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武士奔跑忙碌,传达着前线的各种军情。不管走到哪里,光秀所站的地方就会成为神经中枢,这种流动本阵的指挥方式,丹羽长秀感到很新奇。
“堀政秀那边的防线还不能突破吗?沟尾,沟尾胜兵卫的铁炮队在哪里?”不远处传来明智光忠的喊声。
指挥战斗的并不是光秀一人。明智光忠、光春,还有一些幕僚的将官负责整合前线信息,也会帮助提出和执行战斗的细节。难怪前线的士兵进退有据,在大雨中战斗也不会乱成一团。对于如此精密的指挥系统,丹羽长秀渐渐心生佩服。
“沟尾大人已经带铁炮队上去了。”有武士答话。
“那为什么听不到铁炮在轰鸣?每一刻都有英勇的战士在牺牲,贻误战机的人应该被砍头!到底要说多少次?战士的职责不是追逐死亡!”
丹羽长秀一直一声不吭地坐在板凳上。他的武士刀被夺去,所以无法切腹自尽。可是听到明智光忠的最后一句话,他突然抬起头来。
“不是追逐死,武士到底应该做些什么?光秀大人请你告诉我。”
光秀转过头来,正打算回答他的话。在这时候,却有武士慌张跑来。
“小人是沟尾大人的随从……”
“有什么事情?气喘定再说清楚。”光秀问那个武士。
一定是出事了,光秀心想。沟尾胜兵卫是个急性子,不提前发动进攻就不错了,磨磨蹭蹭贻误战机不会有他的份。
“是。沟尾大人派小人来禀报,铁炮队无法射击,从前线退下来了。”
“这是为什么?”
“不仅是沟尾大人的铁炮队,还有斋藤大人、光春大人、津田大人的铁炮队,都退下来了……”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
“这个……”武士觉得难以启齿,“我们的火药全都受潮了。”
“你是说,所有的火药?”
“是,包括备用的。”
丹羽长秀本来并不注意光秀以外的人。可是这会儿,他也好奇地向那个武士望去。
明智军所使用的铁炮,射程和精度都优于羽柴军。因为在无数大战中屡立奇功,而被世人称为‘天下第一兵器’。
然而明智铁炮最厉害之处,不是射程更不是精度,而是可以在雨天射击的优势。这不仅因为明智铁炮的性能优良,更因为他们有一套独特的火药防潮措施。
因此光秀才多了问一句。各支部队的火药是分别运送,也是分开保管的。在同一时间内受潮而无法使用,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也难以令人置信。
难怪喧喧嚷嚷的战场突然安静了许多。铁炮的声音停顿下来,这样的寂寥让人不能适应。
“光秀,各位将领请求将铁炮队改为长枪队继续作战……”光春提了个意思。
“不,不行。”光秀却摇头道,“铁炮队不能损失,他们太宝贵了。”
在与武田氏的战争中,明智铁炮队的损员严重让人心疼。就算输掉这场战争,他也不愿意再经历同样的事情。
可是没有铁炮的话,如何攻得上天王山?光秀怔怔地望着山顶,一言不语。
“让武士们拼尽最后一滴鲜血,您一定能……”丹羽长秀跟着着急。可是话到一半停下来,他突然发觉自己的立场有问题。
幸好光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听到丹羽长秀的话。
“我们还没有战败是吗?”过了好半天,光秀才向光忠问道。
“怎么可能败呢?”光忠答,“只是没了铁炮,进军变得很困难。”
然而继续作战下去,从优势变成劣势也不是没有可能。光秀点点头,又朝丹羽长秀望了一眼。
“我知道了。那么去各位大人的阵地,传达全军撤退的命令。”
“您是说,主动撤退?”不仅是帐中的武士,连丹羽长秀也怔住了。
“是的。仗没有打完,可也不必急于一天内分胜负不是吗?”光秀重复了一遍命令,又转回来呼唤丹羽长秀。“丹羽大人。”
“在。”丹羽长秀象接到命令似的,从地上跳起来。
“您打了一场好仗。”
“您过奖了。”
丹羽长长苦笑着摇头。光秀的语气好象是在告别,在撤退之前,要将自己处死是吗?
“您刚才问,武士的职责不是追逐死亡,那是什么?”光秀继续道,“现在我问您,死亡除了能获得光荣,到底还有什么好处?”
“这个……”丹羽长秀答不出来。
“您答不上来,那我帮您说。死亡除了让您获得光荣,还能让您逃避现实的责任。比如追究本能寺的真相,当然更重要的,那是生存的责任。”
“生存的责任……”
“不错,生存者有很多责任,对亲人,对妻子,对子女,对君臣。您追求战死,也许不止是为了光荣,更因为生存比死亡更困难、更麻烦。确实如此,在乱世中辗转求生,谁不感到痛苦艰辛呢?因而您畏缩了,想以死来逃避。”
“您的哲学太深奥。”丹羽长秀苦笑。
“一点也不深奥。我只是没有时间多作解释,因为夜幕快要降临了。”
这句话听在丹羽长秀耳中,更觉得自己的生命要落幕了。他突然感到悲哀,光秀所说的许多事情,他需要时间去消化和领会。然而他的生命烛光,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燃到了末端。
平生第一次留恋生命,竟然是在生命结束的前夕。这,是不是对人生的绝佳讽刺呢?丹羽长秀一个人胡思乱想,呆呆地望着黄昏的战场。
光秀的命令已经传下去,他看到明智军逐渐脱离前线,编队缓缓后撤。对面的羽柴军队没有追击,应该是松了口气吧,羽柴军也在撤退。
“您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呢?”丹羽长秀问道。他知道自己不该问,但反正生命要结束了,满足一下好奇心也没有关系吧。
“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光秀答,“不远处有个胜龙寺城,那里是我军的补给基地。在那里可以补充弹药……假如那里的火药没有受潮的话……”
光秀最后一句话很迟疑,好象没有信心似的。丹羽长秀听得怔了一下。
不管怎样,将这样的秘密告诉他,果然是决定要处决他了。
“那么好,祝您武运昌隆。”
除了不能看到战争结局一点,没有别的留恋之事了。
“我很想也祝福您,丹羽大人。可是您武运昌隆,对我们来说可不是好事。”光秀风趣地回了一句。
“一个快要死的人,哪里还有武运?”
“死?”光秀盯着他看,很惊奇的样子。“您要在我这里切腹,那可不行。一来我不想看您丑陋的肚皮,二来也不想帮您介错。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我有预感,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介错:切腹后为减少痛苦而帮忙砍下脑袋。)
他的肚皮一点也不丑陋,白净得很嘞!丹羽长秀想要抗议,听完最后一句却愣住了。
等一等,什么以后不会再见面?哪来的以后?
“您……是说要放我走?”
“当然放你走,不然你还想在明智家白吃白住?”
“您在藐视我?又或者您想收买我?如果您在布圈套,我是不会上当的。”
他有些语无伦次,找不到重心。可是光秀没有理他。
一名武士将马匹牵到丹羽长秀面前。为什么要放他?他不明白,心肺好象都被石头堵住了似的,不舒服。他接过缰绳,可是跳不上去,因为身体象灌了铅一样沉重。
今天一整天,自己做了些什么?
而到了明天,他又该去做什么呢?
章后附:历史的真实:
1:明智军的火药:在山崎的战斗中,本该发挥巨大威力的明智铁炮,因为全部受潮而提前退出战斗。其原因不明,是当时一件最诡异事端。
2:丹羽长秀的最后岁月:
山崎之战的第二年,丹羽长秀获得一百二十三万石领地的封赏。然而在此以后,他没有再为羽柴家出征。据说丹羽长秀在晚年独立追究本能寺之变的事情,但结果如何无人知晓。不过到了第三年,也就是天正十三年,丹羽长秀突然切腹自尽,并且将自己的胃挖出来,派人送去给羽柴秀吉。这一件事情,当然令羽柴秀吉十分羞恼。
因为丹羽长秀将胃送去的时候,羽柴秀吉正在城内设宴。有人于是问,丹羽长秀此举有何含义?羽柴秀吉只好尴尬地回答:“大概是丹羽大人,他的胃已经腐烂了吧!”
没过多久,羽柴秀吉造了一个罪名,收回丹羽家一半的领地。
第二百四十六章 光秀的天下(二十二)
第二百四十六章光秀的天下(二十二)
这一天晚上,丹羽长秀没有回去羽柴的军营。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就好象羽柴与明智两家战争的结局一样,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悬念。
夜成了一张漫无边际的罗网。安静、阴郁、难以安枕。
从战场上主动撤退的明智军,于当晚进驻并不太远的胜龙寺城。这个城建于南北朝时代,历史已经相当悠久。山崎开战之前,作为前线补给基地而被光秀启用。目前,成了明智军暂时的休整之地。
胜龙寺城内灯火通明,与外面宁静的夜形成鲜明对比。唯独光秀一个人,有些落寞地独自坐在阁楼顶上,呆呆地望着布满星辰的夜。
山崎的天空,一整天都乌云蔽日。可是到了晚上,遮盖视线的云却消失无踪,晴朗的夜色甚至显得有些诡异。
几分钟以前,一道流星从光秀的眼前划过。这样漂亮的流星,每年大概都会出现几颗。只是消失得太快,很难被肉眼捕捉到罢了。光秀盯着流星逝去的方向,他很满意自己没有漏掉那一闪而逝的光芒。
“龙姬,是时候告诉我了。羽柴秀吉是应胤所说的,另一个拥有龙之印记的人吗?我们真正的敌人,是羽柴秀吉身后隐藏的某个精灵?”
“是。我劝过你,不要去山崎。因为你无法战胜她。”
“她?她是谁?”
一阵沉默,龙姬没有回答。光秀甩了甩头,他其实并不关心,羽柴秀吉背后那个精灵叫什么名字。
他只是对龙姬有些失望。许多年来,他不仅把她当作密不可分的友人,更有一种连枝一体的、奇异而美妙的感情。这种感情没有人类的词语可以形容,它超越了友情,甚至超越了人间的爱情。
然而这一次,龙姬背叛了他的信任,还有他们纯洁的友谊,这是他不悦的真正原因。就好象自己的牙齿咬在自己的舌头上,这种疼痛主要不是体现在肉体,而是在自己的心窝里面。
楼梯木板,响起了被铠甲重压的声音。光秀走下阁楼,正在逐阶远去。这时候,楼顶的栏杆旁边才现出一张女性的脸庞。
龙姬略带悲哀地,望着光秀离去的背影。她那薄薄的樱唇轻轻开启,如雾如梦的美目中带着几分纯朴的忧郁。
“对不起,光秀……”
她的道歉无法传递到光秀耳中,他已经走得太远了。
胜龙寺城中的殿堂狭窄。太多的武士拥挤在主殿中,空气中混杂着臭汗的味道。光秀走进去,他的目光从一个个武士的脸上扫过。
明智光忠、光春、光庆。这三兄弟,跟着自己已经不知多少次出生入死。斋藤利三、柴田胜定、沟尾胜兵卫……还有数不清的勇者忠臣,他们随自己出征是为了什么?没有名利的诱惑,没有荣誉的承诺……
光秀的目光,最后落到两个人身上。
“忠兴、顺庆,你们两个傻瓜终于还是来了。”
细川忠兴和筒井顺庆,他们本不该出现在这座城堡里面。
“您知道的,顺庆一直在您左右。”筒井顺庆向前走一步,昂首说道。
光秀轻轻一笑,他当然知道。山崎大战正酣的下午,筒井顺庆带了五千族人驻在不远处的洞ヶ峠。那代表一旦明智方战事不利,他会不惜担待灭族的危险而投入明智一方。
“可是顺庆,你这么做就太小看光秀了。上洛战争以来,你见过明智军打败仗吗?”
“没有。”筒井顺庆老实地摇头。不止他没见过,相信当世之人谁也没见过。
“所以,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但对于你的行动不予赞扬。还有忠兴,你怎么也来胜龙寺了?”
比筒井顺庆年纪更轻的细川忠兴,他的领地是在遥远的北方。因为无法将自己的士兵送来山崎战场,织川忠兴只带了数十名卫士,于当天下午进入胜龙寺城。
细川忠兴尴尬地笑了。不过要说什么托词,他早就想好了。
“忠兴是有一件喜事,要来向您禀报。”细川忠兴走上前说道,“前天,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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