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不出林言意料,观众席中响起一片惊呼,主持人的声音也被湮没在嗡嗡议论中。
文件夹教授有些不耐烦,对着扩音器轻咳了一声,示意观众将注意力转移到活动上来。
林言仔细端详眼前的浅棕色扇面,禁不住开始犹豫,唐寅画作是在书画领域中极难辨别的一支,他本人画风多变,很少在画上注明年份,难以根据时间来推测画风的变化进程,因此市面上伪造,或者冒名者数不胜数。老实说判断这种作品,仅凭作画风格、年代和印章落款只能揣测大概,最关键的却是鉴赏者本人的眼力和灵感,极端熟悉作者风格后在看到作品的第一瞬间凭感觉一眼定生死,这既是长年累月练就的能力,也是一场运气的赌博。
建国初年许多收藏爱好者凭借这种能力在拍卖会上捡漏一夜暴富,而对林言这样未出校门的学生来说却太难了。他皱着眉头仔细思忖,这副扇面无论作画风格,目测年代和字迹都几乎毫无破绽,虽然与唐寅其余的山水画小有偏差,但运笔间的雄浑潇洒之气却明明白白给这幅画打上了标签。
应该是真迹吧……林言咬着笔杆犹豫,真迹的真字写到一半时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了,萧郁蹲身下来细细打量着扇面,手指在红印处轻轻划过,似乎很诧异,半晌对林言摇了摇头,把着他的手把白板上写了一半的“真”字一笔勾掉了。
“看了半天,还没找出门道来呢?”PSP懒洋洋的往林言旁边倾了倾身子,满脸不屑的表情,见林言还握着笔犹豫不由嗤笑了一声,“还以为你多牛逼。”
那文件夹教授正百无聊赖的盯着笔记本发呆,听到这句话不由回头,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两人。林言刚把注意力集中在画作上忘了紧张,一抬头对上教授的目光,脸颊腾地又烫了起来,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叫苦,本来计划无论结果如何都等活动结束在后台堵教授问个明白,现在的情况恐怕输了他还真丢不起这人。
“快点快点。”PSP用笔在桌上戳了戳,发出咚咚两声闷响,“早弄完早回家,太没水准了。”
教授听到这话有点下不来台,转过脸捧着杯子用喝水做掩饰。
真是没礼貌,主人公还没走呢,林言捏了捏手指关节,尽量不动声色的用口型问萧郁:“有把握么?”萧郁点点头,苍白的手指抚着喉咙,皱眉想了很久,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缓慢而沙哑的说:“……我画的。”
林言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看萧郁,又看看那副扇面,古时没有完善的翻印技术,一副名家书画常常被文人墨客反复临摹,有些是为了练笔,有些是友人间的风雅游戏,也有些是为了出售,高质量临摹本的价格甚至与原件不相上下。但是萧郁的墨迹竟然出现在这里……这也太巧了?
“哥们行不行说话,看不出来就别瞎耽误功夫。”PSP男见林言迟迟不作答,不耐烦的甩了一句,低下头继续玩游戏,拇指把按键按得噼里啪啦的直响。
林言被这人的态度弄得也上了火,深吸口气后在白板上写下答案。台下的观众也已经等不及了,相邻座位间对着PPT指指点点,有人在轻轻点头,似乎认可了这副画作的真实性。
敲锣的音效声响起,主持人念出两人的答案时林言听见观众席传来一阵骚动,角落里甚至传来不屑的嗤笑,然而那PSP男完全不理会观众的反应,翘着二郎腿扭脸看了一眼林言,摸着脸上的青春痘挑眉轻笑一声:“呦,不错嘛。”
两块白板上写了同样的答案:仿本。
教授脸上第一次露出欣赏的笑,说了句正确后亲自抓过话筒对观众解释:“唐寅扇面《溪桥暮归图》临摹件,明成化年间作品,作者不详,两位同学答得很对。”
观众席发出一片感叹声,这次打眼的人占了绝大多数,都忍不住对着屏幕指指点点讨论扇面的破绽。甚至有最前排穿黑西装的校领导正回头跟后排嘉宾激烈的争辩。
作者不详?林言没把注意力放在扇面上,而是回头看了萧郁一眼,他的双手还撑着自己肩膀,对文件夹教授的这句话并没有做出反应,反而眉头紧锁,仿佛沉浸在回忆中。他好像真的想起什么了,林言望着萧郁的眼睛,不似初见时如恶兽般没有半分理智,深色眸子像日出之后的江面,浊雾在阳光下缓缓涌动,从混沌中透出一丝清明来。
“现在前九题已经结束,请大家擦亮眼睛,跟台上的两位同学一起期待最后一件,也是今天难度最高的展品。”红袄裙提高了声音,大幅度把手往身后一挥。
17、挑衅
大厅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大屏幕投影发出明亮的辉光,如果说刚才唐寅画扇引起观众的讨论还算轻微的话,这次沸沸扬扬的议论则明明白白的表示了观众的讶异,或者是惊喜。背景照片是一张宋代哥窑竹节香炉,通体浅青釉色,著名的哥式冰裂和黑色开片遍布周身,瘦长的造型很是雅致。
PSP男的眼睛都不由亮了一下,软塌塌的腰一下子坐直了,这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如果是真品,恐怕七位数起拍价都属于保守估计。
林言也忍不住兴奋起来,萧郁却似乎完全不感兴趣,贴在他后背上用手指挑开衣领,冰冷的指尖抚摸他的锁骨,最后干脆俯身搂住他,在林言的侧脸吻得肆无忌惮。林言扳他的手扳不开,又急又气之下只好在心里念叨台下两千多号观众,千万不要有带阴阳眼的人,如果被人看到……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黏人的鬼随时随地的亲热好像没刚开始那么让人厌恶,林言脸一红,他知道这鬼的脾气,每次反抗都没有好下场,乞求式的安抚却总能让他冷静下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林言捉住萧郁的手轻轻拽了拽。
冰冷的手摸了摸他的脸,落回到肩膀上轻轻按着。
文件夹教授托了托眼镜,从讲桌下拎出一只保险箱,扭动密码锁,双手捧出照片中的竹节香炉放在红木架上。一道白色追光投射下来,吵嚷不朽的观众席像被调了静音,集体安静地把目光投向红木架,那青碧细瓷盘着冰纹,造型沉稳却不显笨拙,冷光在瓷壁上流滚,触目之处遍体生凉。
这就是古玩的魅力,光阴流转岁月变迁,生命早已消亡但器皿永远留存,以这般独立而清醒的姿态与一代代斥资千金的人履行一段契约,之后兀自天荒地老。
绝对称得上压轴货色,林言想。教授示意他和PSP男上前近看,林言将香炉倾斜,凑近底部仔细观察,行家看瓷的手法,判断年代先看露胎,露胎不出问题,一件瓷器真伪就基本确定了。然而当这贵重的香炉翻转过来时林言不由咦了一声,那PSP男也一愣神,沉思一会儿之后慢慢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
PSP男的反应让林言相信今天是注定打成平手了,刚想把香炉放回去时釉面的花纹却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有什么不对,林言犹豫起来,再次端起香炉反复查看,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每次都这么慢,大开门的东西用得着花时间么?”PSP男写完答案,掏出条口香糖塞进嘴里,漫不经心的一边嚼一边打量林言。
林言懒得理他,自顾自凝神思索,露胎能一眼确定年代没有问题,釉面色泽和开裂走向也没有问题,这东西仿宋代哥窑几乎以假乱真……但是被这教授亲手捧来的……不可能,这种猜想太荒唐了。
“你……你觉得呢?”林言轻声征求萧郁的意见,萧郁不做表示,看着林言的眼神暗含鼓励。不知道为什么,被这样的眼神注视,林言忽然对脑子里冒出的那个连自己都恨不得马上推翻的猜测有了一丁点儿自信,萧郁握住他的手腕,极轻的点了点头。
就这样吧,林言想。
“请两位同学公布答案。”红袄裙念道。
两块白板同时立起来,依旧相同的结果:仿品。
文件夹教授赞许的点点头,说:“看样子今天得加赛了,都正确,这件确实是仿品。”转头对PSP男道:“这次我不说了,这位同学来解释吧。”
PSP男接过麦克,一阵吧唧吧唧嚼口香糖的声音从扩音器传出来,林言恶心的皱起眉头,他倒根本不介意似的,轻描淡写的说:“明成化年间仿宋代哥窑瓷,品相良好,估价三百到五百万。”
林言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文件夹教授很满意,连刚才被PSP男噎到的不爽都不计较了,点头笑道:“很对,两位同学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看出来,好眼力,确实有前途。”
说完拍了拍手,转身冲台下观众和颜悦色道:“这只确实不是宋哥窑瓷,而是明仿品,明成化年间仿哥窑作品完整留世的很少,这一只为代表现存故宫博物院,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都说贵校本专业出色,老师之前还不信,今天见识到了,不枉此行,哈哈,不枉此行。”
“老师决定给两位开个特例,奖品一人一份。”
林言犹豫的看着萧郁,后者则扶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前推,像催促似的。林言咬咬牙转过头对PSP男说:“不对,你说的不对。”
嚼口香糖的声音突然停了,PSP男瞪了瞪眼睛:“那你说?”
林言从主持人手里接过麦克,磕磕绊绊地解释道:“这、这确实是仿品,应该说是赝品,但仿于现代,工艺精细,当装饰品来卖的话大概值两百多块。”
话音刚落全场一片哗然,甚至有人伏在椅背上一副丢大人了的样子。PSP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不屑,斜睨着林言乐道:“脑子烧坏了吧,这么明显的明成化官窑瓷都看不出来,白学这么多年。”说完按下PSP的开关,撇了撇嘴:“该回炉再教育了。”
若不是林言修养好真想冲过去一拳砸在他鼻子上,被当众折辱的愤怒让他紧紧攥着拳头,然而萧郁却知道他的心思似的,双手捏着他的肩不让他动弹。
观众席传来一阵讪笑,有人吹口哨喊下台,林言的心跳快了起来,观众席传来喝倒彩的声音让他有点惊慌,求证似的望着文件夹教授。
文件夹面露尴尬,说老实话这只竹节香炉早在进故宫展览前他就亲自鉴定过,真伪毫无悬念,而此番通过多方手续将它带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再鉴定,只想当个典型例子给学生讲解明仿品鉴定与收藏的知识。
“看样子这位同学对瓷器鉴赏并不很在行,我来解释一下,在对瓷类工艺品进行年代判断时首先要看足底的露胎成色,这一只具有明显的明官窑特色,但却是宋瓷仿件,这类东西在现代称为古董,而在当时却是赝品……”文件夹冲林言做了个下场的手势,嘴角一抬,露出年轻人嘛还得多锻炼的神色。
林言手足无措地捏着椅子扶手,他被文件夹首屈一指瓷器专家的名声压得不敢说话,平心而论他并不属于在专业方面特别有天赋的一群,这次也只是偶然看见一个小小的矛盾点便大言不惭的妄图推翻权威,林言扫了一眼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胃里泛上一阵抽搐。
一阵阴寒覆上他的手背,接着握住他的手。萧郁正立在他身旁偏着头看他,破天荒没有任何侵犯的动作,眼神认真而坚定。仿佛有股力量源源不断地从寒凉的手心传来,林言竟觉得好笑了,在场两千多双眼睛,只有一只鬼看得见真相,两千多个活人,也只有一只鬼肯听他说话,萧郁的嘴唇极轻的在林言的脸颊上碰了碰,示意他看向舞台中央的香炉,轻轻摇了摇头。
明晃晃的追光灯下细瓷通体沉碧,冰纹细腻而雅致,真是漂亮的东西。林言想,虚假因美丽而留存,真实却因残酷被遗忘于黑暗,化为棺木枯骨不见天日。
“去吧。”萧郁按着他的膝盖,艰难的发声:“……信我。”
林言深吸口气,望着萧郁点了点头。
分辨真伪最直接的方法大概只有一个,他从方桌后面绕出来,大步冲台上的宝贝走去,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时林言拎起香炉掂了掂,不留一丝情面的将它往地上一扔,哗啦啦一阵脆响,百万起拍价的珍玩碎成大大小小的瓷片散落一地,PSP男目瞪口呆,教授说到一半的话生生憋了回去,观众席的口哨声停了,全场一片寂静。
书生意气,血气方刚,林言在一地碎瓷中倔强的站着,文件夹教授一下子失控了,扑过来推着林言的肩膀,嘴巴连张了三次都说不出话。观众席传来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像被暴风卷着似的。
林言挣开教授,蹲下身从满地瓷片中挑挑拣拣,选出香炉足底的部分,看了看断口的斜面,将瓷片塞到教授手里,轻声但清晰的说:“新仿,放在故宫里丢人了。”
文件夹心疼的快哭出来,一张脸红得发紫,真心爱古玩的人都知道,比起一只古董高昂的价格,它身上所承载的历史价值才是真正不可复制的珍宝,然而就在大家都等着看教授失态,甚至暴跳如雷时他突然抬起头难以置信的望着林言,又使劲盯着碎瓷片,短粗的手指来回用力磨着瓷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