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可能单单只是一个梦境。
“天与地之间的关系永恒不变,就好象属下对大人的忠心一样。”武士补充道。
“天与地呀!”天与地的概念太大了。深入思考,就会觉得空泛。光秀转过头去,想再看一眼明智城。可是明智城早已被樱云遮住,连远影也看不清楚了。在天地间前进的他,突然弄不清楚自己是否在前进。很可能自己其实没有动弹,反而是树、是参拜神明般跪着的人、是空中飘游的樱花瓣,这些东西在他的面前不住倒退。空间、时间、人物、景致,因为所有东西都在后退,所以给人不断前进的错觉。打算走到宇宙尽头的他,可能连一步也没跨出去……
自己思考了多久,自己前进了多远?光秀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前方有一条新的河川,一座新的城堡,正渐渐向他逼近。
长良川畔的稻叶山,国主斋藤道三的居城。天文十八年,斋藤道三刚刚对稻叶山城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现在耸立在光秀面前,依附险要地形而建的天守,是此时日本国山城建筑的最高杰作。
“光秀殿下,光秀殿下到哪去了?”
下午时分,明智光安焦虑的声音传出了不算太大的府邸,在稻叶山城中回落。国主的居城中设有家臣们进城参见时居住的府邸,明智家的武士就暂时住在这里。在土岐氏统治美浓国的时代,国主居城内的明智府相当豪华和气派(当时国主居城不是稻叶山)。然而在斋藤氏统治的稻叶山城内,明智府早已风光不再。要知道府邸的大小,也是家族权力与地位的一种反映。
“你们快说,光秀少殿下到哪去了?”
侍女们在明智光安的盛怒之下发抖,象是狂风中的嫩叶。
“少殿下说……太闷了,要出城走走。”
“你们这些人,没有对少殿下说什么吗?”
“没有呀!”侍女们无辜地申辩道,“只有武士们在说出云歌舞团正在城下町表演的事情……可是,少殿下说了会很快回来的。”
明智光安深吸一口气,在暖暖的春风中感到一丝寒意。出云阿国,又是那个出云阿国!上次光秀还不是说很快回来,结果这很快就是遥遥无期。
不安的感觉,让光安维持了几天的好心情开始崩解了。
***
“乌鸦在营巢,
麻雀在做窝,
蟋蟀躲在草丛中啾啾鸣叫……”
稻叶山城外的长良川畔,小孩们唱着稚气的儿歌,在河边追逐玩耍。此时,一个穿着华丽服饰的少年走近他们,孩子们立刻象群受惊的麻雀四处逃散。
少年颓然倒在草丛中。连那些惊恐的小麻雀们都不如,他是一只受伤飞不起来的斥鴳。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刚才河水中映出他那张俊俏的脸庞,让少年的心激烈颤抖。确实是自己的脸,可也确实不是自己的脸。准确的说,这张脸比他实际年龄要年轻太多了。
什么地方出错了?国度、年代、年龄,这些东西全都与记忆不符。他们要他继承什么家业,复兴什么家名,参拜什么国主,他全部都服从了。就象一个等待大人奖赏糖果的乖孩子,上帝却没有因为他虔诚而给予鼓励。万物的君主捻碎了他的希望,给他制造了无法破解的难题。为什么会这样?只因为他拒绝死亡,就要从一开始便把他的信心象玻璃一样击碎,不让它们有机会重新粘合?
“杰弗里-斯派瑟-辛普森,十字架上钉着的一只蟑螂,他已经在伦敦的夜雾中消失无踪了吗?”他猛的张大眼睛,大声吼叫。然而,周围听不到任何回音。再怎么叫嚷,安静的长良川也不会泛起波裢。即使把大石头丢入水中,高荡起浪尖,水面也会很快消沉下去,片刻之后又不见踪影。
杰弗里-斯派瑟-辛普森,是他的英文名字,绝对不会有错。不过伦敦,不是在地球的另一头吗?被孤独感包裹的少年,渐渐冷静下来。
“时间和空间的迷局,难道就没有一个出口吗?”他自言自语。自己仍然没有逃脱梦魔的追捕,可是这个迷局必然有出口。正确苏醒,或者荒诞死亡,这个出口通向某个结局。
少年翻了个身,把头埋入更深的草丛中。
出云阿国,这个女人也许会是出口的钥匙。反正,即使她不是钥匙,至少也是最近以来让他最感困惑的谜。理由是,几天来他想来想去,也无法成功回忆起出云阿国的容貌。
一位据说和自己在一起有两年之久,亲密如同恋人的朋友,怎么可能连音容笑貌也想不起来呢?两年,这是一段足够长的时间,长到可以象画画一样,把一个人的容貌在心头烙印上百次。可是为什么,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她的容貌呢?
神秘的出云阿国小姐,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的绝色舞娘,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是将他带出迷局的钥匙吗?或是一个将他拖入更深迷宫的陷阱?
第八章 斥鴳之志(二)
第八章斥鴳之志(二)
穿过市井繁华的街道,就到了町西,出云歌舞团的表演场地。几面细长条旗之下,有一个简易搭成的小舞台。这种日后被称为‘歌舞伎小屋’的建筑,目前尚未形成自己的规模和特色。仅仅因为阿国的美貌,而被世人称为‘倾城屋’。‘倾城’者,典出于汉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阿国的舞蹈也被世人称为‘倾城舞’,在她出场表演时,盛况如何可想而知。
中午时分,歌舞伎舞台附近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町民和从更远村庄前来的农民、商人,当然也不乏年轻的武家、还有从京都而来的公家子弟。可是,台上并没有舞娘在进行表演。倘若想找点乐子,寻几个猿饲(さるかい)(耍猴的)、乞胸(ごうむね)(街头艺人)、愿人(がんにん)(街头艺人),那恐怕也是枉费心机。一道由士兵组成的墙壁推攘着人群,以免他们冲入舞台后面,窥探到更多秘密。
“这么说来,你是打算拒绝我的美意了?”
舞台后面,一位身材魁梧的华服公子,眼睛里闪烁着极为可怕的、青绿色的光芒。如果出现在森林里,别人会误以为这是一头大猩猩。可是他绣着斋藤家纹的华丽衣服,却帮助人们联想到了他的身分。
“义龙大人的美意,阿国不得不再次郑重拒绝。”一个女子银铃般的美妙声音,不亢不卑地答道。
原来,这位华服公子就是国主斋藤道三的长子――斋藤义龙。在他身后,无数士兵伸长了脑袋,渴望看一眼被他挡住的女子,来自出云的阿国小姐。可是,斋藤义龙铁塔一样的身形,足以让所有人的希望落空。
此时,斋藤义龙的脸色亦泛成了铁青,如同一块高级染料和低级染料共同调配的花布。
“可恶的女人!你想让我在家臣面前出丑吗?”
就在几天前,斋藤义龙向家臣夸下海口,要让出云阿国到自己府上表演歌舞。不是不知道出云歌舞团从不进入武家城堡表演芸能,但他对自己的能力过度自信了。
“没有无妄之念,又怎有丑态示人呢?”出云阿国那如泉水般清澈的声音,周围的武士们听得如痴如醉。
“哼!没有贪念,怎么领导国家?”
“道三大人,不是已经收回您领导国家的权力了吗?”阿国针锋相对。
点到了斋藤义龙的痛处。斋藤道三曾经将国主让给斋藤义龙,然而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就又把他赶下了宝座。
“我们也不绕圈子了。既然我夸口在先,不见结果是不会罢休的。你是自己去,还是让我用武力迫你去,两者选择其一吧。”
斋藤义龙前进了一步,他的脚掌在地上踏出地震般的声响。
“你……要是碰我,疋田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疋田丰五郎?”斋藤义龙放声大笑,“听说他被上泉秀纲召回上野了。一时半会,他不可能回得来。等他回来,阿国小姐说不定早就臣服于……”
原来如此。斋藤义龙是算准了疋田不在,才会如此放肆地要挟自己。阿国咬住樱唇,一时娇容失色,不知如何应对这个壮汉。这时候,斋藤义龙身后却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喂!挡着我了,让让。”
“什么事?”斋藤义龙着恼地回头。
“别插在中间,让让。”一个年轻的武家少年,固执地重复自己的请求。
斋藤义龙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虽然一进来就看到少年站在那里,可是他并不认为那是个足以威胁自己的人。
“明智光秀,你是眼睛瞎了,还是不知道我是谁?”
站在他身后的,正是光秀。
“我不知道,可是请你走开。”
斋藤义龙不得不转过身来,面对个子比他矮得多的少年。
任何人站在他面前都应该仰视他的,少年却并不抬头。
斋藤义龙重重的哼了一声。他的身材就象一座三层高的佛塔,这一天然的优势使他十分骄傲。同时,也使他十分讨厌那些不仰头看自己的人,比如他那个白手起家的父亲。
“没想到明智家的新家督,还有几分胆色。听说你跟了这个娘们两年,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出身。”
斋藤义龙拔出刀,那是一把与其身高相匹配的长长的武士刀。
“光秀,离开这里!”在斋藤义龙身后,响起出云阿国的声音。
“已经晚了,”斋藤义龙冷笑,“大胆之人,应该有与其胆量匹配的力量,这是在乱世中生存必须遵循的规则。”
什么呀?
天啊,他不过是因为自己先到,想让他不要插队。不至于,到要钱还是要命的地步吧!
“你说……这是‘乱世’?”
够倒霉的。不仅是四百年以前的古代,还是什么乱世。
什么是乱世?就是人类相互屠杀的世界。不管是在非洲雨林还是亚洲岛国,没有力量的人死去,这是每个人都熟知的规则。
可恶,这个人比拿枪指他头的德国香肠还要可恶!
光秀想起自己腰间也有武士刀,他毫不迟疑地拔了出来。
怕了吧,嘿嘿……咦?铁塔一样的壮汉为什么暴发大笑?
“胁差?这个白痴竟然用胁差!”
光秀疑惑地举起手中的刀,看了一眼。“唉呀!”拔出来的刀如此之短,也超出他的预料。再想一下,自己的腰间是有两把刀的,其中短的一把叫做胁差,雪野说过是……切腹用的?
晕倒,他才不要切腹!
可是欧洲的剑士,绝不会丢下出了鞘的宝刀。光秀硬着头皮,把胁差挥了挥。
“一寸短一寸强,怎样?”这句话明显是强争面子,叫得不够响亮。
“因为跟着女人,自己也变得娘娘腔了呀!用那种东西,你打算学娘们一样自杀吗?”
“光秀……”在斋藤义龙身后,又传出出云阿国的轻声叹息。光秀抬起头,注视着铁塔一般强壮的斋藤义龙。那家伙就算生在欧洲,也会被人当成怪物吧。虽然没见过斋藤道三,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物,可是他的儿子,却强壮得有些离谱呢。
“光秀,别在这里浪费生命,快走……”
阿国的声音,既如莺啼又象悲蝉。他真想再望她一眼,看看是如何娇俏的模样。可恶!怎么说自己也是受过格斗训练的军官呀,丢下弱女子逃走,英国海军的面子何存(英国海军是啥玩意儿?晚点再想……)!
“我拼了,圣母玛丽亚,上帝真主菩萨保佑……”
这个国家归耶稣还是佛祖管?不管了,全念一遍,哪个管都灵。
“你在说什么?”斋藤义龙听不懂,因而变得恼怒。面对这个疯子,他的话已经太多了。杀了这个人,然后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斋藤义龙把武士刀在空中抡舞,发出可怕的声音。这是一种威慑,也是一种警示。光秀听到这声音,也把胁差举起来,平放在自己胸口。
“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以为你能用胁差做什么?”斋藤义龙不屑地叫。
“刺穿你的咽喉。”光秀冷冷地回答。要冷静!他对自己说。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胸口会有团火焰在跳跃。在刚才,他的心情还象一澈清水。在不久前,在静静望着出云阿国的时候。可是斋藤的士兵冲了进来,一头大猩猩插进阿国和他中间,破坏了平和的气氛。
‘唿’的一声,斋藤义龙一刀劈下。他的刀比一般武士用的武士刀长得多,所以也夹带着可怕得多的风声。旁边的几个舞娘,还有艺人杂工们,尽皆闭上了眼睛。好一把夺命的大刀!如果砍中头颈,会象切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