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弱手指拢着杯子,一手执勺轻轻搅动,淡淡地说道:“我忘了你还太年轻,不知道这苦的滋味。”两人沉默片刻。云香又小小地喝了一口咖啡,反应不像上一次那么强烈了,她慢慢适应了这种苦涩的味道。念如环顾四周,用一种梦幻般的声音说道:“我跟沈世豪相识的时候,常来这家店,那时候这里是做棉花糖的,他虽然是个一文不名的小伙计,可还是每月攒足十文钱,请我吃一根棉花糖。说也奇怪,我从小就出身富贵,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可就好那么一口,那时候的日子真的很开心。”念如脸上现出幸福的笑容。云香抬起头,仔细倾听,“后来沈世豪娶了我,靠着我的陪嫁办了钱庄,发达起来了。他喜欢电影,我就依着他办了个电影公司。谁知道碰上花月容那个狐狸精,不知道使了什么媚人的招数,把沈世豪的心拽得牢牢的,从此我也只能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了。”念如泪流满面,“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喝黑咖啡不苦的原因了吧?因为我的心比黑咖啡苦一千倍,一万倍。”云香被这富家女嫁穷小子的故事感动得又悲伤又气愤:“他怎么能这么绝情……”念如叹道:“云香,你还不明白。我不怪沈世豪,男人有了钱,三心二意是常有的。我不能忍的是花月容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仗着年轻还有几分姿色,把男人当做摇钱树,摇下多少算多少,男人没了就没了。我是怕这份祖宗留下的家业……见云香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念如心中一笑,面上却激动地抓住云香的手:“这种女人怎么能演得好角色,云香,我觉得你比她年轻漂亮,人品又好,最近公司正在筹备一部大电影,是根据戏曲改变的《杨贵妃》,花月容这样的狐狸精怎么配当杨贵妃,我觉得你比她合适。我明天就跟导演说,换角儿,不能让这种女人得寸进尺。”云香刚一张嘴,念如伸出一只手,放在云香嘴上,打断了她的话:“嘘……难道你就不想当明星,让千千万万的人欣赏你银幕上的风情万种?”她轻柔低哑的嗓音配上魅惑人心的内容,让云香仿佛被催眠了一般点点头。念如嘴角一钩:“你放心,我说让你演,你就是杨贵妃。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云香一惊,抬起头。念如眼里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脸近得快要贴上云香:“片场拍戏每天都要用的那盏大吊灯,我要你把上面的绳子松一松,也不要太松,只要花月容在底下演戏的时候,它恰恰好出了意外,‘哐当’……”“哐当!”念如话音未落,云香手里的咖啡杯应声掉下来,心中犹如万马奔腾,一声惊呼快要溢出嗓子,之前电影公司都在传说有人被砸死了,难道都是……云香颤颤地说道:“这……这是谋杀。”念如无所谓地一笑,仿佛两人谈论的不过是咖啡苦不苦,音乐好不好听:“放心,死不了人的,最多不过是残废,毁容……前面那几个,没有一个死掉的,只是没人知道罢了。”她靠回椅背,优雅地执起杯子,小小地喝了一口,“你考虑一下,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会做出聪明的决定。”云香这才发觉,这咖啡竟是如此苦涩。巨大的吊灯高高地挂在摄影棚的顶上,将棚里照得亮如白昼。花月容正在拍一场自己喝酒买醉的戏,云香拿着花月容的衣服在一旁候着。这时,念如十分低调地出现在了片场,她轻轻地走到云香身后,拉了拉她的衣角,云香吓了一跳。念如一句话也不说,两眼死死地看着月容演戏,眼中透露浓烈的鄙夷。忽然,吊灯晃动了一下,念如两眼放光。可是,吊灯并没有如愿掉下来。念如面露失望,继续观望。“卡!月容,今天不错,你的戏份今天已经全部拍完了。”导演满意地喊停。念如看见月容丝毫无恙,气愤地看了云香一眼,云香垂着睫毛,没有抬眼。见花月容要走,念如不咸不淡地开口道:“哟!这随便晕晕乎乎喝点酒就算演完了?这钱也太好挣了吧。”谁也没有料到念如来了,这下子王见王,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一触即发的火药味。花月容顿了一顿,纤腰款摆,走到念如面前,上下打量她,感叹道:“我听说沈太太是个美人,今日一见……”念如颇为自信地截口道:“没有让你失望吧?”月容哈哈大笑,刻薄地说道:“失望倒没有,只是感叹岁月无情,哈哈哈……”说完她得意地走了,留下一股浓郁的香风。
第85节:最后的格格
念如气极了,一脚将旁边的道具椅子踢倒,她回头看向还站在一旁的云香,目光尖锐得似乎要杀死人。云香将念如给她买的东西全部用包袱包好递上去。念如再也维持不了平日里雍容华贵的模样,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下等人穿过碰过的东西,我还会再要吗?”她一把抓起包袱,用力抖开,扔在地上。云香蹲下去捡,念如一脚踩在她手上,用力碾着她的手指,残酷地说道:“哎哟,对不起,没看到你的手,下次做事小心点,不然手指断了,可就追悔莫及了。”念如转身恨恨地离开。云香握着受伤的手,无声地哭了起来。夜凉如水,花月容握着一个杯红酒靠在阳台上,任凭风吹着她的长发。沈世豪的马车停在楼下,花月容惊喜不已,她手足无措地整理着头发,忽然想到什么,立刻停下所有的动作。沈世豪本是回家的,谁知念如白天在片场受了气,回家便撒泼,将家里摔得一团乱,见沈世豪回来,更是冷嘲热讽,两人争锋相对地大吵一架,沈世豪摔门而去,直奔花月容这里来了。用人欢天喜地地迎他进门,月容却动也不动,手一松,玻璃杯落在地上碎了。她仿佛没有看到沈世豪,淡淡地吩咐道:“吴妈,我要睡了,帮我送客。”用人这几日都见小姐长吁短叹盼望沈老板来,谁知来了却是这个局面,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在原地。月容矫情地又重复了一遍,沈世豪眼神一闪,喊道:“月容——”月容不再纠缠,转身便往卧室走去,沈世豪笑着开口,语气里却有一丝忍耐:“真的这么绝情?”月容回头妩媚地一笑:“你知道我的胃口不大,只好你点一点头,随时都可以上来。”沈世豪看了这个女人一眼,也笑了:“我这个人不太喜欢被别人威胁,你睡好,我走了。”月容见他说走就走,不由得有些伤感:“对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他之所以不把我放在眼里,就是因为我之前太迁就他了。我要让他知道,我花月容不是他养的小猫小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用人见月容入内,看透世情地叹道:“他要是真在乎你,又怎么会到这一步。女人啊,就是看不透——”沈世豪有家回不得,又被情妇赶了出来,便掉头去了公司。经过片场时,发现摄影棚里还有亮光,他轻轻地走过去,透过半开的门往里面看。只见云香正在清扫地面,她跪在地上,用抹布仔细地擦着每一个角落。沈世豪有些惊讶,咳嗽了两声。云香抬头一看,吓了一跳。沈世豪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发现已经在干净的地板上留下了几个黑黑的脚印。沈世豪停住,往后退了回去。云香连忙上前把脚印擦掉。沈世豪心中不爽,又找不到人发泄,此时见了云香,又无理取闹地拿痒痒粉和泻药来说事,以为云香是故意要献媚。云香不理他,仍然卖力地擦着地板,沈世豪万般挑衅都没有回应,只得悻悻地去了放映室。他心里清楚,自己今天待在公司也是临时起意,云香肯定不是故意算准了他会来,故意当面讨好于他。以这些日子对她的观察,只怕当初的痒痒粉和泻药事件也是另有隐情。然而对于自己的找茬、她的不解释又着实郁闷于胸,只得闷闷地从素材库里随意地拿出了一卷素材带,放起来。忽然,屏幕上出现了云香试戏的片段。梦幻般的黑白画面中,云香翩翩起舞,目光中充满了哀怨的神情。沈世豪看呆了,他忍不住站起来,冲到屏幕前,云香忧伤的脸充满着整个屏幕,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沈世豪轻轻地触碰屏幕,仿佛要替云香擦去那滴泪水。没有人看见,他的脸上满是怜惜的温柔。《再生红梅记》剧组的拍摄正在紧张地进行着,导演正在口沫横飞地跟月容说戏,月容自信满满,待云香替她稍稍补了一下妆便上场了。月容扮演的李慧娘望着裴公子的尸体,感到一阵冰凉,刹时,死亡的威胁越来越近,她感到她的心都被掏空了……就在这个时候,月容头顶的水晶吊灯突然松动,眼看就要摔下来了。全剧组都全神贯注地看着月容的表演,只有云香注意到了吊灯。说时迟,那时快,云香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月容。吊灯重重地砸在云香的身上。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云香昏迷不醒,血从手上流了下来。小凤仙的死状闪电一样浮现在月容脑海里,她惊叫道:“都愣着干什么,赶快送医院,快!”所有人都忙乱起来。云香是幸运的。当时只要再偏个一指距离,吊灯就不是砸的她的手,而是毁了她的容了。当她从昏迷中醒来,睁眼看到的就是月容略显憔悴的脸。云香挣扎着要起来喝水,被月容一把按住,她倒了杯水,扶云香起来喝。看着云香被包成粽子一样的胳膊,月容轻轻地向她道歉。云香连说是意外,月容苦涩地一笑:“电影公司被砸伤的不是一个两个,我知道迟早会轮到我,可是我不相信我会跟那些女人一样,我以为我可以改变一切……可是我还是输给她了……”
第86节:最后的格格
云香明白她说的是谁,心中一阵黯然,月容接着说:“不用替我难过,这是我的宿命,我已经认命了,只是有点对不起你……我是苦出身,从小家里没钱,把我买到戏班子。那会儿女人不能唱戏,女人唱戏被人看不起,我是受惯冷嘲热讽的,所以等我一做明星,我就端足了架子,不是想怎么样,只是想武装自己,不受欺负,后来年纪大了,竞争也大了,我就没由来地害怕,没由来地嫉妒。你相貌比我好,年纪也比我轻,我很害怕有一天你会取而代之,不过再争再斗又能怎么样,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人斗不过老天爷,他要你老了就老了,再多的珠宝又怎么及得上一身冰肌玉肤呢?所以你一定要把握机会,好好地往上爬,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过去了,可就再也追不回来了,可别像我似的……”月容说着,默默地流下泪来。云香听了这么一段月容从不对人讲述的身世,心中已经原谅了之前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曾经的怨怼消弭于无形,一股淡淡的哀伤弥漫在白色的病房里。云香被吊灯所伤的事情很快便在电影公司里纷纷扬扬地传开了。沈世豪知道是何人所作所为,心烦不安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念如若无其事地来找他共进晚餐,沈世豪看着她那种明丽的脸,心中阵阵发寒,蛇蝎美人,说的就是她了吧。他冷嘲暗讽地说起吊灯的事,见念如还在装傻,心中激愤,一手掀了桌子。念如见世豪狂性大发,也不甘示弱,指责他的风流薄幸、始乱终弃,两人再一次吵得不可开交。沈世豪直喊要报官,念如狂怒之下拉门欲走,却在门口见到呆立的月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月容知道一切都是念如捣的鬼,心寒这女人的心狠手辣,上前一把抓住念如的头发。念如也不是吃素的,见月容安然无恙,痛恨这狐媚子勾引了沈世豪,吃掉了他的心,立刻也扯住月容的头发。昔日两个雍容的女人不顾形象地扭打在一起。沈世豪上前一把拉开这两个野兽般打红了眼的女人,大喊一声:“够了!”月容奔进办公室就要去拿电话报官,沈世豪夺过电话,用力摔在地上。电话顿时四分五裂。念如披头散发地威胁道:“沈世豪,你要是再跟这个烂女人搞在一起,我保证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后悔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月容欲冲出去抓她,被沈世豪死死拉住:“别闹了,我会跟她说,保证她以后不会再乱来了。”月容失神一般喃喃说道:“没有以后了……没有了……”沈世豪愣住了。月容趴在沈世豪身上无声地哭了起来:“我累了,我不想再斗下去了——”月容走了。她给云香留下了一台留声机和一大包黑胶唱盘;云香手不方便,还要住院,月容便找了一个人照顾玉琴;她还向导演大力举荐了云香,以云香的资质,想要走红肯定不难。曾经的一切她都放下了。放下了浮云一般飘摇的电影事业,放下了人前呼拥人后寂寞的明星身份,放下了痴痴深爱却无法全部得到的可笑爱情。这里不适合她,她也不属于这里。男人的爱情就像水烟,一旦熄灭了,还能再点起来,可女人的爱情就像烟灰,一旦绝望了,就再也没有点起来的可能了。她的最美好的青春就这么几年,可是已经错过了,就再回不来了……沈世豪正式向念如摊牌,警告念如收手。念如豁出去承认了自己的嫉妒,威胁说只要还有一个花月容存在,自