真是不简单!我就看在她的面子上,明天放那些人回家。对了,老汪的孩子呢?”
林健啪地合上琴,起身便走,有人接口道:“汪铭九儿子在国外。听说因为老汪搞了法国情妇,老早和他爹闹翻了,不肯回来,连汪铭久都不知他的下落!”
这边有几个兄弟听了那只大白盒子发出的仙音,远比自鸣钟要好听,早好奇得心痒难耐,见常啸天跟了林健走开,全都扑到钢琴上,重新打开,乱按一气,一时间厅里似开锅一般。
林健回头断喝:“合上!不要碰!”
又对常啸天道:“你带人走,今晚我留下!”
“走?你叫我上哪去?”常啸天一脸惊讶。
“你不是真要住进来吧?”林健怀疑。
“有什么不对吗?我们到上海来,就是为了过上这种生活!”常啸天双臂一展环视周围,仿佛他已经是这里的主人:“我这辈子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房子,要好好享受一番!”
林健压低声:“这地方怕是闫爷的家也不及一半,避讳些好。”
常啸天拍拍脑袋:“想的周到,依你依你!不过这房子对我胃口,早晚我们要住进来,还要请蒋清来听你弹琴!”
“可不敢比,蒋小姐定是个中高手,这房子就留给你们当新居吧!”林健难得地露出些笑意。
“哎!你不住我也不住!我们早说好了,同甘苦共患难,好东西要一起享用,不然算什么兄弟!”
林健的表情就有些促狭:“你把这话讲给蒋小姐去!”
“呵!你钻我的空子!什么时候,这女人是不能同享的!反正我也没同她恋爱,喜欢的话,介绍给你好了!”
“承让!那富家大小姐,又留过洋,我享受不起!”
“走,我想上楼看看!”
“太晚了,明天再说!”
“做下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我不信你能睡得着?早听说老汪有个酒窖,好酒无数,我们喝个通宵不醉!”
“闫爷那边还等你呢!”
“打过电话了!哎,怎么这么多废话?”常啸天盯住林健,声音低到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让我猜猜。嗯,在今晚之前,没人会知道老汪出事,汪夫人再有本事也来不及转移家人!老汪的女儿呢?”
林健面色转阴……
闫公馆开香堂。闫森刚刚宣布任命,洪门的三个堂把子和几个元老面带笑容,起身祝贺风雷堂新晋把子常啸天。
常啸天着了长衫,倜傥之中多了几分儒雅,显得谦恭有度。天龙堂老大倪子善还带着病容,看着一年前投入门下的外乡后生,转眼间已经平起平坐,不免泛些许酸意:“长江后推前浪,我是老了!”
乘云堂常把子雷彪笑话他:“倪老大,才过四十就卖老,正好香还没燃尽,何不就此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众人皆大笑,闫森在内堂换了衣装,在阿三、阿堂陪同下走进来,听了个尾音,兴致颇高:“谁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猛虎堂钱朗年纪最大,老成持重道:“大哥,我们在开老倪的玩笑,今天是阿天的大日子,是不是庆祝一下!”
闫森人逢喜事精神爽,兴头头拉了马褂袖子回头:“去,看看夫人准备得怎么样了!”
复向大家道:“把兄弟都叫进来,今天在这里玩个尽兴。你们几个不醉不许走!”
举座皆欢。
四大堂主中,雷彪和常啸天年龄相仿,暗中向他一翘拇指:“真有面子!不逢年节,闫爷在家里摆宴,这我还是头回看见!”
马上,众多仆人在公馆中穿梭起来,大厅里热热闹闹开起了牌局,各堂口的小头目们兴高采烈地登堂入室。他们多半在江湖上小有名气,放荡形骸是本色,美酒赌局皆所好,只可惜闫爷这里没有美女,稍稍有些遗憾,略做招呼,便哟五喝六开始自行捉伙撕杀。
闫森乐呵呵地各桌看了一过,在几位元老的簇拥下,向后面烟房去寻趣,忽然想起什么叫过常啸天:“怎么不见阿健?”
常啸天忙道:“阿健有些不舒服,所以没来。”
“阿健不错,让他常过来玩!”
“谢谢闫爷!”
晚上既是家宴,自然家眷也要出席。闫夫人坐在丈夫身边,不住地上下打量新晋的堂把子。一轮敬酒刚过,就暗暗点头,回道吩咐去叫小姐来。
闫家后花园,大小姐闫意俏影独立,仆人一路寻来,学舌道:“小姐,夫人说,请你去看一看,她还说她满意。”
前厅喧声入耳,闫意在花园里没头绪地走,最后停在一个壮壮的身影前,猛一抬头,眼泪涌出:“三哥!你怎么才来?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阿三低头:“我早来了,我没去宴会!”
“你都听见了,本指望娘会帮我挡过这一关,现在怎么办!”
“早知道会这样。常啸天是人中龙,我根本不能和他比。你该去看看……”
闫意恨了半晌:“你知道我的,还说这种话来气我!”
阿三越发痛苦:“小意,我,我也不知怎么才好!”
闫意已不顾羞涩,一下拽住他的手:“三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个世界上,除了娘只有你对我最好!求求你,我不要嫁什么未来掌门,你带我离开这里!”
阿三怔了一下:“未来掌门,闫爷说的?”
闫意点点头,又泪眼婆挲道:“走吧,我爹和娘就我一个女儿,他们早晚会原谅我们的。”
阿三拉着她细柔的小手,艰难开口:“小意,你对我这么好,我到死都会记着!可是,我不能!闫爷从小带我入门,你是他唯一的女儿,我带你走,这太忤逆不道了!”
仆人在花园门口喊:“小姐,你还在吗?夫人叫你!”
闫意抽出手帕拭泪,看阿三没有反应,恨得甩开他扔开手帕跑出去。
喧声阵阵传来,阿三心乱如麻,脚下竟然蹭出一处坑来。
直到深夜,常啸天才回到和林健同住的公寓。他喝开搀扶的兄弟,站不稳一头栽在床上。
林健打发了手下,关门调头,见常啸天忽地跃起,在桌上抄过家什便呕,害得林健也跟了他一通忙乱,又是倒水又是拿毛巾。
常啸天漱口,才发现腌臜物全吐进林健鼓捣的什么器具里,控制不住大摇其头:“阿健,这算什么!你拉我一下吗!这又做的什么,飞机吗?糟蹋了,糟蹋了!”
林健沉默着拿下杯子,递上毛巾,常啸天胡乱一抹脸,斜在床上以拳砸头:“还好,没出洋相!老倪烂醉成泥,当时就睡桌子下了,雷彪是被手下抬回去的,我比他们强多了,我是走上来的!”
隔了一会又笑叫:“我是走上来的!”
林健绞了毛巾敷衍道:“知道了,你是走上来的! 喝了多少呀?肯定人人敬你了。”
常啸天支起身,对了兄弟的背影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