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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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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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强烈。因为城里对所植树的草木是有选择的,要有美感,而且要有秩序——城市虽然看起来混乱,却是人类构建秩序的最大场所——让开花植物次第匀速地登场也是一种秩序,至少见出构建秩序的努力,或者至少体现了某种对秩序的渴望。好了,不能再用这种缠绕的罗兰。巴特在《神话学》中常用的句式了。我要说的是,如果这样的日子去到郊外,就是另一番情形了。

3月28号,最后一次拍了玉兰,已经收拾好相机,要十几天后归来时再用了。这时却接到一个朋友电话,相邀第二天去郊外“赏杏花”。因为朋友开公司的朋友承包了那里的一个山头,搞农业开发,去了不止有花可赏,还有酒、肉和田野里刚出苗的野菜伺候。

预约了下午三点左右在成南高速收费站汇合后一起前往,无奈想像中郊野的花树使人迫不及待,吃过午饭就自己先去了。从东北方向的成南高速出城,去二十多公里外的青白江区的福洪乡杏花村。刚下高速,就看到杏花节的路线指引,看到“与春天第一次约会”的大招贴。“与春天第一次约会”?至少于我而言,杏花不是这一年的第一番花信,但花消息总能激荡人心。所以,边开车还听了几遍《春之声》圆舞曲,心情也像是洒上了晴朗日子的明亮阳光。车出了平原,驶入红砂壤的丘陵地带,那曲子也道路一般回旋,地貌一样起伏,轻盈悠扬。还想再听下去,却见有花树赫然出现在红砂壤的丘岗之上。

这树比城里所见更符合我本人关于树的想像:枝干蓬勃,黝黑粗糙的树皮显得苍老,而在这样的枝条上去开出了一簇族密集的白色繁花。过去几年,我对开花植物的兴趣都集中在青藏高原植物上,对四川盆地内这些很中国的植物认识不多。站在一树繁花前就想,这就是杏花吗?从书上晓得杏所在的蔷薇科李属这个家族相当庞大:桃、李、梨,甚至樱都属于这个家族。从花的形态上来讲,这个家族共同的特征都是:“单生花、繖形花序或总状花序。花通常呈白或粉红色,包含五瓣花瓣和五个萼片。”于是,先把镜头对准了这种枝老花繁的树,在镜头中,那一簇簇的白花上面泛起雾气般的淡淡青绿,凝神观察,发现青绿来自花柄,来自还未绽开,未将白色花瓣释放出来的绿色花萼,虽然尽情开展的白色花瓣形成了主色调,但在太阳光照下,这些绿色的叶柄与花萼也发散出淡薄的光,把那些纯白的颜色晕染了,使之带上了一种更令人舒心的蕴藉色彩。这时,丘上一户人家有人走出来,我担心他们会有不友好的表示,但是,一个抱着小孩的年轻女人就那样站在那里,这家的男主人来到我跟前,说,上面还有一树比这个好看。

他还提了一个要求,我从你机子里看看我家的树。

他从取镜框里望了一阵他家的开花的树,大声对下面说:真正比我们只用眼睛好看!

我问他这是不是杏花,他摇摇头,李子树。

不是杏花节吗?

他笑了,你还没到看杏花的地方。

这人下到丘底的开着黄花的油菜地里去。我打算去找他说更漂亮的那一树,结果,刚刚迈步就被浅丘上别的花朵吸引了。在那些不算肥沃的小块土地里,蚕豆花开了,豌豆花也开了。

蚕豆花很密集也很低调,差不多四方形的直立茎上,腋生的唇形花三五枚一簇从宽大的叶片下半遮半掩地露出脸来。

豌豆花稀疏却很张扬,碧绿的豆苗匍匐在地,白瓣红唇的花很轻盈由长长的花莛高举着,轻风拂动,它们就像一只只精巧的小鸟在绿波上飞掠,或者悬停,很姿意也很随心的模样。我想,这么漂亮的花形与姿态,值得它们这样得意洋洋地让我看见。而在二三十米的丘下平地上,金黄的油菜花田中,蜜蜂们欢快的嗡声竟传到我耳中。

更出人意料的是,在这些地块之间的小路上,看到了野花开放!先是零星的二月蓝,四片蓝中透紫的花瓣构成规整的十字形。然后看到紫堇成片开放。一丛丛深裂的掌状叶青翠娇嫩,捧出了一串串自下而上渐次开放的花朵——植物学上把这种花束叫做总状花序。这些地上的草本的花,差不多让我把高树上的李花与杏花都忘记了。太阳把空气和脚下的土壤晒得暖烘烘的,我坐下来,很安心地和这些花草泥土呆在一起,嗅到了被花香掩住的更绵长持久的草味与泥土味。要不是手机叫唤起来,我会在在暖阳下坐很长时间。如果说花香叫人兴奋,青草与泥土的味道却叫人安心。但是,朋友们已经超过我到了目的地赏杏花了,催我赶紧。

起身赶到目的地,开花的杏树站满了好几座高低不一的丘陵。说实话,有了前面繁盛的李花打底,就觉得眼前的杏花不甚漂亮。来前做过一点功课,包括在百度上看了有上百张杏花照片。也是一树树繁盛耀眼。但眼前这些杏树却不是这样,多站一会儿就看出了缘故。这些杏新栽下没几年,都还低矮,而树冠经过不断修剪也不可能尽情开展。它们首先是为了结果而生的,观赏花朵只是一种附加价值,对于这些成群的,高矮与间距都大致整齐的杏树来说,花只是因,雄蕊向雌蕊授了粉,子房受孕膨胀而成的果才是果。不过,如果不从整体效果着眼,这些树上略显稀疏的花还是相当美丽的,这些白花是白里透红的,白色花瓣被紫红的花萼映出了浅浅的红晕。这也就是跟被绿萼映绿的李花的明显区别了。我不敢肯定这是不是一种普遍现象,但我暂且就这样来区别李花与杏花吧。

这些年城里还有另外一种叫红叶李的观赏树种大量栽植。这些日子,差不多就两三天时间,在公园,在新拓的马路边,红叶李萌发两年以上的枝条上都也已开满了细碎而繁密的白花。道路边的树比果园中修剪得还整饬,但在公园中,还能看到这种树很自然地生长,花很繁盛地开放。和刚刚观察过的李花相比,红叶李花的形态更与杏花接近,近看花瓣白色,远观,却透出淡淡的红色,也是因为紫红嫩叶、花柄与萼片辉映造成的视觉效果。

在浣花溪公园中,离那群未经修剪,因此花开得十分欢势的红叶李不远处还立了一块木牌,回答了人们心里可能产生的一个疑问,既然植物靠叶绿素进行光合作用,那么,红叶李这些紫红叶子会不会进行光合作用呢?木牌上的文字告诉我们,即便是红叶李这样紫红的叶子中还是有叶绿素存在,和绿叶树一样可以进行光合作用。

也是在这个公园的西南角上,一株红叶李上还斜伸出一条比红叶李本身的枝条更粗壮更黝黑的树枝,上面开满了白中泛绿的繁花,正是去青白江的路上农民教我确认的李花。显然,这一枝是嫁接上去的。红李叶的枝条蓬勃向上,而这一枝,却横斜出来差不多伸到了人行道上,引得游园的人驻足称奇。其实,嫁接已经是一种很古老的园艺技术了。在北京开会,白天讨论严肃的问题,有时候讨论的气氛甚至比问题本身更严肃,晚间上床看闲书调剂一下,其中一本叫《植物的欲望》,作者迈克尔·波伦。其中很有意思地谈到植物怎么样引诱人驯化它们。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对植物真正的驯化一直要等到中国人发明了嫁接之后。”而且,作者还指出了具体的时间,“公元前2000年的某个时候,中国人发现从一种树上切下来的一段树枝可以接到另外一种树的树干上,一旦进行了这种嫁接,在结合处长出来的树木上长成的果实,就会分享父母的那些特征。”嫁接后长成的果实我们当然已经吃过很多,但在这里,想说的是,我看到的那条枝上的李花,却还跟我在农家地头看到的一模一样,并没有把两种不同的特征混合而产生一种新的李花。

转眼在北京就呆了两周时间,并未见到春天到来的迹象,报上说,本该在本周未结束的供暖时间将要延长。前些天经历了一场漂亮的雪。那天在前海和一个老朋友一个新朋友小饮聊天,饭罢出来,见湖上的冰面已铺上了一片薄雪,在城市朦胧的灯光下闪灼着微光。小雪飞扬中散步回饭店,经过一个胡同,遇到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棠花胡同。那些老院子中的海棠树在雪中耸立着,不甚明亮的路灯,照着枝干苍劲的老树,还有飞舞的雪花,还有狭窄深长的巷子,仿佛某种记忆,某个似曾相识的梦境。

昨天,将要离京的夜晚,雪花又开始飞扬,白天也一直下着,直下到午后我们到达机场。而在两个半小时后,走下飞机,在成都等候着的却是一场雨。气温十三度的情形下,那雨下起来就有些美丽,而进城的路上,看到桃、垂丝海棠、迎春和紫荆都开得很热闹了。树影浓重处,鸢尾科的蝴蝶花也在零星开放。

这些花开得我写物候记都有些应接不暇了。

2010、3、16

第七章 梨 闻道郭西千树雪,欲将君去醉如何。

依我个人的趣味,在同属蔷薇科的春花中,以为梨花最是漂亮。

虽然,成都城里并不容易见到梨花,但在成都物候记中,最终决定还是要写一写梨花。梨树虽是人类成功驯化的植物之一,但还没有驯化成一种仅仅只提供花的观赏性而不结果实的那种纯粹的园林植物。也就是说,梨在这个世界上,虽也年年开放洁白如云的花朵,但还会结下累累的香甜果实。在今天,我们的城市中,任何一种结出甜蜜的果实的植物的出现,肯定是对市民道德水准的一个巨大挑战。所以,园丁们只植下那些只开花不结果的树站立在身边。至于那些引诱我们时时想伸手的,又会于伸手的同时自感道德危机的果树就自然只能生长在城外乡下了。当然,这只是我兴之所至的推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相信中国园林并没有成文或不成文的规定,有甜美果实的树不能进城。

现实的情形是,梨树虽然花朵胜雪,繁盛时漾在半空如云如雾,更能妆点我们的生活,园丁们也不大会给它发放入城证,让其摇着满枝果实让脆弱的人性接受残酷考验。

我并不是为写这篇小文章才绕出这样的想法。几年前,去美国科罗拉多州立大学,和我小说的英文译者讨论长篇小说翻译中的一些问题。大学所在地是一个宁静的小城,叫波德。一下车就闻到满城的果酒发酵的那种味道。后来发现,是好多街道旁栽着苹果树。秋天,洛矶山上的草已经泛出金黄。一阵风来,树上的苹果就被摇落在树下,躺在草丛中慢慢腐烂,使这座小城的风中充满了果酒的酸甜香味。每天,讨论完小说翻译,在这种香气中步行观赏异国风景。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主人,为什么没有人采这些苹果,结果得到一句反问:那小鸟们吃什么?再问,专门为小鸟栽的?答,也不尽然,春天可以看花。有些时候,中国人喜欢嘲笑外国人傻,这个事例可能也可作为佐证之一。去年十月,在瑞士一个叫佐芬根的小镇短住几天,看寄居的主人去超市买苹果,而屋后的小山上,苹果树下一样落了满地苹果,我也就不问什么了。最近在罗马,常见街边树上挂着黄澄澄的柠檬与橙子,觉得也非常好看——挂果的树与开花的树相比,也自有一种特别的美感。但这并不是本文的重点。我只是有点遗憾,为什么结果的树就不能站在我们城市的中间,散布比花香更为持久的果香?

我这个人性子慢,在物质上能得好处的地方,一向不大能得手。但在买房子居住这一项上,却自以为碰上了好运气。不独楼下和周围几幢楼共拥了一个宽大的中庭,和中庭中许多的花草树木。更和业主们另外拥有一个不太大也不太小的业主公园。而在这个公园西北角上,和蜡梅和红梅和海棠和樱花和玉兰一起,居然还有几株梨树。梨树得以在此生长,也是因为这个地方并不太公共的原因吧。春天,就可以在树下草地上,仰望衬在天空底下繁盛如云的梨花。翻检照片,去年3月16日,我在业主公园中拍了几张梨花盛开的照片。然后是3月18日,又有几枝梨花拍于城北的植物园。记得当时是为找一种草花二月蓝,却在植物园中发现几株苍老的梨树。那天坐在树荫下,望着开花的梨树出神。是要忘掉古诗中“雨打梨花深闭门”,“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那些强烈暗示的情感路径,自己来发现梨花的美丽。

梨花的白是一种真正的纯净的白。原因在于它相较其他蔷薇花更厚一些的花瓣。白色花瓣太薄,就会被花萼的颜色所映照,白色中便渗入了别的色光。杏花的花萼是棕红的,花瓣便白中泛红。李花花萼为绿色,白光中便泛出如玉的绿来。梨花被长长的绿色花柄举起来,相较花冠显得狭小的萼片的绿色就无法透过厚实的花瓣。于是,眼前五枚花瓣组成的花冠便只是一片纯净清洁的白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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