悴的脸颊上,尽管有着很多人为的努力,但与脑门儿闪着光泽,一看就知道保养极佳的方军相对照,还是有很大的反差。
“怎么,问题有那么严重吗?”四目相交,双方不约而同伸出了手,轻轻地握了一下。于雅先边说边往屋里走:“方主席,工人到工会,也就是到家了,不用客套吧?”说罢,径直走到沙发坐下。这样一来,那些工人也蜂拥而入。
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快在方军的脸上倏地掠过,继而又满面春风:“工会是职工之家嘛,大家不要客气,请坐!喝水的,这有饮水机和纸杯。于主席,我忙得很,一会儿还要到市委开会,你能不能简明扼要地把你们的事情在五分钟内说完?”显然,他说了假话。
于雅先更痛快:“不用五分钟,马上就可以说完。”
“有这么简单的事吗?”
“事情是这样。我们公司的改制方案,我们觉得有很多问题,希望市总工会能过问一下。眼下,最为急迫的是有90多工人因为补偿金,还有偿还职工集资款、补交养老保险、补发加班费等问题上,与公司发生了劳动纠纷。”
“是吗?”方军一脸茫然。
于雅先补充道:“想走诉讼程序,但一开始就卡了壳,市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要求先收这些工人共5万多元的处理费才肯立案。这些工人,每月工资高的八九百元,低的只有六七百元。从去年开始,市里执行新的仲裁收费标准,对仲裁处理费作了新规定,在国家规定的鉴定、勘验、差旅、证人误工补助四项上,增加了咨询、翻译、复制、送达案件材料、文书费;鉴定人、翻译人员等因出庭而支出的差旅费,及其他应当由当事人承担的合理费用。并且,收费标准也从按实际开支收取改为按诉讼标的百分比收取。”
“对,这个没错呀!”
“但,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很多人交不起仲裁费,劳动纠纷无法进入法律程序。”于雅先随手拿出一份仲裁收费单,“你看,一位家住河东区的女工请求仲裁,一下就要被收1000多元仲裁费,而她的单位也在河东区,仲裁员不存在出差的可能这笔钱收得是不是不合理市总工会能不能和我们一道去质疑仲裁委?”
“那怎么可能,工会只是个社团组织,哪里有权干涉仲裁委的事情。”方军一看于雅先咄咄逼人的阵势,立刻把口封得很死。
于雅先无奈地说:“那这帮工人只能以经济困难为由,向仲裁委申请缓交处理费了。但是,按市有关规定,出具困难证明的权力在工会的手里,所以,就劳驾您批准给他们开个困难证明。这是市劳动仲裁委的受理案件通知书。”
方军接通知书时,瞥见有个工人正用他挂着衣架上的毛巾擦着什么,这让有洁癖的他不由得皱了下眉头,不过在这样的场合,他还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的,他将怒气按捺了下来,把目光渐渐收拢到受理案件通知书上:
收取总额为3。38万元,处理费最低的为320元,最高的是1500元。
他知道,早在两年前,市人大就通过了一个《职工权益保障条例》,其中第4条给这些工人的减免申请提供了法律依据:对于缴纳仲裁费、诉讼费确有困难的职工当事人,经本人申请和由用人单位所在地县级以上地方工会证明,可以批准其减免或者缓交。
他说:“不错,是可以申请减免,但市总工会不办理这项证明,应该到企业所属地的区总工会办理,而且工人必须出示低保证明。对此,市总工会有补充通知。”
“恰恰是市总工会的通知让我们必须来找你们!”于雅先说:“方主席,你看这些四十七八的人,点子多背呀!”文革“,正是该学东西的时候,下课;青春好年华的时候,下乡;快干不动了,该吃老本的时候,又下岗!唉,真是上有老,下有小,难死了啊!”
“要知道,我们可都是纯粹的全民职工啊,不是大集体、合同工、临时工。”几个工人附和道。
方军看了众人一眼,不动声色地说:“在《职工权益保障条例》生效后,市总工会以通知的形式,针对第4条规定,做出了解释,对困难职工的界定,如何出具证明,以及应该由哪些单位受理等问题,也做了规定。第一,第4条所称的困难职工,是指本市行政区域内,由当地民政部门和街(镇)核发享受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线标准的职工;第二,职工要求减、免、缓有关诉讼费用时,应向工会提交申请,并出具当地民政部门核发的最低生活保障金证,以及有关部门出具的正在享受低保的证明;第三,申请一并交由职工单位所在地的县区级以上工会办理。”
方军一字一板,滴水不漏:“公事公办,规定在先,不太好办。尽管我十分同情这些工人兄弟,但,毕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
于雅先有些忍不住了:“我就不明白,市总工会也不具备对人大条例补充的资格呀!”
听方军这么一说,两个工人也嚷道:“你可怜可怜咱们不行吗!”
明显感到有飞沫陆续落到脸上,方军一忍再忍,略沉吟了一下,说:“不是不同情大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对困难,应该有一个界定的标准嘛,否则大家都说自己困难,岂不乱了套?工会的职责就是依法维护职工的合法权益的。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们,我们市工会工作,可以说,一直走在全省的前面,主要体现在近年连续出台了几部维护职工权益的地方法规,而在每部法规的起草过程中,市总工会都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其中就包括《职工权益保障条例》。这于主席也是清楚的嘛!”
于雅先说:“就这个通知内容而言,困难职工被缩小为享受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线标准的职工。那没有低保,但生活确实困难的‘边缘型’工人怎么办?”
手头上这么多事压着,哪有心思这么纠缠下去?方军心急如焚:“这可能是政策的一个盲点,有待于研究。从理论上讲,这96人如果确实生活困难,工会也应该为他们出具证明,我们也非常希望这个问题能够尽快得到公正合理的解决。但需要研究啊,你们可先到劳动、民政部门协商嘛。好了,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我找个人来接待你们。”
说罢,一个电话,他把生活保障部长叫来,郑重介绍道:“这是咱们市总专门负责困难职工救助的顾凤才部长,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探讨。我就暂不奉陪了。于主席,你不知道,我现在老忙了。”
于雅先说:“据我所知,人大制定《职工权益保障条例》时,没有把证明的权力与义务授予其他单位或部门,而唯独授予工会,就是考虑到工会更能保护工人权益。市总工会应该亲自调查,站在维护职工权益的立场与事实的基础上,出具证明。但现在,市总弄出了个偷懒通知,把证明困难的义务推给了工人,把出具证明的权力留给了自己,工会所要做的,不过是审查一下工人拿给他们的低保证明而已。再说,对这类申请都由各区、县工会受理,市总工会干什么?我们公司也算是市里一家比较大的企业,为什么市工会就不能受理呢?”
方军一摊手,苦笑道:“好了,我也没工夫跟你探讨那么多了,眼下工会社会认可程度低,没地位,也很难,这你也是清楚的呀。”这时他已经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了,“特别是在非公企业中,工会组建都很困难。在很多事情上,我们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把顾凤才叫到门外,悄悄嘱咐道:“你应酬一下,策略点。”
“那到底怎么办啊?”
“掂量着办嘛,这还用我教你吗!”
顾凤才一头雾水。
方军白了他一眼,匆匆下楼。正好机关那辆桑塔纳停在门前,他急忙拉开车门命令道:“走,去市委!”
司机小刘以为听错了:“上市委?”
“话咋这么多呢,快!”
小车急速驶出,转眼消失在滚滚车流中。
于雅先不知所措,顾凤才也不知如何是好。
正相持着,一位叫谢本义的工人愤然而起:“让派出所来抓我好了!”说完走到方军宽大的办公桌前猛然一掀,“哗啦”一声,桌面倾斜,东西遍地,一片狼籍。这一举动犹如导火索,点燃了大家的情绪。屋子里的工人不少失去了理智,有的用脚踢翻了痰盂,有的将手中的杯子顺势往地上一摔,有的将柜子上的电视往地上一掀,发出一声闷响。
这种情况令于雅先也手足无措,只能边喊边制止:“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这样干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坏事!”可是她的声音淹没在混乱中。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个令所有人始料不及的场面……
7
上午发生的事情简直就像个梦。
工人们自控能力差,于雅先不是不知道,但没想到会出现这样一个难以收拾的局面。无论如何,人是她带去的,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尽管方军作为市总工会的副主席,以如此态度对待来访工人实属不该,但那是他的问题,而一个基层工会主席带人大闹市总工会的大帽子压下来,问题可就严重得多了,往轻了说是蔑视上级领导机关,往重了说就是目无法纪,扰乱社会秩序,怎么处理都不为过,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一上午,于雅先都在忙不停地做着善后工作,该赔偿的赔偿,给解释的解释,好话不知说了多少遍,弄得口干舌燥,精疲力尽,她离开市总工会,回到公司时已经是午后1点了。
在大门口,正好与赵永东走了个碰头。
这样一个时候,于雅先最想回避的人就是赵永东,他毕竟是党委副书记兼工会主席。加上近来两人常有意见分歧,本来带工人去市总工会讨说法赵永东就一直不同意,这更令于雅先无言以对。
她只好低着头,灰溜溜地往里走。
赵永东可能刚吃过午餐,油汪汪的脸上呈现着幸灾乐祸的样子,见于雅先头都没抬,不由增添了几分火气:“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了?既然这样,我也别自作多情了!现在正式通知你,你们到市总工会闹事,影响极为恶劣,已经传到区委领导那里了,从现在开始,你停职检查!”
于雅先脑袋里“轰”的一下,尽管有预感,但她没有想到会这样快!她陡然想起昨天赵永东所说的“你要为你说的话负责”那句话,看来真为这话“负责”了。当然,赵永东并没那么大的能量,其背后还可能有一批身居高位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处理决定,也不好好调查一下,就不问青红皂白令其停职,这不是典型的落井下石吗?她再一次真切感到,工会维权,真是说起来容易,干起来难啊!难道真不该带人去市总工会?
于雅先立在那里足足有半分钟,但她并没有回过头,始终背朝赵永东。无疑,这令这位窃笑者心里很不舒服。半晌,他只好边走边悻悻地说:“你呀你,好自为之吧!”
于雅先立即回应道:“谁也不必高兴太早,光脚不怕穿鞋的,我相信正义者会笑到最后!”
赵永东万没想到,如此大难临头,于雅先还这样强硬!这倒让他有点反应不过来,过了好一阵,他才冷笑道:“好,好!算你能耐!”
于雅先扭头就走,回到自己办公室,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可是听筒里毫无声息,一问才知,电话已经被掐断了。她拿着冰凉的话筒,足足呆了一刻钟,继而感到,在这条路上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
整整一下午,她就一个人呆坐在办公室里思前想后。
虽然眼下发生的各种事情一串接着一串,但起因恐怕都是改制,这一点她心里明镜似的。从改制方案的时间、内容、方式、步骤等一系列安排上看,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决不是即兴之作,甚至每一细小环节的设计,都流露着策划者的苦心。更高明的是,这个改制方案虽然有侵吞国有资产、侵犯职工权益的嫌疑,但却似乎没有违法违规的把柄。由此看来,这份改制方案的背后,很可能有着很深的背景,远比她估计的复杂。城建二公司固定资产评估仅为1600万元,主要由原企业领导班子成员受让,其中原经营者占85%的股份。扣除债权债务,又有百分之二十的优惠,然后又分5年付清所欠资金。她清楚,如果弄好了,企业每年的纯利润至少也在300万以上,这是不是就等于把企业白白送给王德勤了呢?
如果真是这样,区里那些官员不会不知道这次改制的分量,他们在背后扮演的是一种什么角色呢?就王德勤来说,他家里是不缺钱的,老婆在深圳开一家外贸公司,一年至少有六位数的收入。他们就一个女儿,去年考取了美国密歇根大学的博士,全额奖学金,每月1600美元,用他的话说,根本花不完。夫妇俩都是50多岁的人了,再能花钱还能花多少呢?再说,这么多年的企业一把手,明的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