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与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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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与五月-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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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觉得紧张而已,因为,将要对一个陌生人说出自己心里的话,她真的可以么?就像子默说的那样?

八点刚到,她就开始洗漱,化了个精致的淡妆,套上T恤,又翻出一件稍微正式的薄外套穿在外面。尽管有点束手束脚,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这样精神了点吧。

离约好的九点半还差五分钟的时候,世纭已经来到位于某医学院大楼里的心理诊室,她深吸了一口气,举手轻敲了三下。

“来了。”门内有人说。

然后她听到脚步声,门被打开,一个皮肤黝黑但笑容可掬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你好,你是袁世纭吧。”他边说边让出地方请她进去。

“嗯,”世纭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你好。”

出乎意料的,这个男人长得很帅。那种帅气,并没有压迫感,而是温和且赏心悦目的。

她走进房间,墙壁和天花板都是大片的米白色,一种让人觉得温暖的米白色。墙的下半部是浅浅的蓝色,像是清澈的海水。房间很宽敞,光线也很好,正中央放着一只大大的皮椅,似乎是带按摩功能的那种,椅背可以放下去,她猜想一般病人就是躺在那上面接受治疗的吧。皮椅旁边是一张办公桌,桌上放着一些书,中间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想喝什么,”他关上门,打开冰箱门,从里面取了两罐牛奶,“不过,现在为止只能喝这个。”

“啊……好。”世纭点点头。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他走过来,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在皮椅上坐下,“我叫蒋柏烈,你可以叫我蒋医生,或者其他任何你觉得习惯的称呼,这是我的名片。”

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张名片,跟牛奶一起递到她手里。

世纭接过牛奶和名片,礼貌地欠了欠身,低下头看起来。

上面只印了某某医院附属大学心理医疗室医生助理,蒋柏烈。

“我的英文名字是Gabriel,那上面没有印。”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打开牛奶喝起来。

“加百列?”世纭微笑了一下。

“嗯,是不是觉得我很像天使?”他笑容可掬。

“但旧约暗示加百列是女性。”

“那也很好啊,”他还是微笑,“因为女性很温柔。”

世纭不禁笑起来,这是整个早上,她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他又说:“我是台湾人,我有个朋友说,台湾的男孩子说话的语气总是嗲嗲的,虽然我们自己从来不这么认为——你觉得呢?”

“嗯……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是不是所有的心理医生都可以在说自己的同时又把话题传给对方?

“那么,”他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翻到空白的一页,写上日期,抬头看着她说,“我们来谈谈你吧。”

世纭忽然紧张起来,觉得自己全身变得僵硬。

“不用紧张,”蒋柏烈微笑,“我只是记录下自己的感受,并不是要把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心理医生是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和心脏,说:“而不是用本子来记录病人的。”

世纭尴尬地笑起来,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我建议你把那件烦人的外套脱了,衣架在那里,”他头也不抬地记录着,“否则不能达到整个人放松的效果。”

她点了点头,起身脱下外套挂起来,然后半躺在皮椅上,她的视线前方是米白色的天花板。

“首先要跟你强调以及保证的是,我不会把你说的事情在没有经过你允许的情况下透露给任何人,但是希望你能理解,我可能会因为一些疑问而将我们谈话的部分内容剥离出来去请教那些比我更有经验的同仁,但我想我会尽力不让你因此感到困扰。”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郑重。

世纭不禁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就像是将要开始手术的病人,而医生正在跟她宣读手术注意事项。

“我没有问过施子默任何关于你的事,所以我对你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现在可以请你介绍一下你的生活么,长话短说或者短话长说都可以,只要你自己喜欢就好。”

“我的生活很简单,”她说,“我叫袁世纭,今年29岁。八年前,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去了英国留学,读的是英国文学,毕业后又留在那里工作了三年左右。上个月刚回到上海,现在在一家英国公司做经理助理……就这样。”

“哇哦,”蒋柏烈说,“英国文学……是莎士比亚吗?”

“确实,很多人说到英国都会想起莎士比亚,但事实上他是一个演员和剧作家,并不能代表全部的英国文学。”

“你是个……认真的人。”他发表结论,一边在本子上记着。

世纭讶然,他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样说起来,”他忽然又抬头看着她,“我觉得你应该算是生活的成功者吧,受过良好的教育,工作稳定……感情生活方面呢?”

“……没有。目前为止,还没有。”

蒋柏烈嘟起嘴,抬了抬眉毛:“但我觉得你不像是会为这种事情烦恼的人。”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

“首先,我认为你是个比较自我的人,”他一脸认真,“并不是说你自私,而是说,你比较注重自我,重视自己的感受。因为我请你介绍自己的生活时,你说了自己大部分的经历(奇*书*网^。^整*理*提*供),没有提到任何跟家庭有关的事,一般人提到生活,首先想到的是家庭吧,家人和自己,然后是工作和喜好之类的。但你谈论的只有你自己,恐怕是因为你一直独立生活的关系。”

“……”世纭的手心有点冒汗。

“其次,我觉得你是个有主见、立场鲜明而且愿意表达自己的人,”他又说,“我提到英国文学和莎士比亚,你马上简单地反驳了我。你知道有些人,怎么说呢,是那种即使别人说错了,也不愿意去反驳,会说‘嗯,也差不多’,总之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就不太愿意去忤逆别人的意思。但是相对的,你不是这种人,你比较愿意表达自己。”

“……”世纭哑口无言。

“一个这样的女孩,通常是不会仅仅因为感情的事而感到烦恼,我说的没错吧,”他摊摊手,“所以……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烦恼吗,或者你今天来,是想要说些什么?”

世纭苦笑了一下,这个“加百列”,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柔。

“我最近……一直做奇怪的梦。”

“可以跟我详细地描述一下吗,当然如果觉得回忆太痛苦的话,也可以简短地说,第一次见面我并不要求马上跟你成为无话不谈的关系。”

“嗯……并没有什么痛苦,只是很奇怪而已,因为类似的梦反复出现,”她双手交叠在一起,“梦里我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每一次都不一样,我是说,每一次都是不同的陌生人,脸也好、名字也好我都没看过没听过。”

她转头看了看蒋柏烈,他示意她说下去。

“然后这位好朋友要去远方了,我们互相告别,他(她)越走越远,我便对着那个背影不断地喊着他(她)的名字,说‘再见了,某某某,再见’……”

他们又互望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蒋柏烈才说:“就结束了?”

“是的……”

他轻皱了一下眉,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没有说话。

世纭从背包里拿出两本笔记本,一本是崭新的黄色,另一本是破旧的蓝色。

“我把所有梦见过的人的名字都记下来了,真的都是陌生人。”

蒋柏烈有点讶然地接过笔记本,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来,整个诊室内,连空气都静默着。

“恕我直言,”他忽然说,口吻平静却容不得别人拒绝,“你是否有亲人或关系很要好的朋友离你而去了,我的意思是……永远地……”

阳光照在世纭的头顶,却不刺眼,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是的……某个人……”

“某个人?”

“是我的……双胞胎姐姐……”

“她怎么了?”

“她……死了。”

二(上)

蒋柏烈并没有表现地很吃惊,大约是职业使然,听惯了人与人之间光怪陆离的他,只是微微眯起那双凤眼,带着一丝鼓励的微笑说:“那么,可以跟我谈一谈她么……你的双胞胎姐姐。”

不知道为什么,直到这一刻,世纭才觉得自己安下心来,仿佛终于有了勇气可以对别人——也对自己——谈论那个隐藏在她内心最深处的人。

眼前米白色的天花板仿佛忽然也变成了蓝色,但并不是那深不见底的海的蓝色,而是温柔的浅浅的沙滩上的蓝。

“我们虽然是双胞胎,但生日却不是同一天,她比我早了二十分钟出世,那是四月三十日的晚上十一点五十分,而我……是五月一日出生的。或者就因为这样,”世纭露出一丝苦笑,“我们的性格……其实很不同。”

蒋柏烈没有插话,而是用手撑着下巴,一副很想继续听下去的样子。

“她很开朗、热情,相比之下,我显得内向、文静。有时候回想起来,真的觉得很有趣,一对双胞胎姐妹,外表是一摸一样,性格却有很大的差异。照理说,四月的孩子应该是冷静淡定,五月的孩子是热情如火,但我们却恰恰相反。”

“你们感情怎么样,很好吗?”

“嗯,很好。不是双胞胎的人,无法体会这种感觉。比如,我洗澡的时候发现洗发水用完了,刚想叫她,她已经拿着瓶子站在我面前;或者我想喝水的时候,看到她也拿着被子打算去倒水;我一个人逛街的时候一眼看中的围巾,回到家发现她也买了一条……诸如此类的。我常常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我的体内活着一个小小的她,她的体内也活着一个小小的我,我们常常不用交谈就能明白对方的感受,那好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

“那么,”蒋柏烈自然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他手上的那只笔好像很特别,写起来的时候不发出一点声音,“你们会吵架吗?”

“……很少,很少吵架,”世纭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好像在回忆着,“即使吵几句,几分钟之后就和好了。”

“嗯,”他点点头,“我跟我哥还有我妹小时候常常吵架,有时候我会气得一整个星期都不理睬他们。”

“我们不会,”她摇头,“如果我们对彼此心有芥蒂,那种感觉我连一分钟也不能忍受。”

“你们的爱好相同吗?”

“不一样,可以说……完全不一样。她喜欢看电视,听电台节目,看画展,演戏……她喜欢一切流动的、有画面的东西。而我,却喜欢看书,喜欢安静的文字。”

“就是说,你们两个有相同也有不同的地方。”

“可以这么说,”世纭顿了顿,“就像你说的,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很不同,但有时候又觉得很相似。”

“也许,双胞胎真的跟其他兄弟姐妹会不同,”蒋柏烈原本笑容可掬的脸庞忽然严肃下来,“那么,接下来,可不可以跟我谈谈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口吻,既不是疑问也不是肯定,他只是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等待她说下去。

世纭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你知道……‘911’吗?”

蒋柏烈怔了怔,然后点点头。

“她……参加了学校的交流生活动,那天晚上正好转机去学校……”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流泪,尽管脑子里嗡嗡地响,尽管眼前不停出现姐姐在机舱里挣扎的画面,但她却没有流泪。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只听到房间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以及,姐姐走进机场关口,转身向她挥手的情景。姐姐久久地挥着手,好像不愿意离去,好像很舍不得她,会不会冥冥中,已经知道了命运的安排,所以才……

“I’m so sorry…。”他走过来靠在书桌边,拍了拍她的手,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我的世界忽然……缺了一半……”她终于流下眼泪,这是她从来没有敢说出来的话,面对伤心欲绝的父母和亲朋好友,她能完成的,只是静静地,做好她自己。

“……”

“我……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绝望,但我不能……”她眼前一片模糊,绝望的情绪向她涌来,像一片黑色的海,逼得她濒临崩溃。

蒋柏烈站起来走到她身旁俯下身,握着她的肩膀,温柔地说:“我们了解,我们都了解,你今天能够把这些话说出来,我觉得真的很勇敢。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伤痛,可是很多人不愿意去面对,你来这里,就说明你肯面对,是不是?”

或许因为他的话,也或许因为他握着她肩膀的手是那么温暖,世纭心里汹涌的海,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我想,你也是因为想得到帮助,所以才来这里的吧。”

“嗯……”她点点头,轻轻抹去脸上的泪水。

蒋柏烈忽然露出最灿烂的笑容:“那就对了,让我们慢慢来,把你想说的话,想告诉别人或者你自己的话,都说出来——超人会来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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