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瑛夕拉着令妧的衣袖不肯松,她总觉得那个上阳郡主没安什么好心。
内侍终于鼓足了勇气,将目光稍稍往上一抬,女子一袭锦衣华裳,玲珑玉带,流苏璎珞……再往上,竟是见令妧的眸光瞧过来,只淡淡一睨,三分嘲讽七分犀利,内侍一愣,慌不择路重新低下头去。那一个瞬间,他像是隐隐瞧得这位北汉公主眼底的一丝惋惜,她在替谁惋惜,上阳郡主吗?
一声“公主”,猛地唤回内侍的魂魄,眼前丝屡已不见,他回头,见瑛夕举着伞冲进雨帘,飞快移至令妧头顶。主仆二人像是又在说着什么,雨点打在伞面的声响,加上那两抹越来越远的身影,内侍听得恍恍惚惚。他一个激灵,这才抬步跟上。
冷风伴着雨丝吹进帘栊,扑面又是一抹湿气。
瑛夕有些不悦,回头就质问内侍那上阳郡主怎就偏偏要见公主。
内侍讪讪笑着,说他也不是很清楚,好像郡主求着要见了其他人,都不愿见她。
令妧只听着不说话,王绮要见的那些人令妧大抵都猜到了,那些人为何不见,令妧也知道。而她呢?她为何去见王绮?
瑛夕坐在对面,目光与令妧遥遥相对,恍惚中看见公主在笑。瑛夕却是怔住,不知道她这一笑到底何意。
这不是令妧第一次进天牢,却是第一次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送行。
收押王绮的牢房是独立的,与那些三教九流的人隔开老远,可纵是这样,仍是挡不住牢中那些可怕的呻吟声、惨叫声,还有无休止的辱骂。瑛夕深吸了口气,强作镇定。
沉重的锁链发出碰撞声,倚在墙角的王绮似被猛地惊醒,她忙回头。牢笼外,一个华丽身影淡淡透出,幽黯光线也挡不住她的美,那是灿若星华的耀眼,静如莲花般动人。
王绮呆呆望着,仿佛是这一刻,她才体会到庆王那句“比传闻还要美”的意思。她惶惶扶着湿冷墙壁站起身,牢门已被人打开,王绮见她弯腰进来,举手投足间是与生俱来的清贵高华,让王绮一眼就觉得自惭形秽。
怪不得橖哥哥心心念念要娶她为妻,这样的女子,试问全天下,哪个男人不爱?
令妧站定了步子,这才看清面前瑟缩的女子。
她长得并不十分美,现下更是狼狈不堪,她一双浑浊瞳眸定定睨视着令妧,嘴唇哆嗦着,凌乱的发丝紧紧贴在脸上。
令妧回身淡淡吩咐:“都退下,本宫与郡主说几句话。”
瑛夕一阵吃惊,欲说什么,瞥见令妧一个眼神,她便识趣得再不敢多言,转身与内侍、狱卒们一同退下。
令妧回头,瞧见王绮惊讶的神色,她淡声一笑:“你不就是想单独和我说话吗?”
令妧上前一步,逶迤长裾迈过牢房地上杂乱的枯草,发出令人难耐的“沙沙”声。王绮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才想起自己已在角落里,早已退无可退。王绮怔怔望着令妧,她是这样聪明,怪不得橖哥哥需要她。
令妧见她低下头去,散落的乌发遮住了半张脸,牢房内静谧片刻,闻得令妧又道:“你没什么要同我说吗?”她又站着静静等了一会儿,王绮仍是不说话,令妧嘴角一勾,也不愿多待,转身就要走。
“连妃娘娘不是我害死的。”
身后之人终是破了口。
语声带着颤抖,凝在睫毛上很久的眼泪到底是干净利落地掉下来。
令妧侧目瞧她,见她缓缓抬眸朝自己看来,涣散眸光有那么一刹那的光亮,她似是瞧见了希望,但也不过来,依旧紧贴着墙壁,开口道:“你能帮我告诉橖哥哥连妃娘娘不是我害死的吗?他……他不信我。”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苍白的唇不住地颤抖着。
令妧嘴角那抹淡色笑容却再扬不起来,她干脆转身直面着她,不知为何,那一刻喉间有些生涩,她的语声清冷:“为何要告诉他?”
人之将死,令妧以为王绮是找她来求情的,没想到她一开口,竟是这个。
王绮那张死寂的脸上到底是溢出一丝笑靥,端正五官此刻在她的脸上仿佛也变得美丽起来,灰暗瞳眸也闪着光,她就这样定定望着令妧,含笑道:“我不希望他误会我,你说的话,他总该是信的。”
“我?”令妧不自觉脱口,随即颇觉自嘲。
王绮以为她与胤王走得很近吗?以为她和胤王很熟?那一个虽是她的未婚夫婿,可若论熟识,将南越之人一一排列,恐怕胤王站在那队伍之后,会叫令妧一眼望不见衣角。
王绮未曾觉察到令妧的笑,她自顾低低说着:“我爱了他那么多年,可他从未坦然接受过,只当我是妹妹。他说要娶你,娘娘也要他娶你,你就真的那么好吗?你有我爱他吗?你会和我一样爱他吗?”念至最后,王绮苦涩笑出声来,突然又哭。她缓缓朝令妧走去,伸手拽了令妧的衣袖,哀哀道,“那就请你好好爱他,不要让他伤心,不要让他难过。”
她拽的力道并不大,令妧却没有挣脱,清冷目光直直瞧入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里去,她启了唇:“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怕是你也不见得真的那么爱他。”她淡淡话语听得王绮耳中仿若凌迟。
王绮一双瞳眸缓缓撑大,不可置信地望着令妧,摇头,狠狠地摇头:“你,你胡说!”
令妧闲闲一笑,丝毫不为所动:“我才没有胡说,你若真的那么爱他,就该知道他心中所想,今时今日所受牢狱之灾的也不该只你一个。”令妧话中有话,那一个却眼底仍是震惊多过明白。令妧嘴角噙笑,看王绮怔怔望着自己,拽着她衣袖的手僵着,整个人也僵着。
爱一个人,便会去知悉他的全部,哪怕是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
王绮不知道这整件事胤王都清楚得很,她若真了解他,昨日在御书房便不会说她与庆王无关,她该生生拖了庆王下水。只可惜,在她心里,只有让胤王信她最重要,所以她极力撇清自己与庆王的关系。王绮怎知,这根本就不是胤王想要的。
她是个傻姑娘。
但这些,令妧却不打算告诉她,将死之人,她又何必去残忍毁了她最后的美好。
不过半个时辰,令妧便出了天牢。
瑛夕上前扶了她上马车,紧张地问她:“她找公主说什么?”
令妧淡淡一笑:“不过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罢了。”掀起了帘子吩咐马车去皇宫,既是越皇同意她来天牢的,出来必然是要入宫一趟告之。令妧略吸了口气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越皇若是问,王绮与她的话倒是没什么不好说的,她权当原本说了便罢。
行至帝宫前,远远瞧见一人从帝宫出来。
瑛夕已惊讶开口:“那不是冀安王爷吗?”
冀安王爷?令妧略微蹙眉,听说冀安王爷身子不好,近些年已经不干朝政了。今日还下着雨,他怎就入宫了?
“公主?”瑛夕见令妧站住了步子,不觉疑惑叫她。
令妧回过神,再凝神,茫茫雨帘中,那抹身影淡了。她又伫足凝望一眼,才信步往帝宫而去。瑛夕忙跟上,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二人步子飞快,眼前孙连安已步下玉阶迎上来。
入内,越皇果真是按例询问几句,也并不多说。
令妧只待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出来。
这一场雨下得急,宫内行人也走得急,衣袂当风,雨丝斜飘。
令妧与瑛夕到宫门口时,二人的外衫都已略略潮湿了,瑛夕焦急道:“公主快回吧,这雨瞧着像是越发地大了。”
车轮轧轧滚动起来,令妧抿唇端坐其内,似还在犹豫着回不回锦绣别苑。马车也不知行了多久,窗外却闻得有人叫:“公主!宁安公主!”
瑛夕已挑起了车帘来瞧,外头一个侍从打着雨伞追着马车跑,他一张脸上尽是雨水,望见瑛夕探出脸去,他才欣喜道:“姑娘安好,我家王爷想见公主一面。”
瑛夕转瞬以为又是庆王,脸色大变。侍从恍惚中记起什么,忙又赔笑:“哦,小人是冀安王爷的人。”
“冀安王爷?”令妧的声音虽似水柔和,已然隐隐透着惊讶。
瑛夕也跟着震惊。
马车沿街停靠,那侍从引令妧入了前面一家茶楼。冀安王爷就在二楼临街而坐,整一层楼静谧无常,只瞧得见冀安王爷一人。
侍卫侍从俱退,令妧却带着瑛夕上前。外人皆知冀安王世子心系瑛夕,带着她在身边是为阻人口舌。
“令妧见过王爷。”她上前,施施然朝他一欠身。
冀安王爷竟也起了身:“公主客气。”
二人入座,冀安王爷丝毫不避讳,就这般细细打量着面前女子,早在允聿口中探得许多,他却还是头一次这样细看这位北汉公主。果真美艳不可方物,更难得的是那样玲珑的心思,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人。
令妧见他笑了,眼角是细细的皱纹,他看着比越皇要苍老许多,儒雅中藏匿犀利。关于这位冀安王爷,令妧也曾听闻过他的事迹,昔日梁王是用兵之才,他则是计谋高手,南越赫赫有名的军师。令妧不免对他生出几分敬佩来。
“王爷专程等令妧出来吗?”桌上茶水已备下,令妧只是不知先前帝宫一瞥,他竟也见了她。
冀安王爷坦然一笑,并不准备否认。他又睨了瑛夕一眼,一句话便是开宗明义:“本王今日入宫是为犬子从军一事,公主来日若是有机会见到他,可否也帮本王劝上一劝?”
令妧才端起面前茶盏,闻得他这样一句话,不免一颤,杯中茶水险些就溅洒出来。她吃惊望向冀安王爷,他言语中丝毫不掩饰,分明已是知晓她与允聿的关系!
不过是极短的时间,她又收起眸中讶然,全然换上从容。心下不觉想笑,却是替允聿高兴的——知子莫若父,这却是令妧此生都无法体会到的。
那一瞬的慌乱虽被她极好地密掩,冀安王爷却仍是瞧见了,他不点破,依旧说得怅然:“本王年事已高,如今膝下便只剩这一个儿子,便也没什么大的理想,只想他平平淡淡过完余生足矣,公主莫要笑话。”
令妧摇头。
他又笑了,话语中却有叹息:“也许是本王老了,不喜斗争,只想他远离那些纷端。只是犬子生性倔强,偏要为些虚浮之事留下,殊不知那到底是他留不住也触不得的东西。公主聪慧异常,该能明白本王作为一个父亲的心。”
他口口声声将允聿的地位摆至最低,意在告诉令妧,他的身份配不上北汉大长公主。而令妧,也是他此生可望不可求之人,今生今世,他们都不可能在一起。这些,令妧自然也懂。可私心里,她却仍是希望允聿能留下,哪怕不能与之厮守,她也想着能时时刻刻看看他便是足够。但冀安王爷的担忧,也正是她焦虑的。她与冀安王爷一样,希望他远离这一场是非。
茶水一滴未沾,令妧素手搁下了茶盏,压下心中仅存的一点奢望,含笑开口:“王爷的心思令妧明白,王爷打算让世子去哪里?”
冀安王爷毫不犹豫便说出口:“想让他跟着田将军去边关历练历练。”
戍守边关?令妧忍不住吃惊,他竟要允聿去边关苦寒之地……说是历练,何年何日才能归来……谁也不知道。他也说这是他唯一一个儿子,叫他去那么远的地方,他舍得吗?
令妧一双明眸锁住面前老人,花白鬓发难掩他的无奈,令妧是真真不明了,若只想断了允聿想在她身边的念头,随便寻个理由给允聿一个官爵,将他调离崇京便是,何苦要他去边关?
令妧静想了片刻,言语也跟着大胆起来:“令妧能问一句为何吗?”冀安王爷是个聪明人,会知道令妧这句话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凝视面前女子,冀安王爷心中不免感叹她的敏锐,只是这件事,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说的。令妧见他突然起了身,竟是朝自己行了一个礼。令妧大惊之色,忙欲阻拦,只闻得他开口道:“公主只当是一个父亲所求。”
只当是一个父亲所求——他却以王爷之尊、长辈身份朝令妧行此大礼,这样重的父爱沉得叫令妧惊窒。
离开那茶楼很久了,没有上马车,也没有叫任何人跟着。瑛夕起初如何也不愿,被令妧狠狠一喝,到底只能回去。雨似乎小了一些,令妧将伞面一掀,抬眸望了望阴霾天色,手一松,风便将伞垂落。
密密麻麻的雨点落下来,冰凉至极,却叫人清醒。
她缓步走着走着,忽而笑起来,她是要嫁给别人的,怎还能那样自私想要时时刻刻看见自己所爱的人?允聿该有他自己的生活,有疼爱他的父母,他不该依附在她的生活里存在。
放手——
这二字在唇齿间流转,有种遥远的熟悉。
似又有谁的手紧拽住她的广袖,死死不肯松开。她严厉呵斥他——世弦,放手。
那一放,是她此生最亲的亲人。如今一放,却是她最爱的人。
她的笑声不迭,令妧令妧,这辈子你究竟还剩下什么?
身后,脚步声至,男子颀长的身影倾过,将他手中雨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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