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浩海偷笑,用身子一碰好友。常小健一听罚站时间延长,却一皱眉头。
年轻的男教师下课后,在教员室大声感叹:“居然有这样聪明的小孩儿,他就象没听我的课,却知道我问什么;还没学到的算术题,稍一心算就对答如流。”
一个老教师笑道:“你肯定是在说常小健,他刚转学来了半学期,已经是全校有名的神童。这男孩聪明绝顶,两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你难不倒他的。以他现在的程度,连跳两个年级,丝毫不成问题。”
“这孩子将来必有出息呀,为什么不动员他的家长,让他跳级?”
“唉!人家父亲一定要亲自安排这位公子的学业进度,我们这些小教员根本说不上话。有什么办法?”
“什么样的家长,这么固执?我要去和他谈谈。”男教师还在为自己的发现激动着。
教员室的人全笑了起来,老教师告诉他:“他父亲是常啸天!”
“啊?”男教师神情大变,活象吞了一只苍蝇,连连摇头:“常啸天,不是那个洪门老大?”
“对了,现在的帮派都改头换面,结成社团。他们洪门现在叫做忠义社,这位常小健正是常社长的长子。”
“你去找他谈吧!”一个女教师揶揄道:“常啸天对这位大公子可偏爱得很,连我们校长都屈尊为他当家庭教师。你要能敲开常公馆的大门,攀上这位大闻人,可就不是当教书匠这么简单了。”
男教师年纪不大,却有傲骨,不屑撇撇嘴:“那种人的钱,可不是我等享受得起的!为五斗米折腰的事情,轮不上我。”转念又叹道:“可惜可惜!这么出色的孩子,怎么会是大流氓的儿子?”
突然,他猛地觉悟:“糟了,我还罚他站到放学!”转身冲了出去。
满室无奈的笑声。
常小健站在操场上四下张望,吴浩海形影相随:“阿健,你干什么?”
“我找小弟呀!我看见阿康刚才在这里被一大群人围着。他今天第一天上学,一定有什么事!”常小健在操场上四下张望,满脸焦急。
校门口,一个漂亮的的男孩儿,梳着光光亮亮的小分头,穿着一身小格子西装,袖口领口雪雪白,打扮得象个小蜡人儿一般,正在呜呜哭泣。看见常小健跑过来,扑上去一头扎进他怀里:“阿哥!我怕,他们欺负我,我不要上学了!”
常小健搂过弟弟,摸着他的头:“别怕,告诉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浩海站得稍远,看着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常小康,并无同情之色。
“他们!”常小康一指校门外,向哥哥哭诉:“骂我是小汉奸,还抢我的书包和汽水。。。。。。”
吴浩海走过来,只听了个尾音,笑道:“你也是,那汽水怎么能带到学校来?”
“是,是妈妈给带的!”小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两人领着哭哭啼啼的小康走出校外,常公馆的车还没来。一伙同校中学部的男生趾高气扬地走出来,衣着破旧,显然家境都是一般,一见小康又开始起哄:“哈!那玻璃少爷还在那里!”
“汉奸坯子!对了,快看看,他书包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那个被称做大哥的男生,长得又高又膀,扬着常小康的书包一样一样往外取东西,分给他的小弟们。别说,小康的书包里的东西还真不少:奶油蚕豆、糖炒粟子、Sunkist糖果……
“这是什么?”一个男生抓起一条长方型黑褐色包装的东西奇道。
另一个小子掰开来,舔了一口,呸在地下:“苦的!妈的,这是什么东西?颜色象屎!”
另一个男生鄙夷道:“那是雀巢朱古力,乡巴佬!”
“乖乖!这小子的书包可以开外国点心铺了,这又是什么,怎么象耗子?”
“那是米老鼠!外国动物。”
“他是来上学的吗?”
“哈哈,以后我们有口福了,叫他天天来孝敬我们好了!”
男生们开始津津有味地分吃着点心,有人喝道:“喂!小汉奸,过来,我们老大要训话了!”
放学的学生已经围了一群,指点着他们议论纷纷,常小健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汉奸,眼中冒火,放开弟弟,径直走过去自报名号:“我是常小健,你们拿我弟弟书包,还给我!”
几个大孩子耳语一阵,之后,推出块头最大的一个,学着大人的样子抱起膀子,傲慢道:“知道,常小健吗,你才来几天就称王称霸,听说连老师都要让你三分!”
这倒叫常小健不知如何回答了,因为他从没在学校显示过武功,不知称王称霸从何说起,也不晓得老师为什么对他客气。
“你爹当了汉奸,拿多少个第一也没有用!先叫我声爷爷,今天才放过你!书包,别想要了!”说罢,攥着拳头在常小健面前示威地晃了两下。
常小健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看看有老师走过来,向那群男生一甩头:“走!咱们找个地方!”
一群大小孩子跑到了黄浦江边。
吴浩海首先站定,擤胳膊挽袖子叉了腰:“你们,单挑还是齐上?”
中学部的男生齐齐笑弯了腰:“这汉奸小赤佬的帮凶口气不小,你还要一齐上?我们有五个人,还不把你们踩扁了?”
常小健伸手一拦吴浩海:“我来,你照看阿康。”没等回答,人已冲出去。
他先飞起两脚踢翻两人,接着一个漂亮的起势直扑大块头男生。那男生作梦也想不到,这富家少爷会有这样利落的身手,目瞪口呆地胡乱伸手来挡,常小健忽地收步,双臂一振将他的手格飞,左腿当胸一踹,把个膀大腰圆的男生踹了个四仰八叉。转眼间三人被制,主帅也轻易落马,眼睁睁叫个小学生以小欺大了。
剩下的两个男生一时慌了阵脚,目瞪口呆地看着常小健,相持中,场上冒出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儿“:阿哥你好棒!揍他,使劲揍他呀!”
原来是常小康看到哥哥骑在大块头男生身上,大感痛快,拍手大乐。吴浩海来常家这么久,少见常小康笑,更不知道他腮上竟有两个好看深深的笑涡,受他感染,一下子也笑得前仰后合,头一次和常小康同心同意:“哈哈,怕了吧?”
几个大男生相搀着起来,看他们得意成这样,互相一使眼色,齐扑过去。常小健回头看出不好,起身大叫:“浩海,快带小康走!”
吴浩海正跟白冬虎学功夫,看好友打得痛快,早就热血沸腾,哪里肯跑。迎向这些男生,逮着一个,如法炮制,也将他扑翻在地,可这几个人已有默契,蜂拥而上又将他压了下去,几个人滚成一团。早有一个专门去对付常小康,小少爷眨眼功夫束手就擒,哇哇大哭,阿哥阿哥叫个不停。常小健稍稍迟疑,觉得弟弟最小最弱,还是要先救他出来。他身子一动,那大块头已经从地上爬起,气急败坏喊道:“揍死他们!”
常小健护了弟弟,武功便不得施展,只用一只手推来搡去,先突出重围,沿着江边猛跑,边跑边回头喊:“浩海!快走!”
吴浩海和几个比他高半头的男生拳打脚踢,正越战越勇,想退出战团已是身不由已。
常小健一路狂奔,迎面见着一排准备上漆的小船,全扣放在江边,他找了一只费力撬开一条缝儿,将弟弟塞进去,马上回来接应好友。
吴浩海以一对五,正处下风,看见常小健回来就信心大增。再无小康这个小羁绊,两兄弟配合得天衣无缝,打得真是得心应手。在他们的拳打脚踢之下,几个中学生已作鸟兽散,那大块头的校园霸王被他们当沙袋练得鼻青脸肿,连声讨饶:“小哥哥,小祖宗!不打了不打了!从今以后我们都听你的!你弟弟的东西,我们赔,我们赔还不成吗?”
常小健先停下手,喘了气道:“以后不许叫我们汉奸!”
“是,是!不叫不叫。”
“还有,打架的事情也不许传出去!”常小健用了威胁的口气一一点着,他是怕爸爸知道。
这话倒正大块头心思,他忙不迭地答应着,叫起同伴一瘸一拐逃了开去。吴浩海单打独斗时挂了相,鼻血飞扬,头上也顶了几只金包,笑够了跑到江边撩水便洗。常小健一路跟来,脱下外衣扔给他:“擦干净,干妈看了肯定心疼!”
吴浩海的姑妈吴妈,正是常公馆的管家,也是常小健的干妈。
吴浩海接过衣服,满不在乎地擦了擦:“没事没事!快看你小弟吧!”
常小康在黑暗里呆了半天,也不知外边的情形,自己出不去,又不敢出声,又闷又怕,抽抽嗒嗒地小声哭泣,正绝望时,忽然眼睛一亮,是小哥哥的笑脸和手臂:“阿康,快出来!”
常小健狼狈不堪地被哥哥从船中拉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几步,裤带不知什么时候断开,一脚踩在新西裤上,一跤跌扑,复大哭起来:“阿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吴浩海憋不住笑起来,小康又羞又怒,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常小健急忙扶起弟弟,见他大大的眼睛盈满泪水,把自己当救命稻草一样抱得紧紧,显得那样弱小无助,不由疼惜地拍着哄道:“阿康不怕。没事了,他们全跑了!”
“阿哥,明天上学,我要你跟我在一起!”常小康在哥哥怀里撒娇。
“当然,我们三个人天天一起上学放学!有我们在,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常小健帮他抹去眼泪,提上裤子。
“阿哥,你好厉害!我要你永远跟我在一起!”
“当然了,大哥会和小康在一起,永远保护小康!”
“爸爸为什么要当汉奸?”
“爸爸才不会给日本人做事!这事回去千万不要讲,日本那个什么少将大佐和七十六号的人,三天两头来找爸爸,他已经够烦的了。”
三个小学生迎着夕阳,向学校走过去,常家的私车已经停在门口,福贵和司机找不到少爷们,正急得团团乱转。常小康第一个跑着坐上去,抱了华德狄斯耐那只玩具老鼠,只向哥哥招手:“阿哥,快点!你去武馆要迟到了!”
吴浩海调头就走,被常小健一把拉回:“阿海,干什么?”
“阿健,阿康也上学了,我以后再不和你坐车了。”吴浩海打架时豪气冲天,这个时候却缩手缩足。
“阿海,你今天是怎么了?要走,我陪你一起走。”常小健诧异道。
“你还要赶着去学西洋拳。我天天坐车,姑妈知道会骂的。”
常小健笑着从后面推他:“傻瓜!想那么多。我早已经和爸爸说好了,是好兄弟就该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吴浩海毕竟是孩子心性,也禁不住汽车的诱惑,被常小健说得高兴起来,便一同上了车。
常公馆后花园的佣人房。
“阿海,你给我出来!你今天打架了,是不是?”吴妈拍门大叫。
吴妈已经名正言顺是常府的大管家。从常啸天搬进这座公馆,她就得到主人的充分信任,一直管理着这个家。她还有一个颇为自豪的名头,她是常家大少爷的干妈。常小健进到常府时,还是个刚满周岁的孩子,没有她的照料,常啸天根本不知该如何带大小健。她从家乡精挑细选来保姆阿芳,还把侄子吴浩海带来做小健的玩伴。所以,在常公馆,她有着很高的地位。惠若雪对吴妈,一直是又气又妒,又不能不忍让。既然治家的大权旁落,她只能保持住太太尊严,平时高高在上,只专心照看小康,和管家井水不犯河水。好在吴妈人虽耿直,也是知道分寸的人,从来都是尊敬着太太,倒起不了冲突。这一次,夫人破天荒地领了二少爷找来,当了众人的面,说吴浩海带着少爷们挑头打架,还吓到了小康。吴妈头一次被夫人指责,也火冒三丈,立刻来找祸头吴浩海。
吴浩海带了一脸打过架的伤痕,挪出房间,见姑妈身后竟是常夫人惠若雪。这次回来上海,他很少见到这位冷若冰霜的夫人,不知如何招呼,就低下头去,喝斥声便在耳边轮番炸响:
“从杭州回来,你就越来越野!放着书不好好念,倒学会了打架,看!二少爷吓成什么样子了!”这是姑妈的声音,她显然气坏了。
“是啊大海!康儿从小身体虚弱,不象你和大少爷练过武,他头一天上学,你就带他打架。常先生供你上学,还让你坐两个少爷的车回家,是为了你好,可不是为了让你拉着两个少爷去和人家打架的,这样做传出去,常啸天的儿子竟然同小阿飞打架,有失常家的身份,你懂吗?”女主人声音不高,一句紧似一句,却有着分外的威压。
吴浩海惊诧着抬起头。见两个女人全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吴妈已经完全失却了惯常的好脾气,声音竟急出了颤音,惠若雪涂了口红的利嘴不停地翻动。杭州乡下长大的少年,那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吴浩海一下子懵了,一口气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