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健往后走了几步,听到旁边几声暗笑:“这是哪位,没见过吗!葛太太吗?”
“不是!二小姐今天又领个新的,这下该轮到邓太太吃醋了!”
“你们全说错了,这个和她是哥们,兴趣相投。”
“哈哈,范太太没来呀,范绍增那袍哥儿可是哑巴吃黄连,一个太太两人用,有苦说不出来。”
“都封给他一个扬子董事当了,偷着乐还来不及,他苦从何来?”
“哈哈哈哈!”
“钱大钧哪去了?”
“有我们这些人在这里,他那市长也就是一个摆设。讲完那段祝辞就跑了,还算知趣!”
“知道吗?他现在改名了,叫钱大金!这小子刚刚接收了伪储备银行的所有金货,心情顺得很,逢人面带三分笑。”
“好小子,南京知道吗?再见面敲他竹杠!”
“他呀,向来一毛不拔!不如去问汤恩伯要上一笔,他把日本军用仓库的物资往外运,运了半个月还没运完,他也烦了,要找人就地处理呢!”
置身在这鬼影幢幢的舞场,被萨克斯风幽幽地撩动着耳朵,望着眼前舞者错落的剪影,常小健不由迷茫,一腔的躇蹰满志全被这灯红酒绿间复杂的人事弄得混乱起来,今后,自己就要逐渐适应这种光陆离奇的社会吗?他的心变得飘渺起来,向场边亮些的地方缓缓走过去。侍者迎面过来,酒盘上有流光的酒杯,常小健很自然地取下一只,刚凑近唇边,耳边一声轻轻的感叹:“黑夜之中,暗流涌动,一切都是那样无耻加无聊,不是吗?”
常小健得遇知音,转头看去,见那个叫蒋芸姗的女孩正站在一侧,轻蔑的目光闪动着,脸上的笑容若隐若现。常小健为她取下一支香槟,他们举了举,杯子清脆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一时间,两人都觉得缭绕的乐声消失了,法国香滨似梦似幻的流入唇中,两颗心瞬间便骤然跳动在一起了。明暗的灯光中,女孩再次发问:“想不想……离开这里,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常小健心一热,已被这意味深长的邀请打动。但是,他清楚今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便微笑地摇头,很象成熟的大人在拒绝一个小女孩任性的要求。 舞曲已经奏出了最后的缓音,灯亮的时候,女孩已经不见踪影。常小健始终不清楚她的来历和背景,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个清傲的笑容。
梅萍亲自驾着黑色奥斯汀,送常小健回家。
“认我做干妈好吗?我越来越喜欢你,你知道吗,你真的是很出色!”梅萍的确是有感而发,只相处了短短几个小时,她发现林健的儿子具备着相当的才能,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她热切地看着常小健:“有件东西送给你,它在我这里已经放了二十几年。”
一只小小的蓝色丝绒盒,送在常小健的手中,常小健迟疑了一下,打开盒子,红色衬底上托着一串白金细链,下方悬了精巧的小十字架。他抬起头,梅萍知道他要说什么,按着他的手叮嘱道:“放好吧!虽然并不值钱,但这条链子对你有着特别的意义,以后你总有一天会知道!千万千万不要弄丢它!”
说罢,她不由拔弄了一下常小健的头发,离常公馆越来越近,她想到以后常啸天未必让她再接触这个孩子,万分舍不得中,终于忍不住殷殷疼爱道:“小健,阿姨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但不是现在。看到你这么有出息,阿姨很欣慰!”
常小健心在怦怦乱跳,他侧过身来,小心翼翼但充满期待把这一晚的疑问和盘脱出:“您到底是谁?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梅萍方寸大乱,收手扶稳方向盘。她生命中那仅有过的一次爱情,是那样短暂惨烈充满血腥,自己特立独行烈性如火的心,只为那一个男人软化过。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她放慢了车速,泪水涌出眼眶,再次体会到那种心软的感觉,竟是缘于一个十九岁少年的追问。
常小健一直目不转睛,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他已经怀疑了一个晚上,此时自认找到了答案:“您……是我妈妈,对吗?”
奥斯汀嘎地一声停刹在路面上,梅萍睁大了眼睛,当她发现那孩子眼中蕴满泪水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你……你在说什么呀,傻孩子!”
“不,我现在很冷静!其实,从爸爸让我留下来陪你时,我就开始怀疑了。爸爸从你家离开的时候,你根本没打算送他,你是看见了我才出来的。你第一次见到我,就那么惊讶激动。我爸爸向来泰山崩于前不变色,可我们碰面却让他心烦意乱。今天晚上,你每次看我都特别慈爱。你有许多话藏在心里说不出来。你知道我生日,你送我东西,你叮嘱我好多话。这一切一切,让我有种奇怪的直觉,你是我亲生母亲。”
常小健真激动了,他一口气说完。梅萍已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眼见小健充满希望地望着她,用那双林健一模一样的眼睛,她心都在颤抖,真不忍心破坏他的幻想:“冷静些小健,听我说,你妈妈确实已经不在人间,看起来,你真的一点不知道她的事情。。。。。。”
常小健泪流了出来,他隐隐觉出不妥:“不知道,爸爸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我一直想妈妈没死,总有一天能回到我身边。”
梅萍知道他仍是不死心,她的心也痛起来,知道不能再这样错下去了:“小健,我很难过,我很想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可是,我没这个福气。”
常小健的表情一下僵住了,梅萍不忍看他的样子,转过脸去,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艰难地找着合适的词汇:“我……喜欢你是因为我和你父母都很熟的缘故,你是我的……故人之子。我本来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乍见到你就格外激动。加上我自己又从来没有孩子,很想掠人之美,身边多个人人羡慕的干儿子。你懂吗,小健?”
常小健急速调整情绪,猛地意识到自己竟在流泪,飞快地伸手去擦,又掩饰地拉开车窗。冷风吹进来,梅萍打了冷战,常小健又手忙脚乱关上窗子。他尴尬得要死,镇定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太对不起了,徐阿姨。我误会了,闹了这么一个笑话,您不会生气吧?”
梅萍见他如此克制,忍不住泪光闪闪:“怎么会?好孩子,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小健,你的心情我全明白。”
“徐阿姨,既然您认识我妈妈,讲讲她的事情,好吗?我真的很想知道有关她的一切!”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你妈妈……是一位护士,她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美丽善良,又坚毅勇敢。总之,她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子。”梅萍字斟句酌,小心翼翼。
“妈妈若真象你说得这样好,那我爸爸为什么从来不提起她?他们之间有什么怨恨吗?”
“怎么会?你爸爸很爱你妈妈。”梅萍眼前浮现出林健临终之际,求她不要杀钟月儿的情景,钟月儿哭倒在林健焦尸上的样子更是清晰如昨天:“你妈妈对你爸爸更是专情之致,一直到死!”
常小健有些不相信:“那他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梅萍从二十年前的记忆中猛醒过来:“世事难料,造化弄人!小健,千万不要对你爸爸讲起这些话来。他不愿意让我见到你,多半是不愿意我向他提这些事,他对你这样看重,本身就说明他很珍惜与你母亲的感情,总有一天,该由你爸爸,而不是我,向你说明真相的。”
常小健见梅萍就此收住话头,知道她不会再说下去,想一想,把手中小盒递向她:“这个……您还是收回去吧。我今天已经很丢人,实在不好意思接受您的礼物!”
梅萍发动了车子:“你收好吧!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这条链子是你母亲生前曾戴过的。”
常小健如梦方醒,一把攥紧盒子,放在胸前。
常公馆书房灯火通明,阿水和阿三陪常啸天下棋。常啸天心中烦乱,盘盘皆输。当听到时钟响过十一声,他掀翻棋盘,取出枪来,推弹上膛,阿三阿水也都对视着站起来,等他发话。常啸天左右看看,岁月真是不饶人哪!年龄最小的陈阿水也有了白发。这么多年,兄弟们娶妻生子,个个过得舒适安逸,出生入死的年代越来越遥远。
他摇摇头又将枪扔了回去。
阿三阿水同时舒了一口气,阿三开了书房的门,喊人进来收拾。在厅里等候的白冬虎、黄家兄弟一干人全起身望过来,常啸天吩咐道:“把人通通打发回去,我们兜兜风!”
英国总会、电报公司、通商银行、轮船抬商局、汇丰银行、海关大楼、桂林大楼、汇中饭店、沙逊洋行、中国银行、怡和洋行、东方汇利,车子在外滩北段缓缓行驶,一座座高大建筑在夜色中一一掠过去,又一一掠回来,绕了几个圈,最后,停在英国总会门前。
这时候,常小健已经回到家中,惠若雪惴惴不安地下楼来,丈夫已经一天未理她,有话只能问大儿子:“阿健,怎么一晚家里边全是人?是不是出事了?”
常小康也一脸惶恐地跟下来。常小健把大衣递给阿芳,叮嘱道:“芳姐,袋里有个盒子帮我放好!不早了,快休息吧,我和妈妈小弟说几句话就上去。爸睡了吗?”
他问得非常自然,主仆的表情也都很自然。这些天,常啸天开始和阿芳睡在一起,这在常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阿芳惊讶道:“你不晓得吗?常先生刚刚出去了。”
“这么晚?”常小健一惊,侧头喊道:“忠贵,爸爸去哪里了?有谁跟着他?”
忠贵跑过来:“大少爷,老爷是和三爷水爷一起走的。”
惠若雪又问:“阿健,社团出什么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常小健,这种时候,大少爷俨然已是一个主事的男子汉。常小健道:“你们都没看报纸吗?邵叔叔被抓进了警备司令部,爸爸正设法营救。”
常小康立刻冲到书房中取报纸,平时,他很少关心外边的事,没有看报的习惯,这时候只看了《申报》头版,已吓得面色转白:“大哥呀,报上说,邵叔叔要被定成汉奸罪!”
举家心惊!邵晓星与常啸天亲如兄弟,又是忠义社的二号人物,他出事,就是常家出事,惠若雪掩口失声道:“啊呀阿健,你爸这个时候带人出去,会不会……?”
阿芳腿一软,倒在常小健身上,常小康魂不守舍:“大哥,爸要去劫狱吗?”
常小健也紧张起来,马上叫忠贵拔电话给白冬虎和唐家兄弟。听到几员大将全好好地回到家中,大家才稍稍安心,知道常啸天今晚不会有什么大的行动。阿芳受了这一吓,便有些不支,常小健知道她担心父亲,赶紧让她进房休息。惠若雪本来烦乱,见到阿芳的样子,简直是气急败坏,暗中呸了一声,转身上楼。常小康脚下扔得全是报纸,脸色发白一个劲地问:“大哥,全上海都在惩办汉奸,爸会不会有事?”
常小健真怕弟弟吓出毛病来,宽慰道:“别担心,爸爸在上海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市政厅和警备司令部都会给面子。这件事虽然对我们有影响,但不至于有危险。只要能救出邵叔叔就没事了。你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这几天家里外面都会很乱,我叫忠贵陪你住校。”
常小康慢慢向楼上走去,走过父母的房间,女佣出来道:“二少爷,太太请你进去一下!”
“我要睡了,不去了!”常小康生硬地说完,想想又走进去:“妈你太胡涂了,也叫我跟了倒霉。昨天晚上我还以为爸是冲我发火,现在我知道了这都是因为你!你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去和汉奸打交道,真丢人!现在上海最令人不齿的事情,莫过于查出逆产来,以后,叫我怎么在同学朋友面前抬头做人?”
惠若雪呆呆地坐在床上,欲哭无泪。
安抚好家人,已近十二点。常小健坐在厅中等父亲回来,等着等着,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浅睡中,突然感觉到什么,一睁眼,见父亲正伏身定定地瞅着他,他赶紧揉揉眼睛站起来:“爸、三叔、水叔,邵叔叔那边有什么事吗?”
阿三道:“没事没事!我们只是陪天哥散散心,吹吹江风。”
常啸天要英国总会门前,足足等了一个小时,等曲尽人散才回来,中途要不是阿三阿水竟力劝阻,差一点闯到梅萍家中去,此刻见常小健完好无损地已回到家中,心中稍安,咳了一声,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常小健答道:“十一点。妈、小弟和芳姐她们都为你担心呢!”
“那姓梅的和你都说什么了?”
“姓梅的?”常小健奇道。
“啊!我忘了。她姓了徐了!她都说过什么?”
“她说邵叔叔的事情,全看你的想法,还说明天就会有结果。爸,这位徐夫人不简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