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嘉禾道:“时隔这么多年,你还能认出她,可见你对她印象很深。”
赵大生喃喃说道:“当然,当然。”
苏嘉禾道:“既然有因缘,那要不要下车去见见?”
谁知赵大生摆摆手:“算了,她有她的世界……各人有各人的世界。”
苏嘉禾只得发动车子,继续前行。
车子开了一程,赵大生忽然说:“苏嘉禾,什么时候你出面,以远大检测慈善公益的名义,接济接济她。一个女人,丧夫卖屋,带着两个小孩,着实不易……”
苏嘉禾应允下来。
车内归于沉寂之后,小车发动机努力的低鸣以及轮胎压过石子的声音,丝丝入耳。
“这老家的深山,实在是太静了。”苏嘉禾这样想着,不禁拿余光去看赵大生。
赵大生刚才说了一通话,此时大概又累了。他像一路来时那样,窝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早已闭起了双目。
看起来,赵大生真的已经被病魔打败了。
从前那个炸咧咧、处处要强的赵大生,如今竟已颓废消沉得如同风中残烛一般。
道路越来越坎坷难行。
为了不让赵大生被颠得难受,苏嘉禾连忙收起思绪,全神贯注地,尽量把车开得稳稳的。
99、苏嘉禾,再见
车子在盘山的机耕路上艰难爬行着。
最后翻过十八弯山顶的那个关口,到达查木坑时,已是中午。
苏嘉禾请了三个村里人,把赵大生的用品打好包,先行挑到山上去了。他自己,则和赵大生在家里吃了午饭,又稍作了休息,然后才慢慢地上了山。
两人还未到那山上的荒凉平地时,就远远地听到了马达声。
荒凉平地那头,木屋依旧。
苏嘉禾和赵大生走近那木屋时,作挑夫先行上山的三个村里人迎了上来。
“我们已经把电线接好了。”其中一人说道,“那东西真管用,这么一发动,果然就有电了。你们看,屋里电灯都亮了。”
苏嘉禾谢过之后说道:“你们先把它关了吧,我这同学喜欢静。晚上我们自己去开动就可以了。”
三个村里人依言,去关了那发电机。
没有了那突突声,苏嘉禾和赵大生站在这山间,一下子觉得耳根清净了下来。
待那三个村里人走后,苏嘉禾站在木屋里对赵大生说道:“屋子一会我来帮你收拾,我得先去看看晓敏。”
“你倒是上心。”赵大生无论多么虚弱,那公事包却一直拿在手上,此时他才把包放在桌上,口中说道,“这两年,你每年都要来看个一两回吧?”
苏嘉禾道:“是的。今年正月,还来上过坟。”
赵大生点头说道:“嗯,你也该多看看她。晓敏还是一个不错的女孩。”
顿了顿,赵大生又说道:“我和你一块去吧。我还是二零一零年来过的,时间一晃又过去四年了。我那次来,和你说过?”
苏嘉禾道:“说过的。一零年来那天,恰好是我和詹晓敏的结婚纪念日。你坐在十八弯山顶,还给我打过电话。”
赵大生这才明晰地想起了往事,点头说道:“对的,我跟你说过的。”
两人说着话,不觉就已经来到了詹晓敏的墓前。
又是油桐花开的时节,五月的阳光下,这漫山遍野的油桐花,如海一般,开得灿烂极了。
詹晓敏的坟茔,一如当初守望着这花海。
那坟头的松树,在岁月的洗礼下,也越发地遒劲苍翠了。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
看着眼前的景象,赵大生不由点头自语道:“这真是个好地方……”
赵大生说着话,扭头却见苏嘉禾正在垂首缅怀,便连忙闭了口,默然肃立于苏嘉禾身旁。
一个多月前的清明时节,詹晓敏的坟茔被苏嘉禾的父母修整过。只是一个月过去,那坟茔四周,又已绿意盎然。
那青草长长短短地,在阳光底下悄然滋长着。
好一阵,苏嘉禾的注意力才从缅怀中回转过来。
赵大生看了看苏嘉禾,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说道:“苏嘉禾,晓敏走了也好几年了吧?”
苏嘉禾道:“还有七十四天就整整十三年了。”
“十三年。”赵大生尽管在阳光下,却还是下意识地裹了裹身子,口中念叨道,“这过往的时光,竟是弹指一挥间。”
赵大生念叨这话时,语气**。可这回,他随即又振作起来说道:“苏嘉禾,我当着詹晓敏的面劝你,你该考虑考虑个人的事情了。”
劝过之后,赵大生又对着詹晓敏的坟茔说道:“晓敏,你老哥这样劝苏嘉禾,你不会怪罪的,对吧?”
这些年,苏嘉禾孑然一人,赵大生也劝他也不止一回。然而,这样站在詹晓敏的坟前劝,却还是第一次。
“苏嘉禾,你未来的日子还长,难道真的就这么‘守寡’一辈子么?晓敏地下有知,定会不安的。”赵大生继续劝道。
苏嘉禾只得还是用老一套的语言搪塞:“这个事情,以后再考虑。”
“以后?你说了多少回以后了。”赵大生摇了摇头,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随你,随你,其实这么守着也没什么不好……我这也是最后一次劝你了。”
说完,赵大生重新回到了他那虚弱黯然的神态。
苏嘉禾见状,倒又觉得不安,他正要说点什么,赵大生却道:“苏嘉禾,我们回去吧。”
山上的阳光虽好,但山风透过阳光间隙,还是会丝丝地吹来。
苏嘉禾知道身子羸弱的赵大生并不适于长时间呆在这山风之中,他便连忙说道:“嗯,我们回去,那木屋,还得收拾一下才好。”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木屋。
苏嘉禾取出预先买来的便携式躺椅,把它支在屋外一个避风的向阳处。
赵大生也不推辞,他等苏嘉禾把那躺椅安置好,便把薄毯盖在身上,面容疲倦地躺了下来。
不一会儿,赵大生便沉沉地睡了去。但他没睡多久,却又醒来。
“这太阳还照着,我怎么觉得有些冷。”赵大生抱怨道。
病入膏肓的赵大生,就连抱怨也不那么张扬了。
“山上有凉气,是容易觉得冷的。”苏嘉禾道,“**褥已经铺好了,不如你进屋去歇着。”
说着,苏嘉禾走过去,扶起了赵大生。
那新铺的**,柔软软的。
赵大生躺下之后,惬意地哼了一声:“嗯,还是这里舒服。”
“我得再睡睡。”赵大生说道。
这些日子以来,赵大生的精神一直这么不济。
赵大生再醒来,屋外的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山间的暮色,还是渐渐地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此时,苏嘉禾已经做好了晚餐。
“你醒了。”苏嘉禾招呼道。
“醒了。”赵大生爬起来说道,这山上还好有苏嘉禾在,否则,赵大生刚刚睡醒时的那种落寞与孤独,会无边地扩散开去。
“天要黑了,我就去把发电机开起来。”苏嘉禾说道。
“不,不了,那东西有点吵。”赵大生摆着手,走到那木桌边坐了下来,他朝木窗外的天空看了看,接着说道,“今天是农历十五了吧?你看外面的月亮都起来了,那么圆……”
苏嘉禾往窗外望去,渐浓的暮色中,东边的天宇,果然有一轮圆月高悬着。
“等天全黑了,月光就照进来了。”赵大生说道。
苏嘉禾恍然:“也好,我们来个月光晚餐,倒也特别。”
赵大生没再说话,而是点了点头。
终于,等暮色全部控制了山野,那圆月倾泻而下的亮光,果然就透过窗户,照在了屋内的木桌上。
一顿晚餐,赵大生并未吃多少。
“今晚你回家去住吧。”赵大生待苏嘉禾放下碗筷,手中捻着佛珠,平静地说道。
“我回家去住?”苏嘉禾生怕自己听错了,他疑惑地问道,“我回家了,那山上不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这样的月夜,我想一个人体验体验。”赵大生望着那圆月,似乎心意已决。
“真的要这样?”苏嘉禾知道赵大生一旦决定的事,多说是无益的,但他还是不甘心地确认道。
“嗯,就这样了。”赵大生回答得很简单,语气却有些意味深长。
“那我把发电机开了吧,屋里有电灯,总是要亮堂一些。”苏嘉禾说道。
有一抹月光照在赵大生憔悴而清瘦的脸上。
苏嘉禾看到了赵大生脸上掠过了一丝烦躁。
“不了,我说过了,我想在这月夜静静地体验体验。”赵大生说道。
赵大生身体受病痛折磨,易累易躁,苏嘉禾都是可以理解的。
苏嘉禾只得说道:“那好吧,不过我只答应今晚,明天晚上,可得听我安排。”
赵大生点了点头,过了一会,他露出担忧的神色说道:“这夜间下山,你自己没事吧?”
“这倒没事,我是这山里人,夜路早就走惯了。再说我还备了手电的。”苏嘉禾说道。
赵大生再一次点了点头,脸上的担忧,消失在了月光之中。
苏嘉禾收拾清洗了餐具,临别时,他对赵大生说了一句:“明天一早我就上山来。”
赵大生仍旧点点头,他假装看着窗外,把头别了过去,口中这才说了一句:“苏嘉禾,再见。”
这再见,听起来庄重而且凄沧。
苏嘉禾从来没有听赵大生如此说过再见,他心中不禁掠过一丝疑惑,但他没有再问。赵大生是一个不喜欢婆婆妈妈的人。
“再见。”苏嘉禾觉得光说这两个字似乎太简单了一些,临了,他又加了一句:“我这就下山去了,你一会早些休息。”
100、山高月圆,花海无声
这夜,苏嘉禾梦到了詹晓敏。
苏嘉禾牵着詹晓敏的手,在漫无边际的油桐花丛中走着走着,忽然詹晓敏就不见了。苏嘉禾一边喊,一边找,眼前不知怎的,就出现了高湖山上的那座木屋。
苏嘉禾定睛一看,却见赵大生提着一个绿色的军用汽油罐站在屋前。
苏嘉禾在梦中一时忘记了要去寻找詹晓敏,他看着赵大生笑道:“赵大生,那汽油是我买来给你发电的,你提着它做什么?”
赵大生本来气色看起来还好的,谁知苏嘉禾这么一问,他脸上的血肉顿时干瘪凹陷了下去,而且他的头颅内似乎被什么东西撑着,竟如吹气球一般,在那里越胀越大,越胀越大,苏嘉禾甚至开始看到了赵大生脑壳上出现了即将被撑破的裂痕。
苏嘉禾看得毛骨悚然,但他还是关切地问道:“赵大生,你是不是头很痛。头很痛你就说。”
赵大生森然笑了笑,说道:“苏嘉禾,你不用担心,我的头痛马上就会好了,马上就会好了。”
说着,赵大生向苏嘉禾递过来一支烟。
苏嘉禾忙道:“赵大生,你忘了吗?我不抽烟的……对了,赵大生,自从你生病之后,也戒了烟的,怎么现在又抽起来了?”
“是吗?”赵大生阴阳怪气地问了一句,然后把那烟放在嘴上,点燃抽了起来。
一时间,烟云缭绕在了赵大生四周。
看过去,赵大生宛如人在仙境。
烟云中的赵大生忽然纵声大笑起来,“我赵大生,生是轰轰烈烈生的,死也不能窝窝囊囊的死,那些病痛想折磨我,没门!没门……”
赵大生一边笑,一边说,最后,他的手一松……
苏嘉禾恍惚间就看到了一个闪着亮光的烟头,如冬日的一朵雪花一般,从白云间回回转转地飘落下来……
随着那烟头的飘落,赵大生四周的烟云开始渐渐散去,到最后,苏嘉禾又可以重新清楚地看见赵大生了。
苏嘉禾正待要说话,谁知那烟头已然跌落在地,紧接着,赵大生全身上下,“蓬”的一声,燃气了一团熊熊大火。
苏嘉禾看赵大生陷于火海中,心中一惊,口中不由喊道:“赵大生,赵大生,你这是做什么……”
苏嘉禾这么一惊一喊,人不由得就从杂乱的梦境中醒来过来。
醒过来的苏嘉禾,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冷汗涔涔。
楼上的这房间,算是苏嘉禾的私房。
窗外的圆月,已经西移。
苏嘉禾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半。
苏嘉禾本想再睡睡,但刚才那个噩梦,已经赶走了他全部的睡意。他躺在**上,不由得想起了赵大生。
赵大生此时一个人在高湖山上,应该正在睡梦中。
“可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呢?”苏嘉禾躺在**上暗自想着。
赵大生最后一次见稻花居的王老师之后,他曾经提过,像他们这种得了绝症的人,为什么在死亡之前,还要受那些痛不欲生的折磨?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还不如在苦痛与折磨加剧之前,主动地去选择面对。
当然,赵大生当时是轻描淡写地说这些话的,似乎并未当真,而且后来也再未提起。
最近一年多来,赵大生身体已每况愈下。可以明显地看得出,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精神,都在一天甚是一天地萎靡、消沉。
然而,即使如此,赵大生看起来,也总是默默地忍受着。
难道这种默默的忍受只是表面?
难道实际上……?
苏嘉禾想到这里,身上的冷汗不由得又出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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