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决定就此忽略她的存在。
四(中)
九月的第二个星期,世纭变得有些烦躁不安,她从座位上悄悄看了袁祖耘一眼,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那张没有表情的侧脸仿佛充满了心事。
她忽然觉得他们两个,就像是两条涌动在结了冰的湖面下的鱼,挣扎着,却毫无生气。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她回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他去,尽管基本上……什么也没发生,可是他们的关系变得很古怪——非常古怪。
在同事面前,他们总是没有表情,是不对盘的上司和下属。但私底下,大概谁也不知道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电影、吃过饭,就像是多年的好友。可是实际上,世纭想,他们并不是好友,甚至于,连朋友也算不上。他们应该只是两个互相认识的人,过去从来没有热络过,今后也一样不太可能——那么他们这又算是什么?
玩暧昧吗?
她觉得头疼,疼得像要爆炸了。
一盒药片倏地丢在她桌上,她错愕地看着那药盒,上面写着“阿司匹林”。
袁祖耘没有看她,仍然看着电脑屏幕,但原本放在鼠标上的左手此时却拿着手边的茶杯。
世纭在心底叹了口气,吞下药片,这样的袁祖耘,究竟是应该感谢他,还是讨厌他呢?
大路考的那天,世纭特地请了一天假,终于顺利地通过了。
晚上,她依约又去了蒋柏烈那里,他从书柜下面拿出一罐牛奶放在茶几上,笑容可掬地说:“这样的天气虽然还是很热,但女生已经不适宜喝冰冷的东西了哦。”
世纭叹了口气,看着那微微泛黄的墙壁:“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
蒋柏烈耸了耸肩:“但我的那些前女友们好像并不是这么想的。”
世纭歪着头想了想,失笑地说:“也对。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对病人温柔体贴的医生却不一定能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女朋友。”
蒋柏烈抿了抿嘴,不置可否,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坐到书桌前,打开厚重的笔记本开始写起来,一旁的台历被压在一叠教科书下面。今天的他好像异常严肃,没有说任何多余的闲话,而是一脸平静地看着她,等待着一切的开始。
“后来有一次,我又梦见世纷,”世纭第一次自动自觉地开始诉说自己的心事,“可是还来不及跟她讲话,梦就开始改变,我被拉到其他地方去……然后,就忘了。”
“你想她吗?”他忽然问,口吻是一贯的平静自然,但眼神却很尖锐。
“想……”她顿了顿,才说,“起初的几年,只要一空下来就会想。这几年,好像慢慢习惯了似的,但有时候闭上眼睛,那张面孔还是会出现在我眼前。”
#奇#“她变了么?”
#书#“?”
#网#“我是说,出现在你脑海里的她,样子改变了没有?”
“……”世纭强迫自己回忆着,手心里冒出了汗,“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到的……往往只是一个轮廓,或者只是一张脸,从来没有注意过其他的。”
“嗯……”他一手撑着下巴,眼神涣散,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她说的话。
“蒋医生,”她第一次这样叫他,“你说我还有救吗?”
原本正在走神的蒋柏烈忽然看着她的眼睛,说:“不,你从来都没有你自己想象中那么软弱,与其说是想要我来救你,还不如自己救自己来的快些。”
“……”世纭错愕着,说不出话来。
蒋柏烈微笑着:“这些话我从第一次就想跟你说了。”
“……”
“看到你的时候,我自己也有点惊讶,因为你的性格是这么坚强,一点也不像是会感到困惑的人。可是听了你的一些事之后,我觉得你需要帮助,只是任何帮助都比不过你内心的坚强来的有用——所以,你应该相信你自己,我也许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世纭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书桌后那张一向温柔的脸此时仍然显得严肃,她不禁也微笑起来:“谢谢你。”
“?”
“谢谢你特地约了我今天见面。”
“……”
“谢谢你特地在今天对我说这样的话。”
“……”蒋柏烈抿了抿嘴,有点无措。
“其实我本来想好了,要忘记今天的。”她看了看那被教科书压在下面的台历,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不让她看到今天的日期——9月11日。
“嗯……”
“过去的几年,我也是这么做的,约了人去逛街、吃饭、喝酒,家里没有人会提起这个日子,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够睡上一整天,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我假装自己没有经历这一天,假装自己一年只过364天。”
“……”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我忽然意识到,再怎么假装,那些我害怕和恐惧的东西,也仍然在我心里。就像你说的,我的性格很坚强,所以我不愿意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总是不由自主地逞强,想让自己觉得自己过得很好,所有的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世纭……”蒋柏烈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带着心疼,也许,每一个在此时此刻看着她的人,都会觉得心疼。
“但那只是自欺欺人,”她的口吻是那么平静,就好像说的并不是她自己,“我第一次来找你的时候,也并没有指望你能帮我,或者就像子默说的,我只是想找一个陌生人诉说自己的事。这样的我……不知道你看出来了没有?也许早就看出来了,可是你却不说——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报以温柔的微笑。
“你知道我并不是真心想要得到你的帮助,但你仍然对我伸出援手——对于这样的你,我真的要说……谢谢。”她哽咽着,这个曾经对她来说只是想要尝试着倾吐苦水的陌生人,不知不觉当中,已经变成了一个朋友。
“不客气。”他仍然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可以的话,”她又说,“你能继续帮助我吗——虽然坚强,但有时候也很软弱的我。”
“好。”他的表情不再严肃,不再是一个担心病人的医生,而是满心释怀的朋友。
这是八年以来,世纭第一次不再害怕这个日子——不,也许还是带着一点害怕,但是至少,她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恐惧,也面对那个真实的自我。
周日的晚上,世纭回家跟妈妈吃了顿饭。
妈妈一边给她夹菜,一边平静地说前几天去世纷的墓前祭拜了,墓场的管理人很细心,到处点了蚊香,除了绿化带之外,墓地旁也没有杂草。
她就听着,点点头,她甚至怀疑,父母会不会觉得她冷漠,因为她从来没有去看过世纷的墓——也许,她认为那根本不是世纷的墓。
这个脸孔跟她如此相似的人,在爆炸中消失了,父母去办手续的时候,根本无法辨认哪一具是他们女儿的尸体,所以她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捧骨灰,会不会不是世纷的?
但无论如何,世纷的离去,是不争的事实,她不愿意承认这骨灰,却无法不承认这个事实。只是她没有去墓地看过她,一次也没有,会不会在潜意识里,还有着一些阻碍她的东西?
“对了,”妈妈说,“我走的时候,碰到她以前的女同学,她们一眼就认出我来了,不过我只记得一个叫梁见飞,还有一个姓林的女孩子不知道叫什么。”
“林宝淑。”世纭一边吃着碗里的菜,一边说。她们是世纷高中时很要好的朋友,她去了英国之后,就跟她们失去了联络。
“哦,对对,”妈妈恍然大悟,“追悼会她好像没有来,所以我记不得她的名字。”
“因为那时候她在国外读书,没回来。”
“你知道吗,梁见飞离婚了。”妈妈放下筷子,不知道是在感叹呢,还是真的吃完了。
“……”世纭并没有表现得很诧异,但她没有说话,什么也没说。八年的时间,也许可以改变很多人、很多事情。几年前辗转听到梁见飞结婚的消息时,她还以为姐姐的好友会就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不过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谁都想要看到快乐的结合,谁也不想看到悲伤的分离。
“所以有时候想想,不催你结婚也是对的,要是弄得不好……草草结婚又离婚,反而更不划算。”妈妈又开始老生常谈。
世纭苦笑,真的没有催么?婚姻真的可以用划不划算来衡量吗?
她没再说话,认真而谨慎地听着妈妈把要说的话说完,她深深地理解那种没有人可以倾诉的感觉,所以每一次跟父母见面的时候她都异常乖巧,她能做的……恐怕也只有这些了。
吃过饭洗了碗,陪妈妈看了一会儿电视,世纭才离开。走的时候,妈妈送她到门口,眼神里有一点点担忧,就像以前每一次送她去机场时一样。
如果当初她能够看到这样的眼神的话,还会不会吵着闹着要从家里搬出来?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抬头看着初秋的夜空,有时候,她也会迷惘,也会问自己:究竟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可是她找不到答案,或者,根本就没有答案。会不会就像蒋柏烈说的,她能做的,只是相信自己而已。
手机忽然响了,她看着闪烁的屏幕,上面是一串数字,可是她知道那是谁。
“喂?”袁祖耘的声音在电话听起来,跟他本人的很不一样。
“嗯。”她抿了抿嘴,始终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电话。
“在哪里?”他总是很直接,好像跟她有多熟悉一样。
“马路上。”
“我买了四十分钟以后的票,限你半小时内赶到。”他甚至没有告诉她究竟是哪个电影院的票,就挂断了电话。
世纭看着手机屏幕,忽然很有骂人的冲动。但她没有,她只是走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目的地是他们曾一起去过的电影院。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去,也许,她只是不忍拒绝罢了。
“你比我规定的时间迟到了两分钟。”袁祖耘一边看着手腕上的表,一边把爆米花筒塞到她手里。
“我想现在你不是我的上司吧,我们也不是要去开会吧。”她瞪他。
“不顶嘴会死啊你?”他苦笑。
世纭接过爆米花,又瞪了他一眼:“说不定真的会——”
话没有说完,她不由地一愣,因为袁祖耘忽然沉下脸来,眼神中带着稍纵即逝的悲切:“别胡说八道!”
世纭不自在地拉了拉头发,灿灿地说:“进去吧,要开场了……”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在她前面,整个人像是绷直了每一根神经,握着票的手也攥得那么紧。世纭低下头跟上去,忽然有想要伸手拉住他的冲动。
可是为什么呢?她不住地想,大概是因为,想要赶走他眼中那一点点的悲切吧……
他们才走进剧场,灯就暗了下来,黑暗中,袁祖耘停下脚步,伸出手按着她的肩,让她走在前面。
他说:“就在前面第三排……不是这里,再前面一排,你数数只能数到二啊?”
旁边座位上的观众窃笑起来,世纭有点窘迫,没有发现他的手还沉沉地按在自己肩上:“我怎么知道你说的第三排是从哪里开始算起,早知道你带路就好啦,干吗叫我走前面……”
“不行,”他们找到座位坐下,袁祖耘翘起腿,看着屏幕,并没有看她,“你不见了怎么办。”
她借着大屏幕上闪烁着的光芒,错愕地看着他的侧脸,忽然,很想哭。
甚至于,泪水已经涌动在眼眶里,只要眨一下眼睛就会掉落。
她别过头,用力忍着,直到湿意渐渐消失。
他不在意地瞥了瞥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
影片开场了,并不是喜剧片,所有的人都抬起头看着大屏幕,脸上没有表情。
她想:幸好,不然她真不知道要如何去装出一张……快乐而灿烂的笑脸。
四(下)
这天晚上回到家,世纭辗转着无法入睡,她去冰箱取了一盒牛奶,倒在玻璃杯中,放进微波炉。一分钟后,随着“叮”的一声,她取出微微温热的牛奶,慢慢喝起来。
蒋柏烈说,睡前喝一杯温牛奶,有定神的作用——可是为什么她已经喝了三杯,却除了不断想去厕所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功效。
她看了看墙上的钟,两点了,如果她再不睡的话,周一就要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她不想这样,至少不想让袁祖耘看到她这样。
她失神地喝下整杯牛奶,然后烦躁地走到电脑前,伸手敲了几下,屏幕就亮了。打开网页,进入常去的留学生网站,那里也许有她需要的东西。
“各位收音机前的听众,大家好,这里是书璐在纽约中文电台为您带来的节目。本周纽约的温度还是居高不下,我们有两位身形——嗯……比普通人大了几号的同事最近开始变得无精打采起来,这种气氛一直蔓延在整个办公室,甚至有几位无良的同仁集体飞去格陵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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