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后面的一个武士说道，“不用着急的，该来的总会来。”
“不，秀满。”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男人，顽固地摇了摇头。他的眼睛似乎能够穿过雨雾，他就这么一直盯着前方。“已经来了……”
后面的武士有点不相信。大雨润湿了眼帘，宛如瀑布横在面前。和灰蒙的夜色一起，连成任何光线都不能穿透的屏障。可是就在说话之间，比雨声更急的‘蹄踏’声传入人们耳中。
很快的，官道上出现了一顶小轿。那轿子在风雨中摇曳着，接近的速度很快。到了近处，侧面的轿门被扯开，一名女子如狸猫般跳了出来。
站在最前面的那名男人，立刻张开双臂迎了上去。
“天啊，秀满！她竟然好好的，从上到下都很好……”
“谁说她不好？谁也没说她缺了胳膊少了腿。您在这里迎接，她也不会长点东西出来呀……”后面被唤作‘秀满’的武士，无可奈何地耸动自己的肩膀。
男人没有理他。他和那女子很快撞在了一起，男人将自己的斗笠摘下来，给女子带在头上。
“阿玉，见到你就好了。这些年，快想死我了。”
“可是一点没有‘想死’的样子，活蹦乱跳的不是吗？”
阿玉的这句话，让后面几个男人都笑了起来。
“玉公主还和以前一样，小嘴不饶人呀。”
秀满奔跑上来，用自己头上的大斗笠将两人盖住。
“光秀，玉公主。外面人杂耳多，我们快进城去吧。”
秀满的这句话若是被官家人士听到，少不得要引出一段纠纷。怎么说，‘光秀’这两个字在丰臣治世的时代，是禁语中的禁语。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丰臣秀吉一生仇人无数，他却将光秀列为头号敌人。‘明智’和‘光秀’这两个词出口便是砍头之罪，然而喜剧性的结果也在这里。为文人笔墨相传的明智光秀，其人其事派生出各种各样的神话版本。
幸好这样荒唐的时代就要结束，光秀心中想道。他双手捧着阿玉的脸颊，仔细端详了好半天，这才回过头去对秀满点点头。
这是光秀与阿玉失散后的第一次重逢。如果看到这两个人手牵手进入自己的大阪城，丰臣秀吉恐怕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哇哇大叫的。
这时候，在大阪城的西之丸外面，已经站满了细川、德川两家的士兵。小小的内城被围得水泄不通，走进去，德川家康和细川忠兴，还有一些阿玉料想不到的人都在里面。
国友家的千早、曲直濑道三……更有许多阿玉没有见过的人。烛火之下，弥漫着家人重逢的喜悦与温情。连德川家康的眼角也湿润了，一直在进行孤军奋战的他，好久都没有感受这样的喜悦场面了。
“以前我就在想，光秀怎么会死呢？这个人的命比石头还要硬，他会死这种事情比天会塌下来更令人难相信。可是当时是怎么一回事？光秀，你为什么会失踪？明智家的人都想殉主，若不是你教我们要坚强，我恐怕……”
毫无疑问，阿玉也想过殉死的事情。在坂本城堡被点燃的时候，她甚至想跳进火海，就这么跟光秀一起去了。然而，对光秀生存的离奇幻想终究没有破碎，在细川忠兴的保护下，她在一家庵院里渡过了辛苦的几年时间。
阿玉的问题，也是众人想问的事情。大家的目光定注在光秀身上，阿玉身后站着明智秀满、沟尾茂朝、前田庆次、可儿才藏等人，这些明智家的忠臣义士，在明智家解体以后一些人去了朝鲜，而另一些则留在日本。受同情明智家的各地大名庇护，大部分人都逃过了丰臣秀吉的疯狂追捕。
可是当年那场灾难，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说出来，事实真相简单到让人不好受。在从山崎折返回坂本城的路上，我与追兵发生战斗，受了重伤，就这么和大家失去联系。大概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吧，我的神智迷糊，一直昏迷在床……”
“一年左右的时间，你的伤势有这么严重呀！”阿玉用手捂住嘴巴，有些不敢相信。“这么说来，我们反而要为你的幸运举杯了。可是这么长的时间谁照顾你？你怎么能躲过羽柴军的追捕？”
“是一个友人……把我藏了起来。”光秀似乎不打算答得太深入，“反正我的伤好了以后，发现自己身在朝鲜，而日本国也发生了巨大的异变。光秀这个名字成了世人最不耻的逆贼，羽柴秀吉也摇身一变，他做了救国救民的英雄。”
“说是救国救民，不如说害了一个国家。”德川家康嘲道，“明智家完了以后，丰臣秀吉一边称自己解决了祸害国家的元凶，一边为自己登台掌政而铲除异己，又为建造黄金居城而横征暴敛，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太阁检地以后，他把国人分为町人、百姓、奉公人、武士、中人、贱民等无数层次，公布了许多令人发指的奴役条令。那个时候，我觉得真是很滑稽。我们在乱世之中奋斗几十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肯定不是为了，让国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光秀十分肯定地，对德川家康说道，“我们期待和平盛世，而我们却造出一台不会停止的战争机器。我觉得我们犯了罪，家康。”
“不，这又不是我们……”德川家康连忙摇头。
“不，这是我的错。我也不喜欢承认错误，人们都把错推给别人，或者无辜的时代去承受。说什么时代错了，说时代让自己犯了错。其实‘时代’是什么？时代是人创造的，它不是生命体，也就不会犯错误。是的，家康，最近我才觉悟到，所谓‘时代’错了，其含义便是创造时代的人错了。丰臣秀吉这样的恶人出现，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负有责任呀！”
听到这里，德川家康仿佛明白了。光秀为什么要回来日本？又为什么要帮助自己争权夺利？事实上，他根本无意帮助德川家族。
“这一次我回日本，”光秀果然接着说道，“阿玉，家康，还有诸位，我不想干一番事业，但是想要惩罚一些人。虽然丰臣秀吉死了，但许多他亲手培养的恶徒还活着，而且他们对自己的罪行全然没有忏悔之意。当初我认为，把日本交给谁管理都行。有过这样天真想法的我，恐怕自己也该列入恶徒的行列……”
“总结归纳你的话，”阿玉立即接口过来，“就是一个恶徒从朝鲜回来了。这个人称天下第一的恶徒，他怕是要在日本干坏事？”
“不是‘怕要干坏事’，而正在干坏事。”德川家康修正道，“现在，连三国无双的大阪城也陷落了。以后，还有谁能阻挡这个恶徒的恶行？”
众人于是一齐摇头。
“没人了，佛祖，阿门……”
第二百六十八章 关原，预篇（二）
第二百六十八章关原，预篇（二）
纷争不断的庆长四年，就在德川势力一边胜利的情况下落下了帷幕。战争的阴云在千钧一发之际散去，被称为丰臣第一名臣的石田三成在权力的最顶峰处突然跌倒，让人意外之余又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感觉。
不管怎样，动荡的政治天平终于摆回了平衡的位置，这总算让厌倦了战争的天下人民感到欣慰。翻过年，庆长五年的元旦，各地大名又和往年一样为了参加年初祝会而涌入大阪城。
年初祝会，本来是向丰臣秀吉拜年的盛会。当然实际意义，是大名们的妻子儿女作为人质住在大阪城下，要与妻子相见每年只有一次机会，那就是参加年初祝会。这听起来好象中国古代牛郎织女的故事，不同之处只是牛郎织女是被‘天’分来的，而大名和其妻子是被人分开的。
由此可见，所谓‘大名’也不是那么让人羡慕的职业……
不过，和往年有所不同，今年从各地进入大阪城的大名，个个都在途中迷失了方向。其原因在于大多数人都习惯在进城以后，将位置最高的本丸城堡作为前进的标志物。
可是，今年的情况……
“怎么本丸城堡变成了两座？是我们眼睛花了？还是有人施展了妖术？”
本丸当然不可能有二座，大家的眼睛也不可能同时花，施展妖术更是无稽之谈。之后大名们才知道，在德川家康入住的西之丸，有一座与本丸城堡高度相若的新天守落成了。这当然会成为令人震惊的大事情，因为大阪城的本丸城堡是模仿安土城建成的，其建筑高度虽不比安土城高，也不会矮许多（因为建在石山上，海拔高度是大阪胜利）。当初城堡落成之时，督建者丹羽长秀夸下海口说一百年内，没有人能造出与大阪本丸比肩的城堡。大阪城‘天下无双’的名头，也是因为这样才不径而走。
然而现在，同样在大阪城内，德川家竟然造了一座与本丸高度相仿的天守。并且因为西之丸的地势较低，它自身的建筑高度甚至超越了本丸。
难怪大名们晕头转向。德川家建起这样雄伟的城内城，把丰臣本家的面子给完全盖了下去。如此一来，今年应该先去西之丸给德川家康拜年？还是先去本丸参见淀君母子为好？大名们个个打不定主意，在登城路上踌躇徘徊。
于是这一年的实际情况，既有人先奔本丸而去，也有人先去了西之丸。并非丰臣一族的德川家康，倒好象当了半个丰臣家主似的。
“天下归于太平，这功劳全都归于德川内府大人。在这新年之际，我等恭贺德川家繁荣昌盛，内府大人……”
这句话大家都是说顺了口，只是今年将其中的‘太阁’换成了‘内府’，‘恭贺丰臣家’换成了‘恭贺德川家’。接下去也是换汤不换药，都是什么‘德配天地’、‘宇内无双’之内的废话。德川家康每年讲，早就已经背诵出来了。
不过德川家康每年背诵，那是跪在下面，讲给别人听。今年的贺词特别好听，那是他坐在上面，听别人背诵。说实话，这种事情根本就象做梦一样。一辈子都在给别人朝贺的德川家康，没想过某一天自己也能坐在天下权力的中心，接受全国大名的膜拜。
有一些飘飘然，德川家康仿佛觉得自己脱离人间，快和天上的神明共列一班了。
“毛利大人、前田大人，诸位大人免礼。以后还请各位大人尽力辅佐，让德川家更加繁荣。”
前田家的新家主利长去年卷入暗杀德川家康的事件，可是这件事情在德川家康进入大阪城以后就没了后续。人们只听说前田家的主母芳春院夫人去了江户城，两家人随后还宣布要联姻什么的，似乎一点都没有暗杀事件的阴影。
不过这个时候，跪在最前一列的毛利辉元却悄悄皱起了眉头。身为毛利元就之嫡孙，毛利辉元是个名门意识极强的人。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和德川家康同列丰臣五大老之一，地位不相上下。然而现在，要他进城来向德川家康朝贺，这已经违背他的本意了。
德川家康的态度还这么傲慢……难道毛利家是德川家的臣子？真是小人得志，小人得志呀！毛利辉元一边在心里念叨，一边悄悄环顾四周。他突然发现，今年来朝贺的大名好象人数不齐。
丰臣秀吉的女婿，备前国五十七万四千石的大名宇喜多秀家没有来；会津国的大名，领地一百二十万石的上杉景胜也没有来。
毛利辉元突然懊恼起来。自己的领地比这两个人都要多，自己的骨气怎么就不如上杉景胜他们呢？
庆长五年的春天，大阪城内明显没有往年热闹。不仅因为一些大名没有入城，还有一些大名后脚便跟着毛利辉元退出城去。德川家康在毛利辉元走后大发雷霆，他觉得自己以前的形象太过和善，因为这样大家都看不起自己。这样的情况要想改善，恐怕得揪两个人出来杀鸡敬猴。
各地大名中对德川家康最看不顺眼的，无疑当属宇喜多秀家和上杉景胜。只是宇喜多秀家没有来大阪，他的情况有可解释。因为在前一年中，宇喜多家发生了严重的内乱。
话说当初朝鲜战争，宇喜多秀家是最热心于其中的一人。宇喜多家大量征兵开赴朝鲜战场，结果战事不利，军费支出远远大于掠夺所得的财富，家内出现了严重的财政危机。然后为了摆脱危机，宇喜多秀家自作聪明抽取重税，又导致家中重臣纷纷抗议。经过一场激烈的御家骚动，宇喜多优秀的家臣团几乎全盘瓦解。
宇喜多秀家为了家族存续忙得焦头烂额，他不来大阪还情有可原。可是另一个上杉景胜也不来大阪，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怎么说，上杉领地既无骚乱，更加没有财政危机。
到了三月份，德川家康又听到许多关于上杉景胜的谣言。
“上杉景胜在要害之地建造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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